花世英仰天狂笑，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他舉起手，在胸前狠狠地一抓。修煉過螳螂爪指功的手指鋒利如刀，胸膛的血肉瞬間被撕裂，出現幾道鮮血淋漓傷痕。

只不過了數秒，他的傷口爆出火花，電流如游龍般在他胸膛處游走。一些血管形狀的怪異凸起在他胸口傷口處凸起，仿佛無數扭曲的蚯蚓，縱橫交錯。片刻之后，那幾道傷痕已經完全愈合。

“看看罷。托令尊的福，我變成了什么樣子。“花世英復用手抓撓自己的臉，直到滿臉是血，但片刻之后，他臉上的傷口再次愈合:“就像被囚禁在一具尸體里。不，很多具尸體里，終日受苦——“

他本來空洞無物的雙眼第一次有了感情，表現出極度的痛苦與瘋狂。

“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和我父親又有什么關系?“蘇來宜喊道。

然而花世英似乎沒有聽到，他雙眼望向天邊，喃喃自語。

“肉，溫暖、軟軟的血肉。我想再摸一摸。“他的臉逐漸變得扭曲，嘴角抽搐，露出了某種極度渴望的表情。“讓我摸一摸你……讓我摸到你!“

花世英忽然狂叫一聲，朝蘇來宜猛撲過來。

他此時步法紊亂，與之前和張生戰斗時判若二人，就像完全沒有武功的人般毫無章法地撲來。

蘇來宜見他眼中滿是饑渴的神色，無比驚恐，發出了一聲尖叫。

忽然一個人影閃了過來，擋在了蘇來宜的面前。他一手抓住花世英的胳膊，蹲身，身體在花世英腿上一撞。花世英的身子搭在他的肩上轉了一周，大頭朝下飛了出去。肩車！

飛螳螂名不虛傳，花世英落地之前，做出了不尋常的受身動作。在著地之前，他用兩手在地上一拍，身子借力翻了個跟頭，平安落地。觸地之后，他當即翻轉過身子，擺出低身位的“螳螂下捕蟬”的架勢，望向剛才襲擊他的人。

那人影正是張生。他臉上依然帶著那一貫的笑容，渾身上下之前螳螂爪造成的無數傷口全都不翼而飛。

花世英的狂態消失了，他的雙眼浮現出疑惑的神色。

“為什么……難道你也是……?“

“告訴我，“張生望了一眼蘇來宜，繼續說:“告訴我們，你不死身的原因。作為交換，我也會告訴你我不死身的原因。也許我可以幫助你。幫助你解除這種行尸走肉的狀態。“

花世英維持架勢，沒有進攻，似乎還在疑惑。張生的死而復生顯然讓他吃了一驚。

張生在琳瑯閣就飲用了【藥效延長藥水】，延續了進入副本時飲用的【超再生藥水】的效果，所以只要身體不受到重創，就能自然恢復。然而花世英并不知道這件事。看到一個恢復能力和自己一般無二甚至更強的人，他不能不遲疑。

“你看，我的體內沒有你那些在皮下亂爬的惡心東西。而且，“張生捏了一下自己的臉，做了個夸張的鬼臉:“我的身體完全正常，沒有副作用。不夸張地說，我的重生能力比你更為高級。你對此不好奇嗎?“

花世英遲疑了很久，最后慢慢收起螳螂架勢。

這似乎表明他終于妥協。

蘇來宜瞪了一眼張生。張生揮手示意她暫且收聲。復仇之事稍后再說。

花世英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

那一天，他確實被當眾槍決。

那天一早，花世英和另外兩個死囚被一輛福特汽車運送往行刑場。同行的有一名洋人行刑官，幾名洋人士兵和幾名中國獄卒，還有一個天主教教士。還跟了幾個人，專門坐著出租車跟在行刑隊伍的后面。據說他們是巡捕的朋友，專門帶過來看熱鬧的。

行刑場附近早已圍滿了前來參觀的百姓，其中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上海是世界犯罪最猖獗的城市之一。武裝搶劫、綁架、爆炸，幫派、冒險家、革命黨。所以這里的死刑也司空見慣。上海人是不忌諱看死刑的，上海女人和孩子非但不懼怕，還非常喜歡。每次行刑后，都能見到女人和孩子沖到刑場上，把一些銅錢和饅頭浸泡到死者的鮮血里，希望別人的死亡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和健康。

和之前目睹的無數次死刑一樣，行刑官和洋人士兵讓花世英和另外兩名死囚跪在地上，等待槍聲響起。天主教教士在三個死囚面前搖晃著天主的圣像，詢問他們是否有人想在此時皈依天主。他用最剪短的語句，講述了一個盜賊一生作惡，被釘上在十字架上，最后被天主搭救依然上了天堂的故事。沒有人回應他，教士只得把苦像揣進口袋，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行刑官吹響了哨子。冰冷的槍口頂到了花世英的后腦勺上。在那一刻，他體會到了恐懼和絕望。

然而相比之后的一切，他寧愿在那一刻死掉。

當然，他的確死掉了，只不過是暫時的。

槍聲響了，他感到自己的頭被擊得粉碎，冥冥中什么東西潑濺了出去，隨后就是黑暗，溫柔如絲綢般的黑暗，將他從頭到腳包裹了起來。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大宅的大廳中。他的身體被幾條皮帶固定在了一根柱子上。大廳里安裝著無數古怪的儀器，有汩汩冒著氣泡的玻璃容器，風車般不斷旋轉的葉片，明滅不定著的玻璃燈泡以及跳躍著電火花的電極。房間墻壁的架子上擺放著無數玻璃瓶罐，里面放置著眼球、大腦、腎以及其他他不認得的人體器官。除此之外，他看到地板上還并排排列著很多尸體。他們有些殘缺不全，有些已被開膛破肚。

他雖然醒來了，但是身體似乎只醒來了一部分。他想讓身體活動，卻無能為力，連舌頭都抬不起來。就像他的身體已經死了，完全無法動彈，被喚醒的只有他的大腦和眼睛。

他看到一些人在一個人帶領下來到了這個大廳。他們穿著白衣白帽，像西洋醫院里的醫生，只是在身前多了一條皮質圍裙。

他們沒有理會他，拿出許多刀具和鋸子，處理地上那些尸體。他們切下它們的肢體，剖腹取出里面的器官，動作老練，毫不遲疑，仿佛那不是人的尸體，而是些木料。

領頭的那個人在不久后走到了花世英的面前。他用手拆下了纏繞在花世英頭上的紗布。這時花世英才意識到，自己的頭上密密麻麻地纏繞著布條，后來他還發現，自己的后腦勺上還釘入了幾根鉚釘，以固定他被槍彈擊碎的顱骨。

花世英想和他說話，但他連吐出空氣都做不到。

那人觀賞了一番花世英頭的狀況，隨后說道:“很好，看起來這個可以一用。“他拍了拍花世英的面頰:“我救了你。以后你將為我所用。“

*

蘇來宜被這恐怖故事驚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花世英的復活在先，她只會將這一切當做無稽之談。

“他就是鬼幫之主，我的救命恩主。“花世英說:“就是他帶著那群盜尸犯，將我從墳墓里挖了出來，帶回了那個地方。“

一邊說著，花世英的眼球滾動，轉到了他之前拜祭的那座孤墳上。

蘇來宜渾身一顫，張生也揚了揚眉毛。

“是的，這里埋的不是別人。這就是我自己的墳墓。“花世英干笑一聲:“我每個月來拜祭的，就是自己!

“當初，那群人將我槍決后，就將我隨手埋在了這里。恩主等他們走后，立即和幾人將我從墳里挖了出來，又將這座墳復歸原樣。

“被挖出來的不僅僅有我一個。恩主用各種方式，或盜挖墳墓，或收購，收集了許多尸體。用某種方法，他將一些尸體復活，作為自己的幫手。鬼幫中一些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的人都是我這樣行尸走肉。“

“他叫什么名字?“張生問。

“他從沒說過。“花世英說:“有時，我聽到他稱自己為鬼牌。“

聽到鬼牌這個詞，張生笑了起來。

“他就是殺害了你父親的人。“花世英對蘇來宜說，“不過你父親所做的事和他一樣，沒什么區別。“他的臉上出現了殘酷的笑容:“他們都是盜尸販，邪門歪道，喪盡天良的忘八蛋。“

聽到他侮辱自己的父親，蘇來宜臉上出現怒容，剛要駁斥花世英。張生揮手制止她，示意花世英繼續說。

“他們在那些尸體上實驗一種粘稠的液體。恩主管這種液體叫做‘膽汁’。我后來看到過一瓶裝在玻璃瓶里的‘膽汁’。那玩意兒在玻璃瓶里蠕動，閃爍著電流，就像活物一樣。

“那東西能讓死人復活，并且還能讓死人擁有不死之身。我親眼看見他們將那東西灌進了一個死去女人的嘴里，她馬上睜開了眼睛，面帶著無比痛苦的神色。她不能動，不能說話，只能哭喊。她連續哭了四五天，最后他們無法忍受，又將她埋葬了。

“他們也給我喝那東西。那東西確實有魔力。只是舌頭沾了那液體，我就能說話了。但是我的身體仍然半死不活。我央求他們讓我死掉，但他們根本不理會我的話。

“他們將我的頭從原先的身體上切了下來。又從另外四五個人的身上切下器官和肢體，胡亂拼湊了一個身體。“花世英撫摸著自己這怪異的軀體，露出一副怪相:“這就是我現在的身體。他們將我的頭縫到了上面。“

花世英的頭部移植手術結束之后，鬼牌親手一條條解開緊纏在那新身體上的紗布，宣稱他已再世為人。作為救命之恩，他必須報答他，為他所用。

那具七拼八湊的身體居然真的可以聽花世英的使喚。他又能動了，在適應了幾個月后，就連他過去的武功也盡復舊觀。

鬼牌給了他地位，讓他管理幾處產業。他很少下命令，讓他隨意行動，“怎么玩都可以“。只是偶爾，他會讓他設法提供一些“材料“。

就這樣，花螳螂又回來了。幾個月來，這個活死人就這樣在上海的夜色下行走。

“你說了這么多，這和我父親又有什么關系?“蘇來宜忍不住問道:“你們又為何要——“

“讓我死而復生的‘膽汁’，取自一個‘活物’。“花世英說。說話間，他的面部皮膚抽動著，皮下有東西了蠕動:“恩主去過英吉利。在那里，他曾經和一個西洋人博士一起對那‘活物’進行了研究。期間，他們雇傭了一位助手……“

蘇來宜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的，那人就是你的父親。“花世英說，笑容滿是嘲諷:“恩主說，出于某種目的，你的父親私自帶走了博士和他的研究日志，不辭而別。后來過了很多年，他們沒有找到他。直到他重新在上海名聲大噪，他才注意到他。“

“所以你們想要把研究日志拿回來?“張生問。

“恩主說有了那本書，一切問題就能解決。“花世英的臉逐漸被某種痛苦的表情扭曲:“那本書寫了真正讓那‘活物’成為人的方法，也寫了讓‘活死人’成為人的方法。有了那本書，我和那‘活物’都能得救……但是他在撒謊，最終什么也沒有解決……“

“得救?“蘇來宜問:“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要得救?“

花世英的臉再次抽搐起來。他皮下的騷動開始擴散向全身，電流在他體內流動，張生聞到了毛發烤焦的氣味。

“那活物的‘膽汁’在我體內沸騰。我就像一個包裹它的皮囊，被它折磨，被它燒灼，卻無能為力。“花世英的聲音逐漸步向瘋狂:“那膽汁根本就不能給人生命。它讓我能動，就像一個傀儡。它只是在操弄我……“

花世英雙眼逐漸被狂意所充滿。

看到花世英狂態復發，張生擋在了蘇來宜的前面:“退后!“

蘇來宜連忙后撤，跌跌撞撞，險些摔倒在地。

花世英的雙手似乎因痛苦而顫抖:“冷。溫暖、柔軟的肉……我想要摸一摸……讓我摸摸你。讓我摸一摸你!“

他忽然狂叫一聲，再次跳步向前。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毫無章法，而是舉起了螳螂爪，步法相比之前更加迅捷詭異。

張生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