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伯的推理十分細致且慎密。比起憑借直覺導出結論的自己，韋伯能夠將整串事件的來龍去脈和起承轉合一五一十、井然有序地敘述出來，讓利歐肅然起敬，同時他也不得不對行事如此不著痕跡的暗夜精靈望而生畏。利歐想起了自己執筆舞出的涂鴉，不禁感嘆道：比起現實派的韋伯，自己屬于抽象派吧。

即便韋伯拿不出一項物證，利歐也能信服。畢竟作案的手段是魔法，這種玄幻的事物本來就難以留下蛛絲馬跡，更何況暗夜精靈還是未知的存在。所幸的是，他們的行為似乎也符合人類的情理，否則就不能以人類的尺子去衡量他們的觀念。當然，利歐也不能理解，為何暗夜精靈如此執著于隱藏自己的存在。

韋伯提到了間諜位于神殿內部，利歐完全同意。事到如今，這一切不可能歸功于巧合。暗夜精靈能夠隱藏自己的魔法，他們肯定躲在神殿的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用被“不可視魔素”隱藏的監聽和監視魔法，代替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窺探神殿的每一隅。以防萬一，暗夜精靈會與神殿里的某位人員串通一氣，讓他在明處為自己望風。絕妙的情況下，那人在神殿里具備相當的地位，如此一來暗夜精靈還能干涉神殿的決策。

但是利歐萬萬沒有想到，應該說他不敢這樣認為?？扇缃?，韋伯竟然懷疑那人就是柯摩·克萊門汀。如果利歐沒有記錯，韋伯和柯摩相識，已經四年有余了。他驚訝得撐大了眼皮，但相比之下，柯摩依舊鎮定自若。應該說，利歐無法從那雙在鏡片下的冰冷眼神中窺見任何動搖。

“你是在懷疑我嗎？”

韋伯笑而不語。于是柯摩的視線回正，始終鋒芒畢露。

“荒唐。確實，人事部和工事部重視擴張計劃，但這根本無法成為證據。還是說，我因為深得你們信賴、參與案件的協助工作，就是最佳的臥底人選嗎？”

“顯然不是，但必須承認它們是臥底應該具備的條件。”韋伯回道，“剛才的推理中，我遺漏了一點。而那一點，正是普拉緹懷疑你的體現?！?

聞言，利歐將視線轉移到一旁的普拉緹。連她也在懷疑柯摩？利歐端詳她的表情。普拉緹指向柯摩的眼神滿盈肅穆，并無利歐那般驚詫。那銳利的眼神仿佛要貫穿柯摩的全身、挖出她身體上的每一處細節。他意識到，普拉緹和柯摩還僅是一面之交，她們之間的關系勉強能夠冠以共事。

“就是在收到暗夜精靈的外交函件的前一天。”韋伯繼續，“那一天下午，普拉緹明確提出自己將在第二日返回協會本部，結果不了了之?！?

這是利歐不知道的消息，要問為什么的話——

“只不過關于這件事，普拉緹要求我保密。我想想，當時在場的人，除了你，就還剩斯芬克斯先生。我問起原因，才得知她已經開始懷疑你了。當時我可被嚇得不輕，連忙向她解釋你的身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暫且靜觀其變?！?

“但現在看來，普拉緹的測試卓有成效。她故意提前放出這個消息，就是為了給予臥底充足的反應時間。結果，第二天神殿就收到了外交函件，畢竟暗夜精靈也不想放過協會千金——這條錦鯉啊。”韋伯的嘴角再次揚起。

“那在當時還具有十足的說服力，”柯摩仍舊泰然自若，“但如今，既然無法反偵察的監聽魔法被確認，這項測試已失去任何意義?！?

“正是考慮到這點，我們才沒有將臥底鎖定為你，甚至都沒有對他人提起你的嫌疑。萬一對方發現臥底被懷疑，他也就失去利用價值了?！?

在利歐看來，韋伯的語氣和表情無一不昭示“你是臥底已成既定事實，無論再怎樣掙扎也無法顛覆”。想必在收到函件后，韋伯和普拉緹對柯摩的信任已跌入谷底，因此才不考慮將她納入參會人員。他們避免打草驚蛇，反倒順水推舟，因為他們清楚，一旦揭穿臥底的存在，與暗夜精靈建交一事即刻化為泡影。

但正如柯摩所述，在普拉緹都無法察覺的監聽魔法的作用下，這項證據付諸東流。普拉緹也應該意識到了這點，只見她的表情出現松弛，嘴唇一啟一合，無聲泄露的氣息中混雜著些許失落。在利歐看來，那失落并非針對柯摩不是兇手一事，而是真相依然讓人霧里看花。

韋伯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但他反而加深了臉上的笑魘。顯然，他掌握的情報超出了止步于此的兩人。只見韋伯流暢地從抽屜中拿出一本宣紙薄。利歐對他手中的簿子記憶猶新，因為那正是自己親手寫下的會議記錄。

“決定性的證據出現在會晤上?！表f伯將記錄放在桌上、翻開，“如果說，僅憑艾涅爾閣下諳習人類語、能夠與柯摩順利地交換情報這一點，就判斷她是間諜的話，未免過于草率。即使使者只有她一人，也不能斷定沒有其他的暗夜精靈了解人類?！?

會議上，韋伯為了弄清暗夜精靈對人類掌握到了何種程度，拋出“為何使者僅有艾涅爾閣下一人”的疑問。對方的回答是——

“哦，應該是這里，”

從這個角度，利歐只能看見韋伯正指著記錄上的某處，他繼續道：

“艾涅爾閣下說，因為暗夜精靈的人口可不像人類那般浩瀚，區區瑪菲利亞市足以匹敵。談判雙方的人員數量充分表征了人口的差距。”

說得直截了當，就是暗夜精靈的人口不足十萬。對方故意放出如此說法，目的在于告知我方他們所掌握的情報。

「不打自招也得有個限度，就那么想要威懾我方嗎？」當時，利歐先是在心里大喊，然后無奈地在“<10W”旁畫了個圓圈。他在圓圈內部、右下角涂了筆句號大小的陰影，從陰影部分拉出的箭頭指向“<10W”。輔以利歐趁熱打鐵般的解釋，圖案整體得以翻譯成韋伯方才所說的那句話。韋伯在后來調侃道：這兩個圓的比例恰如其分地體現了“區區”二字。

“這句話怎么了？”柯摩的語氣咄咄逼人，“不就是想要炫耀她那殘念的知識量么？還讓我方無法回擊?！?

“沒有這么簡單?！表f伯笑道，“我認為，艾涅爾閣下根本不是站在一個轉述者的角度來和我們談判的?！?

一道閃電橫穿利歐的大腦。利歐確信，這就是違和感的來源。

隨著會晤的進行，他感覺雙方的氛圍愈發融洽。要知道，這可是暗夜精靈與人類的首次會晤，更何況之前還發生過不愉快的摩擦。

利歐還逐漸意識到，是艾涅爾在主導會議。雖然議題由我方拋出，但那仿佛均在對方的預料之中，艾涅爾甚至還會給出高于預期的答案。

只是，建立在這一切之上，利歐在艾涅爾的言行中還察覺到了另一番異樣。那番異樣，以韋伯方才的敘述概括恰到好處。

“還記得艾涅爾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辭吧。暗夜精靈的建交明顯是針對擴張計劃的，但擴張計劃不是才開始半個多月嗎？即便暗夜精靈洞若觀火，也不可能在發現后的十幾天內，對人類做到如此深入的了解?！?

這也是利歐在會議上迫切想提出的問題，但他受限于自己的職責。韋伯只字未提，一方面是想保住對方的臉色；另一方面，恐怕答案早已心知肚明了吧。利歐如此篤定。

“所以說，暗夜精靈早已蟄伏在人類社會，艾涅爾應該是其中一員。鐵證就是她的這番言行?！表f伯將記錄向后翻一頁，“嗯…這點利歐好像沒有寫…”他咕噥道，然后抬起頭：

“我直接說吧。艾涅爾在提到關于種族的特征、特別是性發育時的反應，你們還記得嗎？”韋伯咧牙一笑，“那，是在害羞吧?！?

“這有什…”柯摩咽下了尖銳的話語。利歐慢了一拍才意識到問題所在。

“明明是暗夜精靈，為何要對種族內司空見慣的特征羞于啟齒呢？這就好像人在對狗說‘不好意思，我是兩足步行的呢’這般突兀。”韋伯哧哧地笑出聲，“原因很簡單，因為她蟄伏于人類社會太過長久，以至于連觀念都被環境熏之入骨了。她潛意識地將自己視作人類中的異端。潛滋暗長的自卑心作祟，才造就如今這般反應?！?

利歐多少能夠理解這份心情。自己身為半森林妖精，卻完美復制了森林妖精的外貌，于人類社會土生土長。幸運的是，自己的樣貌最終沒有釀造出過分的自卑心，因為它們并非為人類所嫌惡，只是過于醒目。這一點，利歐通過展現平凡的內在得以克服。當人們對這副外貌習以為常時，自己也就徹底融入了這個社會。

但是，利歐沒有意識到，那不曾深刻體驗過的自卑心究竟會招致怎樣的后果，以至于他沒有重視艾涅爾的內心活動。利歐沒有必要記錄暗夜精靈的外貌特征，因為那已顯著地擺在眾人眼前，讓人念念不忘。諷刺的是，人們所重視的，往往就是外表。

不幸的是，暗夜精靈的外表可沒有森林妖精那般受人歡迎。利歐的腦海中浮現出艾涅爾的面孔。他們也許不得不如字面意思那般、蟄伏在人類社會，在陰暗中度日。利歐開始理解，為何這個種族會選擇故步自封。他們的國家或許也被周遭排斥，但作繭自縛，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直到現在，利歐才開始真正審視這個種族的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