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刑斌看床護士一番話，鄭子娟突然意識有點不對。注意事項怎么能告訴我呢？退到家屬休息區后，她立即給邢斌的妹妹，也就是前面求她回來的邢小霞打了個電話：“小霞嘛，我是娟子，我已經到銅官山人民醫院了……別客氣了，中午我已做通你小哥的思想工作，他已經在‘血液凈化中心＇做透析了。”

“那太好了。謝謝嫂子。”

“嫑喊我嫂子，我早不是你嫂子了。現在這里沒有你家一個家屬，馬上醫生護士有事要交待。趕快通知你家人，到人民醫院門診大樓11層。”

“好的好的，我馬上通知哥哥姐姐們……”

電話雖然打過了，邢小霞也答應了，但是，鄭子娟還是不踏實。邢斌上有兩位哥哥、兩個姐姐，下有一位妹妹，他位居老五。哥哥姐姐們，都叫他小五子。雖然哥、姐都比邢斌大許多，由于他們都是“銅官山有色金屬公司”這個央企下屬廠礦的國營職工，面對這個大集體小廠、目前又下崗的弟弟，從骨子里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一般情況下，都不愿帶他玩，更不愿與他走的過密。

這一下，邗斌又生了這么一個吃錢的大病，他們會來嗎？錢，未來巨額的醫療費，邢斌又能從哪里取？他這個病，據說不能累，那他連摩托車都不能跑了。他的生活怎么辦？懷著沉重的心事，鄭子娟走到了窗臺邊。

樓高，與遠處山的距離似乎就近。望著四月初窗外綠色蔥榮的筆架山，鄭子娟隱約看見那片熟悉的小松林，不禁心潮澎湃。

當年，上世紀八十年中末期，銅官山作為一座以“有色金屬”為支柱的工礦小城，無論面積和人口，都小都少。文化生活，除了一座“天井湖公園”，加上一座體育館和三家電影，再沒什么。“天井湖公園”雖然水夭相連、景色宜人，是當地人談戀愛的不二之選，但是，對于邢斌與鄭子娟這對，不受家人待見、雙雙都是收入低微的大集體單位的戀人，又怎敢去既在鄭子娟家門口、又收費的地方？于是，爬山，就成了他們的牽手相擁的唯一活動。

而眼前的可環閱全城的筆架山，就是他們爬的次數最多的山。至今，鄭子娟都忘不了那一次的筆架山之行。

照例又是一個星期天，兩人都有空，邢斌背那個淺灰色的畫夾，早早地來到山腳下的“實驗小學”門口。當他看見鄭子娟遠遠地走過來了，故意裝作沒看見，轉過身去，面朝“實驗小學”操場，高聲朗讀起汪國真的詩《走向遠方》：

是男兒總要走向遠方，走向遠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年輕的眼眸里裝著夢更裝著思想。不論是孤獨地走著還是結伴同行，讓每一個腳印都堅實而有力量……

鄭子娟走近后，也不招呼，而是順著邢斌的內容接了下去；我們學著承受痛苦，學著把眼淚像珍珠一樣收藏，把眼淚都貯存在成功的那一天流淌，那一天，哪怕流它個大海汪洋……

邢斌回頭一笑，兩人同時又續了下：我們學著對待誤解，學著把生活的苦酒當成飲料一樣慢慢品嘗，不論生命經過多少委屈和艱辛，我們總是以一個朝氣蓬勃的面孔，醒來在每一個早上。我們學著對待流言，學著從容而冷靜地面對世事滄桑，“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這便是我們的大勇，我們的修養。

鄭子娟司慣性背過邢斌身上的畫夾，兩人對視一笑，便默不作聲地穿過“工人新村”，鉆進了榨樹叢生、銅草花盛開的“筆架山”。

筆架山，系儲存大量銅礦石的銅官山余脈。位于市區中心的東南側，與螺絲山毗鄰，因其兩峰聳立，形如筆架而得名。古時又稱為：石耳山。據有關資料記載：“山上樹木蔥茂，云遮霧繞，幽雅清靜。頂上有一方巨石高丈余，平坦可容數十人，石上有一方巨大的人跡，常有鳥獸顯蹤跡于上”。銅官山市古代八景之一的“石耳云根”，指的就是這個地方。

正是清明時節，他們首先來到了山的西邊。這里是長眠著許多五十年代初期，銅官山創業時期的拓荒者。正是他們，喊醒了沉睡千年的銅宮山，捧出了第

一車金燦燦的銅礦石，出了，點沸了新中國第一爐銅水，治煉出了新中國第一塊銅錠……從小到大，邢斌就生活在之中。因而，他一直有個心愿，以他們為素材，畫出中國有色礦山人不屈的精神。

墳場里，邢斌又見到了那熟悉的場景：一個又一個老婦人，帶著她的兒女，給她的早逝的男人燒紙、叩頭。他對鄭子娟說：“你知道嗎？她們多是30歲出頭，就開始守寡，然后，在礦山做臨時工，含辛茹苦地帶大三、四個孩子……她們才是我們銅官山的無名英雄。我一定要以《礦山的母親》為主題，為她們謳歌……”

邢子娟非常認同地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畫完幾幅速寫，邢斌又拉著鄭子娟向山頂爬去。他今天的任務，就要面向東南面，畫銅官山山腳下，那震撼人心的露天大采礦場。再不抓緊，它將被作為城市最大垃圾場，被填埋掉了。

穿越過半山腰的松樹林，日本人留下的舊雕堡就矗立在眼前。攀上水泥筑成的舊雕堡頂上，舉目全城，頓時心曠神怡。于是，兩人坐在雕堡屋頂上，一邊一人啃著一只樅陽大蘿卜解渴，任春風拂面；一邊眺望著遠處的建筑工地，暢談他們的未來。

說著說著，邢斌突然問道：“娟子，你說世上什么東西最好吃？”

“什么東西最好吃？在這山上怎么突然問這個幼稚的問題？噢，你是不是看到山坡上那些打雞爪菜的人啦。對，曬干的雞爪菜燒肉就很好吃呀。”

“不，不對！”

“那是什么？”

“我聽人說是‘開司‵。一個你我都還沒吃過的好東西。”

“開司？開司是什么東西？”

“想吃嗎？”還沒等鄭子娟反應過來，邢斌就一把抱住鄭子娟，迅速地把自己的，的嘴就緊緊地貼到了鄭子娟的嘴上。

鄭子娟嚇了一大跳，慌亂中使勁踢著邢斌……

時間過得真快。萬萬想不到，如今站在山腳旁這么高的大樓里，竟然與當年的初吻地咫尺之遠。地，還是此地；人，還是我倆。可早已可物是人非，昔日的一對多么恩愛的戀人，如今怎么就落到這樣的下場？究竟錯在哪里？鄭子娟不禁潸然淚下。

猛然間，鄭子娟想到了邢斌即將面臨的難題：他今后沒完沒了的血透醫療費，以及吃、穿、用等生活費，從哪里來？于是，轉身走向了家屬體息區，她想找人打聽一下，他們的巨額醫療費是從哪里來的？此刻的體息室里，有人在打撲克牌，有人在揀菜，有人在看書。鄭子娟注意到了一位正在有書，且面貌有點象倪萍的約70多歲的大媽。她一定是個老病人家屬了！便走了上去：“阿姨，你不是銅官山人吧？．”

“你怎么看出的？小丫頭挺厲害的嘛。是的，我是山東青島人。”顯然，老太太很樂意有人與她說話。四個小時的透析室外的等候，不說話多難受。

“我一進來，就注意到您二老一直手牽著手，好恩愛呀。這在銅官山不多見的。再看你倆的氣質和神態，你知道你和老伴都不是普通人。特別是你，就像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倪萍的老年版。”

老人家都喜歡別人哄她。顯然，鄭子娟的這番話，使這位阿姨很受聽，她開心地笑了起來：“我哪有倪菏那么好看，不過，我家與她家距離不遠，都是威海榮成的……”

“哦，看叔叔身板那么挺拔，肯定也是北方人吧？”

“老頭子不是北方人，他就是你們銅官山安平鄉人。1958年入伍到的青島，是一名空軍飛行員。我當時是一名護士，是我們科護士長介紹我們認識的。他工作上又紅又專，形象上像我們北方人，我倆一見即合。他46歲轉業時，本來是可以隨我留在青島的，可他說，年青時要盡忠，年老時要盡孝，非要回AH老家，照顧鄉下年邁的父母。沒辦法，我就隨他來到了江南，來到了銅官山。”

“叔叔得這個病幾年啦？”

“五年啦。怎沒見過你，新來的吧？”

“是的，今天第一次來。許多事都不知道，正想問問你。”

“你說你說，別客氣。今后我們都是戰友了。”看樣子這是個風趣的老太太，鄭子娟頓了頓，接著問：“他們這些病人做一次血透，一共要付多少錢？到出院一般共要多少錢？社保能給報多少？”

看樣子她已不是第一次被人問這個問題，老太太早有準備，都知道這個病就怕沒錢。她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個大筆記簿，翻開里面的一張剪報說：“別急，先讓我讀斷報紙給你聽聽。為提高尿毒癥患者的醫療保險待遇，確保血透患者能夠得到有效、合理的治療，我市將腎功能衰竭血液透析列為二類慢性病。目前我市對血液透析發生的醫療費用，有兩種結算方式，一是按《關于血液透析實行門診定額結算的通知》文件，實行按次定額結算。費用包括血液透析費、材料費、輔助治療藥品費、輔助檢查費及血透常見并發癥與合并癥治療藥品等費用；二是在協議醫院，進行門診血液透析及對血透常見并發癥與合并癥，進行檢查和治療的費用，比照住院報銷。

為了落實血液透析費用比照住院報銷，同時也與大病救助政策銜接，部分血液透析患者的醫療費用采取住院方式進行記帳和結算，醫院不收取床位費、護理費等住院費用，但在報銷結算前患者的醫保卡是處于住院登記狀態的，不能在其他醫療機構使用。”

雖然老太太讀的很慢，但鄭子娟還是似懂非懂，苦笑著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接著說道：“簡單地說，就是每做一次約500元上下，另外，因人而異，還要配吃一些藥。如果一周做3次，平均每月大約要近一萬元。如果你是城鎮職工醫保，可在醫院直接報銷百分之九十上下。如果你是本地農保，可報銷百分之五十上下。也就是說你如果是城鎮職工醫保，你每月實際只要準備近一千多元，如果是農保，就要準備五六千元。出院？得了這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要在這訂個家庭病房，永遠住下去了。除非你去腎移植。”

聽到這里，鄭子娟既欣慰又揪心。欣慰的是社保可以直接報這么多，揪心的是每月一千多元醫療費，邢斌去哪里搞？都說這個病是不能累的，摩托車是肯定不能開了。他下一步如何生存呢？

見鄭子娟仍然一臉心事，老太太又勸道：“你別急，其實到年底辦出院時，社保還有個二次報銷，大約還能報百分之四十。”

“阿姨，那如果是下崗了沒收入的人，還有政策嗎？”

“去申請低保呀，去辦病退呀。拿到了低保證，每年可有兩萬元醫療補助，基本上自己就不要掏錢了。另外，從腎內科出院后，帶著病歷立即去社保局申請病退。這個病立即就能批。這樣，至少也能拿到一、二千元退休金，可以養活自己了。”

鄭子娟頓時喜笑顏開，高興地站起來給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謝謝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