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宇無極，長宙無始。假曰有極，極外為何？假曰有始，始前奚若？夫惟無極無始，故天演寓焉。佛言華嚴藏世界海，其數二十，一世界海有無量世界種，一世界種有無量世界。而天學家以遠鏡窺天河，知一天河系一星層，今已見二層矣。然則所謂世界海者，即星層；世界種者，即恒星；世界者，即繞恒星之行星也。今之言天演者，皆謂大地生物胥由天演，故盛衰生滅時各不同。然豈獨生物有是，大宇諸星體殆莫不然。天學家之言曰火曜陸多水少，體疑已老。木曜形巨質疏，體殆未堅。土曜有光環，體未盡斂。月曜無氣水，體已全死。火木間諸小星疑為一行星所散，流星疑由日曜噴布，故游于天空，吸于諸曜。彗星其行漸遲、光亦漸縮，而太陽光熱今不如古。諸天恒星有三合者，有雙合者，其光有昔明而今淡，乍白而旋紅者，其體較日曜有大小數百倍者，其多至不能數計，且尚有僅為星云星氣而未成星體者，森然萬象，布獲天空，殊難臆測。夫此諸星層、諸恒星、諸行星、諸月、諸彗、諸流星之成住始終，孰為之也？曰天演也。

二

乃即生物言之，其天演與諸星稍異。蓋生物有競爭，而諸星無是。生物有進化，而諸星不爾也。然生物之演進亦遲，更千萬年尚無大異，今時庶品蓋已歷京垓年代乃克臻。斯當夫地表堅凝，水陸分列，則有膠液點生，其細只二千五百分寸之一。歷年既久，乃有海綿，然未與土石殊形也。繼而星魚珊瑚蟲等生矣，然形猶動植無殊也。既而動植分矣，又未幾而植物分隱花、顯花、木本、草本、雙仁、單仁矣。而此隱花、顯花、木本、草本、雙仁、單仁之中又各分數十百類。大者高逾尋丈，年越千秋。其花實之佳者，至香艷移人、色味獨絕，亦足奇矣。若夫動物其始水居，繼有兩棲，繼有爬行，繼有走者、飛者，終乃有人。而此水居、兩棲、爬行、走者、飛者之中，若介族，若魚族，若蟲族，若獸族，若鳥族，若猿族，又各分數十百類。大如鯨、象、鴕鳥，猛如獅、虎、鱷魚，麗如鸞、鳳、孔雀，豈不詭哉。夫物之傳種無窮，而地則有限，故生存必事競爭，迨爭而優勝劣敗，物乃由是進化。世界無時不競爭，故生物無時不進化。然試問孰主宰是則莫之為也，蓋天演也。

三

更即人類言之，夫人亦生物之一也，然其求生存而競爭，較他物尤烈。蓋植物之爭在水土，動物之爭在異類，而人者始與異類爭，繼與同類爭，又繼與水土爭，終且與造化爭。其爭愈烈，其進愈上，所以能首出庶物也。當原人之始，無毛羽以御寒，無爪牙以攫食，其時不滅絕幸矣。迨知礪斧揭竿冶金合土，于是作弓矢、造戈矛、結網罟，驅殺虎豹，馴伏牛馬，鋤辟草萊，遂為大地之主人。既而上棟下宇，耕田鑿井，畜牧蠶績，以供衣食。而生事始備，然后制家族、立市廛、結部落、建國家。禮教以化俗，刑政以防淫，而人道乃全。然其所以致此者，皆競爭之故。及至于今，政治則由專制而立憲而共和，生計則由畋獵而畜牧而稼穡而工商，往來則自徒涉而舟車而汽船汽車而潛行飛行，宗教則自頂灶拜火而多神而一神而無神，學術則自倫理而政法而理化而役使水火電力而參贊化育。夫自上古迄今才數千年，而遞進已如斯矣，則自今以后其變又不知何若也。然試問胡以如是，則動于不自已。此非他，蓋天演也。

四

然則天演有盡乎無盡乎？曰以一時一體言，則有盡。以大宇長宙言，則無盡。如一星體久明必黯，久聚必散，有盡也。成而復毀，毀而復成，無盡也。若大宇諸星體，則此明彼黯，此聚彼散，終古不息，有盡而無盡也。至于生物，則自膠液點以迄高等動植，歷年億兆，演而彌進，迨人類漸成，而生物之演遂極，則有盡也。人之初生蠢爾無知，與禽獸等耳，自智能進而創制百物，役用萬匯，制為禮法，垂為政治，圣賢代興，復擴其治平之量，宏其胞與之懷，循是以進，默計千萬年后必有人盡圣賢之日，而人之演極矣。浸假盛極而衰，生物詎無絕滅之期，大地亦有分崩之日，則天演或幾乎息，是有盡也。然大地亦一行星，既成毀有時，則當再成，以后一切生物度亦不異今日，則仍無盡也。惟天演以互爭為功，而人道以平爭為鵠，似天演與人道相反，不知互爭者以爭而進，平爭者以不爭而益進。蓋動植之爭只圖一己之生存，而人類之由爭以底于不爭，正以全其群而俾各盡其性。世無人類則天演不宏，故人群而大治，即天演之極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