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國軍隊的民主【1】
- 奧威爾雜文全集(上)
- 喬治·奧威爾
- 3066字
- 2019-04-24 14:44:14
威靈頓公爵曾把英軍形容為“泥土里的渣滓,當兵就只是為了喝酒”,或許他這番話的確屬實。但重要的是,在接下來的將近一百年里,他的話得到了所有英國平民的響應。
法國大革命和新的“國家”戰爭的概念改變了大部分歐洲大陸國家的軍隊性質,但英國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免于侵略,而且在十九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由非軍人出身的資產階級統治,因此,英國的軍隊仍和以前一樣,走小規模職業化的道路,與英國的其它社會階層大體上切斷了聯系。六十年代對戰爭的恐懼催生了志愿兵,后來發展成地方自衛隊,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前幾年英國才認真地談論起普遍兵役制。直到十九世紀末,即使是在戰爭時期,白人士兵的總數也從未達到二十五萬人,而且似乎每一場英國的大規模陸戰,從布倫海姆戰役【2】到魯斯戰役【3】,都是以外國士兵為主體。
在十九世紀,普通英國士兵通常都是農場幫工或貧民窟的無產者,他們參軍是要填飽肚子。參軍至少得服役七年——有時候長達二十一年——習慣了軍營生活無休止的訓練、嚴苛而愚蠢的紀律和毫無尊嚴的肉體懲罰。他幾乎不可能結婚,即使在公民權授予范圍擴展之后,他們也沒有投票的權利。在他駐守的印度城鎮,他可以踢打那些“黑鬼”而不受任何懲罰,但回到國內他是群眾痛恨或鄙夷的人,只有在短暫的戰爭期間他才會被視為英雄。顯然,這么一個人已經和他出身的階級沒有了聯系。從本質上說他是一名雇傭兵,他的自尊取決于他對自己的理解——他不是工人或市民,而是一頭斗獸。
戰后軍隊生活的條件有所改善,對于紀律的理解也更加理性,但英國軍隊依然保留著它的特征:小規模、志愿參軍、長年服役和強調對師團的忠誠。每一個師團都有自己的名字(不像大部分軍隊一樣只是一個番號)、自己的歷史和紀念物、特別的風俗和傳統等等,拜這些事情所賜,整支軍隊極度勢利,除非你親身目睹,否則你幾乎無法相信情況竟然會是那樣。“精銳”師團和普通步兵師團或和印度土兵師團的軍官之間互相猜忌,幾乎達到了階級區別的地步。毫無疑問,一個長期服役的士兵幾乎和軍官一樣對自己的師團很有認同感。它的效果是培養狹隘的、雇傭兵式的“沒有政治色彩”的觀念。而且,英國軍隊提供了許多軍官職位,這一事實或許減少了階級摩擦,使得下層階級產生“反動思想”的可能性得以減少。
但使得一個普通士兵形成反動思想的最具影響力的因素,是他在海外戍防的兵役。一個步兵師團通常會駐守國外一連達十八年之久,每四五年就轉換駐地,因此許多士兵一輩子就在印度、非洲、中國等地方度過。他們在當地的任務是控制充滿敵意的人口,這件事以確鑿無疑的方式向他們揭示得一清二楚。他們與“土著人”的關系幾乎總是很糟糕,而士兵——不是那些軍官——成為了反英情緒的明顯目標。自然而然地,他們會進行報復,通常來說,他們對“黑鬼”的仇恨要比對軍官或商人的仇恨更甚。在緬甸我總是驚訝于那些普通士兵成為白人中最遭人記恨的群體,而從他們的行為判斷,他們確實很可恨。即使在接近英國本土的直布羅陀,他們也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對西班牙“土著”頤指氣使。事實上這樣的態度是絕對有必要的。你不能帶著一支信奉階級團結的部隊去鎮壓一個臣服的帝國。以法蘭西帝國為例,大部分骯臟的工作并不是由征募的法國士兵去做,而是交給了不識字的黑人士兵和外籍軍團去完成,后者是純粹的雇傭軍師團。
總而言之,雖然技術進步不再允許職業軍官像以前那樣愚昧無知,雖然普通士兵現在的待遇比以前更加人性化了,但和五十年前相比,英國軍隊依然是同樣一部戰爭機器。在以前任何社會主義者都會毫無爭議地承認這一點。但我們正好處于這么一個時期:希特勒的上臺使得左翼黨派的領導人恐懼不安,態度上轉向了沙文帝國主義,許多左翼宣傳人員幾乎是公開地鼓吹戰爭。無須贅言,我們可以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里,當左派政黨成為主戰派時,它就已經宣告投降了,因為它要求實施的政策只有它的對手才能執行。工黨的領袖時不時會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征兵制上閃爍其詞就是證明。因此,在“堅守前線!”、“英國人的尊嚴!”這些呼聲中摻雜著自相矛盾的言論,大體意思是在說“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軍事化并不表示窮兵黷武,畢靈普上校【4】不再是沙文主義分子。在和稀泥的左翼報紙里,一個名詞在反復出現,那就是“軍隊民主化”。有必要考察這個名詞所蘊含的意義。
“軍隊民主化”意味著取締單一階級的發號施令,引入沒有那么僵硬呆板的紀律。對于英國軍隊來說,這將意味著完全重建,會在五或十年內降低軍隊的效率。只要大英帝國繼續存在,這一過程是不大可能會發生的;與此同時,它的目的是“阻止希特勒”,這實在是不可思議。接下來幾年間將會發生的事情是,無論戰爭會不會爆發,軍隊的規模將會急劇擴張,而新的部隊將會蒙上業已存在的職業軍隊的色彩。就像世界大戰時一樣,它仍是同一支軍隊,只是規模變得更大一些。中產階級的低下階層將為新的部隊提供軍官,但職業軍隊的等級體系仍將得以保留。至于新的民兵部隊,將他們想象為各個階層都從零開始的“民主化軍隊”的核心力量或許是一個錯誤。可以有把握地說,即使沒有了對于某個階級的偏袒(大體上說,這種情況是會出現的),出身資產階級的軍官將會首先獲得晉升。霍爾-貝里沙【5】和其他人已經在許多演講中提到了這一點。社會主義者經常沒有考慮到的一個事實就是,在英國,整個資產階級在某種程度上是軍事化的階層。幾乎每一個上過公學的男孩子都受過軍官訓練營的培訓(理論上是自愿參加,事實上是強制參加)。盡管這一訓練是在13歲到18歲期間進行的,但仍不容小覷。事實上,一個曾經受過軍官培訓的軍人在頭幾個月內比起其他人來說很有優勢。不管怎樣,軍事訓練法案只是一個實驗,一部分原因是做給國外的人看,一部分原因是讓英國人民熟悉征兵制度。這股新鮮勁一過,某些措施一定會出臺,將無產者清除出發號施令的職位。
或許,現代戰爭的本質使得“民主的軍隊”成為自相矛盾的說法。比方說,建立在普遍募兵制之上的法國軍隊并不比英國軍隊更加民主。它一樣是由職業軍官和長期服役的士官所控制,而法國軍官比英國軍官看上去更加有“普魯士的做派”。西班牙政府的民兵組織在內戰的頭六個月——而在加泰羅尼亞,情況維持了一年——是真正的民主軍隊,但他們也是非常原始落后的軍隊,只會采取防御行動。在那種特殊情況下,采取防守策略,并配以宣傳攻勢的話或許要比采取常規的作戰方式更有機會獲得勝利。但如果你希望有通常意義上的軍事效率,你只能仰仗職業軍人,而只要由職業軍人控制軍隊,他就不會允許軍隊民主化發生。而軍隊的情況是這樣,國家的情況也是如此。軍事機器的每一次壯大都意味著反動力量的壯大。很有可能我們的某些左翼沙文主義者完全清楚這條路通向何方。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必須意識到《新聞紀實報》版本的“捍衛民主”會直接背離民主,即使那只是意味著十九世紀的政治權利、工會獨立和言論與出版自由。
【注釋】
【1】刊于1939年9月《左翼論壇》。
【2】布倫海姆戰役(The battle of Blenheim),1704年8月13日在德國布倫海姆進行的西班牙繼位戰爭中英國、神圣羅馬帝國與荷蘭的聯軍同法國與巴伐利亞聯軍進行的戰役。
【3】魯斯戰役(the battle of Loos),1915年9月25日至1915年10月14日于法國魯斯進行的英軍與德軍的戰斗,英國的兵力在30萬人左右,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印度召集的土兵部隊。
【4】畢靈普上校(Colonel Blimp),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英國漫畫家戴維·樓爾(David Low)為《倫敦標準晚報》創作的漫畫形象,是個性格傲慢自大的沙文主義者,信奉軍事強權,妄圖一直保持大英帝國統治世界的榮耀。
【5】萊斯利·霍爾-貝里沙(Leslie Hore-Belisha,1893—1957),英國自由黨政治家,曾擔任國防部長、交通部長等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