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人與機器人的父子情
陳安培
一
腦袋嗡嗡作響,恐懼的感覺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不斷發酵。
我,大研一郎,闖下了彌天大禍。
然而更準確地說,這禍并不是由于我個人的行為而造成的。一切一切,都是偶然。
我聽到了一些我不該聽到的,邪惡的真相。
縱使我本身是一名守護光明與正義的池田市刑警,然而我對于這一切是無能為力的。
那個人,會殺了我。
絕對會的。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二
“一郎,你聽說了嗎?下周就是一年一度的池田市最佳警官的選舉了。今年似乎還新增了一個項目,是專門頒獎給最杰出的機械刑警的。”
這天早上,組里的福岡警官跟我打招呼后,便跟我說起這件事。我只是點點頭,不善言辭的性格讓我不知道如何答復,而因為只顧著思考如何應答,又讓我的表情變得過于嚴肅。氣氛一下子就尷尬起來了。
“說起來,今年的最佳刑警,怎么也得輪到福岡警官了吧?”幸好組里的后輩石田是一個開朗幽默的人,他及時地化解了沉默。
“哈哈哈,石田君你太會開玩笑了。”雖然是這樣說,福岡也并沒有半點否認的意思。“不過我比較好奇的是,這一屆的最杰出機械刑警,會是哪一個。我們局里的機械刑警,現在少說也有四、五十個了吧。我覺得無論哪一個都相當厲害的嘛。”
“畢竟是機器人啦。”
我在一旁默默地數了一下,自從二十五年前機械人被引進警界,池田市警局的確已經引進了四十六名機械警官。
就在這時,PC2646一秒不多不少地進門了。他有禮貌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后,徑直地走進了辦公室,開始他一天的“拆信寄信”的工作。
“哈,”石田忽然笑了起來,“如果是那個家伙被評上最杰出,我剛買的彩票也會中了吧。”
“話可不能這樣說,如果放在三年前,那還是有可能的。”福田沉思了一下,“不,應該說,是極有可能。”
上午例會過后,局長領我們一群人會見了來視察的宮原市長。跟新聞里的圖像一樣,市長很年輕,樣貌甚至還帶點可愛的嬰兒肥。
“下周就是池田市警察大賞了呀,各位同僚務必多多加油。”標準的鞠躬,市長帶著讓人親近的笑容,臨走時還和藹地看了我一眼。
大家都有點受寵若驚,紛紛議論說“鐵血市長”的傳聞果然是假的。
送走了市長以后,石田倚在我的辦公桌旁和其他同事打賭起PC2676的內褲顏色。這幾乎是這幾天組里興起的新潮流。試想,一個機器人竟然會穿內褲……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我打賭他穿的是肯定是昨天的那條綠色的。絕對不會錯!”
眾所周知,PC2676已經在幾年前的一次出勤中被匪徒用手槍射中了太陽穴位置的情感處理器和記憶體。如今的他不能模仿人類的情感,也不能長久儲存和處理大量的數據資料。局里因為他昂貴的花費而沒有將他報廢,而是把他從特別行動組調去了處理文書工作的后勤組。
他在警察局工作已經二十五年了,他就像池田市警局的一個標志,或者說一個雕塑,總是為周遭的人提供很多茶余飯后的話題。
有人說,他還能模擬人類情感的時候有著一個系統隨機分配的名字,聽說很像中國人的名字。還有人說,他其實是自己破壞掉自己的情感處理器,雖然身為機器人,但他模擬出了人類的“抑郁癥”,于是也不想做人了,便自殺了。
總之,PC2676總是有那么多傳聞,每一個都那么不可思議。
“前輩,我們是時候出勤咯?”石田忽然轉過身打斷了我的思路,他笑起來十足一個開朗的大男孩。
三
“下個星期就會公布‘池田市最佳警察賞’的獲獎名單了,獎金可是不少呀。”
“你和我都是今年進來的,不知道會不會獲得最佳新人獎呢?”
“你忘記石田也是我們的同期了?他今年的表現可不俗,大家都在說他是最有希望的。”
“哈哈,石田君嗎?他不可能的啦。”
“為什么?難道是因為……”
“哈哈,對啊。”
我知道這兩個同事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什么。石田是轉基因克隆人,這個身份讓他很難與其他自然人競爭。因為就算他再上進,大家都會把他的努力歸結為基因改造。
更何況,這個社會的法律已經規定,轉基因克隆人不允許進入全日制學校,不能和自然人聯姻,不能生育后代,也不能參與政治和進入上流社會。
那么厲害的石田,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能進入警局,已經是我一生最大的夢想!”
我真心喜歡石田的為人,他是同期生中最耀眼的一個。
就因為知道他不可能受到嘉許,所以得知我竟然在獲獎名單上的時候,我對著石田大大的笑容,生出了一絲愧疚的情緒。
“前輩,您還挺厲害嘛!”
“這都是運氣的概率而已。”
“你別謙虛了,今年破下那么多轟動全城的大案,這個獎你是實至名歸的。”
說到這個,我更心虛了。
石田口中那些“轟動全城的大案”里,其中就有一宗是商業大亨被揭發身份其實是轉基因克隆人的事件。那個國內聞名的家族企業,掩蓋了他們家族獨子早已車禍死亡的事實,培植了一個克隆人并用他來代替死去的繼承人,好讓家族事業后繼有人。
這樣的事件其實并不新鮮,單是池田市年中也好幾十宗同類案件了。讓人驚訝的是,那個繼承人居然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克隆人的身份,死也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直到抽驗血液得到了陽性結果(每一個克隆人的基因都會打上一種特殊的標記元素),繼承人才停止了他的撕心裂肺。
最后他越獄未遂,被我當場擊斃。
那個克隆人的樣貌跟石田一模一樣,當時警局的人都在猜石田和那個冒認的克隆人可能是來源于同一個本體。
石田也很大方地承認了,還經常打趣說:“要不是我為輔助本體,很早就暴露了身份,說不準現在坐牢的就是我了呢。”
雖然石田這么說,可的確是我親手捉捕和擊斃那個克隆人……這件事多少讓我有些介意。
四
那天頒獎禮過后,市長邀請我們這群獲獎者到酒店參加慶祝宴。我因為實在太高興了,見石田答應了,我便也答應了。
沒錯,石田君出人意料地拿到了最佳新人獎。相比他本人“是我的始終是我的,誰也搶不走”的輕描淡抹,我倒是比他激動多了。
我心里對宮原市長的喜歡又增加幾分,這個曾經在就職演說上說自己會為推進克隆人的平等化而努力的政治家,果然有點不一樣。
正這么想著,市長忽然徑直地走過來,舉著酒杯對著我:“一郎,你來和我喝幾杯吧。”
我本意是想拒絕的,我不能喝酒。但石田踹了我幾腳示意我趕緊過去。我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市長身邊走去了。
最后我眼巴巴地看著市長喝越來越多,臉越來越紅,不久便倒在了地上。
“前輩,你真是個笨蛋!”石田戳著我的腦袋罵我,“你沒看出來市長其實是想你幫他擋酒嗎!”
我只好負責護送市長回家,可是喝醉了的市長忽然變身成一個大小孩,死皮賴臉地撒酒瘋要去壽司店吃壽司。為了應付他這個酒鬼,我只好半途停車,從快打烊的壽司店里打包了一盒壽司。
車上,市長接過壽司,糊糊涂涂地就要開吃。沒辦法,為防止他真的把盒子也吃下去了,我唯有停下車,一點一點地喂他吃。
然后便出事了。
市長猛地對我說一堆我根本聽不懂的話。如果是一直聽不懂,那倒還好。然而我很快就憑我的刑警技能,聽出了市長話里的端倪。
我嚇得棄車而逃。
慌不擇路地跑回了警局,沒有開燈的環境有些恐怖。滴滴答答打字的聲音也很詭異。
“大研一郎,回來警局有何貴干?”冰冷的機器人的聲音,PC2464給我開了一盞燈。
我嚇得大叫。但很快鎮定下來。
“市長……宮原市長……是個克隆人。”
“一郎,您需要報警嗎?”
“我就是警察啊……而且我沒有任何證據。”
“一郎,您能說說來龍去脈嗎?”
我忽然有些喪氣了,PC2464問的這些話,是每一個刑警機器人系統默認的口供程序。他果真是壞掉了情感處理器,一點表情都沒有。
然而強烈的想跟別人坦白的心情再也壓抑不住了,不管對方是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六神無主的我已經顧不上傾聽對象是什么人了。
“宮原市長……他跟我哭訴。”我想起那張吃著壽司、像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子的人的臉,嚇得快要哭出來了。
“宮原市長。他跟您說什么了?”又是問話模式。
我忽然一點都不想說了,恐懼已經包圍了我。
市長是個克隆人,他由一名機器人撫養成人。那個機器人幫助他掩蓋克隆人的身份,所以這三十二年來,他一直以自然人的身份,上最好的全日制學校,頂級的大學,加入議會,甚至成為市長。
這些事情,說出來連機器人都不會信吧!
那個可怕的克隆人,竟然一邊吃著壽司,一邊眼神朦朧、假裝無辜地問:“他是怎么做到的?無論是入學還是參加律師考試,都是需要身份檢驗的。他是怎么做到不被人發現的?”
身為刑警的我當然知道怎樣做到。如果是自然人或者克隆人想掩蓋身份,那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但是如果有機器人的幫忙,那便是易如反掌了。
機器人只需要黑入政府網絡,修改克隆人的身份信息便可以了。這并沒有什么難的。難的是如何攻入這嚴密的內部網絡而不被發現或者沒有被反黑。高級的內部網絡一般帶著一些特殊的反黑客數據,機器人侵入很可能會被反黑客而導致系統失靈。
那個機器人是有多強大,才躲開了那些網絡里的陷阱呀。
又或許……那個機器人跟PC2464一樣,是內部的人?這倒是更簡單了。
宮原市長似乎提到了那個機器人的名字,是叫……
“程深?”我呢喃出口。
“大研一郎,”PC2464忽然對著我眨了眨眼,“您是在叫我嗎?”
五
“程深,你帶來的那個孩子沒有大礙,只是著涼了。”醫生理惠子對著眼前這個大冬天還穿著短袖的機器人表示很不滿。就一點要好好學習人類的覺悟都沒有嗎。
“我剛才探測了一下這個孩子的健康,發現他有先天性心臟病。這樣……也不要緊嗎?”
里惠子愣了愣,有些生氣地說:“我并沒有檢查他的心臟情況。憑什么你隨便帶來一個人,我就要對他進行全身檢查?再說了,你以前也是個醫生機器人,你自己不會檢查嗎!”
里惠子真的生氣了。她真不明白,程深只是一個機器人而已,雖說他的情感處理器迫使他學習人類的行為,可是在醫生崗位上干了十幾年,忽然說什么“要像真正的人類一樣去追求夢想”而離職去當了一名商城快件員……這個勵志笑話她可真笑不出來!
程深摸了摸她的頭,寵溺地說:“里惠子你跟剛來診所時一樣,還是那么容易發脾氣。”
里惠子拍開他的手,有些臉紅。
“少說廢話了!快去交錢,然后滾回去發你的快件吧!”
“里惠子能再幫我一件事嗎?幫我通知這個嬰兒的父母來接他回家吧。”程深認真地說。
“原來你不知道嗎?”里惠子皺起了眉頭,“說的也是,克隆人中竟然有心臟病這種缺陷,也太少見了。”
“你是說……那個孩子是克隆兒?”
“對啊。每個進來的病人我們都會做身份核對的,絕對錯不了。那個孩子,大概就是因為實驗失敗,存在缺陷而被他那申請克隆的父母拋棄的吧。我會幫忙聯系克隆人職業學校,他們會收留他到十六歲的。”
“這樣呀……”程深陷入了沉默,然后拒絕了里惠子的幫助:“我想我還是帶著那孩子比較好。”
里惠子很驚訝:“你是想撫養這個孩子嗎?”
雖然機器人領養人類已經不是什么罕見的新聞,可是程深難道還嫌自己作為一個機器人,做的離經叛道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多年以后,里惠子會懊悔自己當初沒有更加嚴厲地打斷程深要撫養那個孩子的主意。
醫生機器人程深,在醫生崗位待了十二年后,毅然為了追求“人類般的夢想”而去做了一個快件員。又因為要撫養一個克隆人男嬰,拿著微薄的機器人補貼,他換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就差賣自己身上的零件了。
然而孩子一天天長大,不時幫襯著這“兩父子”的里惠子,也不再有更多的怨言。
那個被程深命名為“程誠”的男孩子是那么的討人喜歡,里惠子救助過很多因為在克隆人職業學校學習高危作業的克隆人,見過他們受傷的慘狀,也不愿意程誠受到這樣的傷害。
而且,程誠叫程深做“爸爸”,也不時會叫里惠子做“媽媽”。她有點喜歡這個稱呼。
孩子長到七歲,該上學的時候,程深再次辭掉他建筑工地的工作,說他要去應聘做一名薪酬高很多的刑警。
里惠子毫不懷疑程深最后一定會達成他的目標,可是她還是和程深吵了一架。她太了解他了,她明白到他去做警察的意義,并不僅僅是因為錢多的緣故。
“掩飾克隆人身份是刑事罪行,那個孩子會毀掉你的。他們會拿你去人道毀滅的!”
“里惠子你在說什么呢?”
里惠子這一刻終于意識到,在相處的這些年里,程深根本沒有考慮過她。又或者說,這個離經叛道的機器人正因為考慮得太周密了,卻無意又刻意地忽略了她內心的另一些想法。
“我可能……下一年就要結婚了。”里惠子壓抑著自己的情感,走投無路地撒了一個謊。
“啊,恭喜你。”
“除了恭喜,你沒有別的要說了嗎?”
“那……我一定會到場祝賀?還會給你表演我最拿手的煙火節目?這個煙火節目可是我在工地里跟其他機器人學的哦,就讓你和小誠做第一個觀眾吧!”
“程深,你去死吧。”里惠子平靜地說完這句惡毒的話后,流著淚走了。
程誠被兩人的爭吵吵醒,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的爸爸。
“爸爸,媽媽要去哪里?”
六
PC2464型號機器人生產于57年前,是第一款應用情感處理器的機器人。因當時職業機器人還未被開發,PC2464被試驗各種工種職業,于37年前被實驗證明最適合作醫療用機器人,后來隨著社會發展,這款機器人被廣泛應用于醫療、商業、建筑、偵查等多個領域。
近期關于此款機器人的新聞是3年前:
在池田市新市長宮原一誠就職演說的當日,PC2464型號,人類代號“程深”的機器人,在與刺殺者搏斗的過程中,被擊穿太陽穴位置,情感處理器與記憶體永久性毀壞。另有一些機器人行為學研究者推斷出這可能是一宗“自殺式案件”,推斷理由是“程深”中槍位置與情感處理器布局位置絲毫不差,若為偶然事件幾率太低。
“程深”機器人被證實是現存PC2464型號最古老的智能機器人。
——摘自《現代機器人百科大全》
七
那天酒會后,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度過了煎熬的一星期。
宮原市長最終在這天下午給我傳達了全息信息,畫面里的他笑容可掬,不斷地為那天晚上我對他的“照顧”道謝和致歉。最后還邀請我周末的晚上和他在警局附近的餐館包廂會談。
石田知道這件事還嘲笑我,說我“被市長看上了、前途無量”……之類的話。
我是一個刑警,對抗罪惡和維護法律是我的責任。揭發宮原市長的真面目本是我的職責,可是貪生怕死的我現在只能夠哆嗦著暗暗希望對方給我一絲生機,因為我知道——能瞞騙全國所有人長達三十多年不被發現,市長一定拿捏著不容別人侵犯的殺手锏。
哪怕他的共犯機器人已經失去設計犯罪的能力,但又有誰知道市長有恃無恐的到底是什么呢。
“大研一郎,晚上好。”
我緊張得在坐下的時候差點掀翻了桌子。
可惡的市長竟然哈哈大笑出來:“一郎,放松點。這里只有我們兩個。”
“你……你想怎么樣……”
“這些屁事,我已經憋在心里幾十年了。難得有一個聽眾,我怎么能放過?你說是嗎?”
“我……我并不知道您說的是什么。”
宮原市長從我進來的那一刻就一直盯著我看,他的眼睛里的水花,讓我回憶起了那個糟糕的晚上,這個男人也是這樣盯著我,毫不顧忌地說出一些荒唐的真相。
“這間餐館以前是個圖書館。我小時候,總是在這里等我爸爸下班。后來這里就改造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之后爸爸在我每年生日都會來這里大吃一頓。真是懷念啊。”
這些事,我并不想知道啊!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能隱瞞大家這么久。無論是上全日制學校,還是考律師牌照,每一次的身份核對,我竟然都通過了。你一定很好奇吧?”
“……不。事實上。我知道為什么。”
“哦?”
“只要PC2……只要他入侵政府的人口資料檔案進行修改就可以了。”
宮原市長搖搖頭:“我在政府工作多年,很清楚內部網絡的復雜性。普通機器人是根本無法入侵半點的,哪怕可以,他也一定會留下痕跡和證據。”
“……那只能說,他不是普通的機器人了。”
宮原市長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點點頭:“對啊,原來是這樣。爸爸是很厲害的機器人,這我是知道的。”
我不再搭話了,房間里的燈光是昏暗的暖黃色,在我看來那是不詳的光澤。
眼前這個人,會殺了我。絕對會的。
“池田企業的那個案子,是你破的吧?”池田企業,就是那個我親手槍斃的那個克隆人冒充自然人的涉事企業。
“說起來,那個長子還是我大學時期的好朋友呢。”男人說完這句,我心感不妙,“別誤會,我并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有點感觸,被家族利用了這么久,最后知道真相的他一定很絕望吧。”
“不過,有時候我會猜想,說不定久和(那個被槍斃的克隆人的名字)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忘記了呢?”
“就好像,”男人又用那種迷醉的眼神看著我,“爸爸從來不會提醒我,所以我總是以為自己跟全日制學校的小朋友一樣,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久而久之,甚至變本加厲地沉迷在這種自我欺騙里,跟這個失衡的世界索取越來越來,越來越多。”
“爸爸那時一定是很困擾的。因為他有這么一個任性,又不懂感恩和滿足的孩子。”
又是一場長久的沉默,眼前完全沒有動用半分的高級食物似乎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等待,已經腐化出令人反胃的惡臭。
“謝謝你今天能來,大研一郎。”宮原市長倏然站起來,要跟我握手,“說實話,其實這幾天我也很緊張。畢竟我太大意了,也有些心虛呢。不過這般激動和不安的心情,偶爾為之會有一種玩過山車的快感呢。距離上一回有這種感覺,還是三年前我競選市長,被別人在現場直播的全息節目里質疑我的身份的時候了。”
我慌慌張張的,也沒有握手,就轉身跑出了房間。
我為自己能活著見到外面的星辰而感到慶幸。
八
三年前的池田市長競選,曾經有過這么一段小插曲。
處于劣勢的候選人在全息節目拉票環節,要求現場核對宮原一誠的身份,并且挖出他的出生證明信息,上面清楚顯示他當時的血液里有克隆人特有的標記元素。
宮原一開始十分抵抗,聲明這是對自然人和克隆人的雙重侮辱。但核對身份的機器已經抬到面前,宮原只能面如死灰地把手放在了機器上面……
看著全息視頻資料畫像里,顯示宮原的克隆人血液檢驗是“陰性”,我困惑了。
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入侵政府網絡修改人口登記信息,這對于冒充自然人去上學和考試都是可以辦到的。然而如果是這種現場的機器抽驗血液,又怎么可能不暴露?
接下來又安然無恙地過了數天,我本不善于猜疑,可是有關于宮原一誠的傳聞卻忽然在這個時期泛濫起來。《全息新聞周刊》稱他包裹于溫和表面下,暗地卻圈養了一支暗殺隊,為未來當上首相血腥鋪路;《未來日告》甚至預言他一直主張的“克隆人完全平等化”政策會讓他俘獲一大批克隆人民心,最終利用克隆人的擁護和抗議使他成為國家領導人……
我當然能辨別這些信息在某種程度上純屬天荒夜談,但我就是停止不了腦袋里散發出的對那個男人的恐懼。
這些天,我在出勤后都會回到警局,去觀察那個“壞掉的機器人”。
程深的太陽穴位置的人造皮破了個拇指頭大的窟窿,雖然人造頭發亂蓬蓬地遮住了一大半,可一旦撥開,仍然可以看到里面空空如也。那里本應該有一個情感處理器和一塊記憶芯片,如今都不見了。
“我翻看過你的資料。欸,你不是很厲害嗎?過去的二十五年,無論是做刑警還是別的職業,每一年都被評為池田市最佳機器人。怎么就被匪徒擊中了呢?還湊巧就是無法修復的位置。要知道,除了這個機器人的‘死穴’,你可是可以死一百萬次的呢。”我其實是在自言自語。
“機器人沒有生和死的概念。”
我看了他一眼,并不奢望和一個“沒有思想”的機器人進行有效的聊天。但還是頗有趣味地問他:“誒,難不成你跟傳聞說的一樣,其實是自殺的?”
“很有可能。我的傷口很精準,看起來的確只有我可以做到。”
“連你都這樣說!”我開始感興趣了,“那你說為什么自殺呢?”
“65%的可能性是機器故障。”
“這個數字是怎么得來的?”
“我瞎說的。”程深給我擠了個“機器人般”的笑容,“我監控到你的情緒很不穩定,或許說個笑話會比較好。”
真是蹩腳的笑話!
九
市長再次通過全息通話約我會談,這次是到他的府邸上。
焦慮迫使我在比約定時間提前三個小時的時候,來到了他府邸的附近。不斷地徘徊蹉跎,煎熬卻又無計可施。
一個女人,并沒有看見躲在另一個角落里的我,而是緩緩地走到市長府邸前,很快地通過指紋驗證進去了。
刑警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可能就是市長的弱點。
我有市長的致命把柄,那個人,會殺了我。絕對會的。
但如果我能拿捏著市長的把柄,對于緩解我目前位于劣勢的狀態肯定會有幫助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尾隨著女人進入了市長府邸。別問我為什么市長府邸這么容易攻入,我只是抓住了一個剛好的時機——這個女人用的竟然是三年前就已經落后的指紋識別系統,這個功能開啟時,市長府邸里將會有0.6秒的主系統程序轉換的延遲。0.6秒,對于我來說,足夠了。
“小誠,你是不相信我嗎?”
“不用擔心。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媽媽。”
縱使我對我的耳力特別有信心,隔著一道隔音墻,我也只能聽到這兩句提高音量的對話了。而下一秒,我停止了監聽。因為有人用冰冷的手槍,抵住了我的太陽穴。
“有時候,”犯人的聲音很熟悉,“我真懷疑你,大研一郎。”
平常在警局那么粘我的后輩石田,此刻正用審視犯人的眼神睥睨著我。
我一驚。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明明只是個機器人,但居然像一個人類一樣,貪生怕死。不過你可真厲害啊,0.6秒的系統空隙都被你鉆進來了,果然是個機器人。”石田由始至終都用著這種嘲笑的語氣,我腦袋里的情感處理器正生產著一種名叫“恐懼”的模擬程式。我相信,我此刻對“死亡”的恐懼,不亞于一個真正的人類。
“你知道太多事情了,會壞了我們的計劃。你跟PC2464是同一個型號,有著一樣的人造皮的臉。市長肯定是心軟了。就像當初對著PC2464那樣。然而這會毀了我們所有克隆人的未來。”
我極力想躲開他的手槍,甚至使用武力逃跑,可是石田很聰明。他知道我會這樣做,所以先朝我膝蓋的機器關節打了一槍。
我雖感覺不到痛,但人類行為模型程序發出了“我必須慘叫”的指令。
“啊!”
消聲手槍再次抵上了我的腦袋。
“再見了,有意識的一郎。我還是得感謝你,和你相處很愉快……哦,或許,我應該感謝的是你腦袋里那個模擬人類情感和行為的處理器。真是個偉大的發明呀。”
“放開他,石田。”市長聞聲趕來,一群機器人保鏢把他重重包圍。那個女人不在這里。
市長讓其他機器人退下,然后盯著我,嘆了一口氣:“一郎,你來早了。”
“你不是要殺我吧?”
市長不同于前幾次與我獨處時的孩子氣,他嚴肅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對石田說:“你把他的機器關節修好,然后放他走吧。”
待宮原一誠走遠了,石田遲疑了一下,收好了槍。
“哈,市長一開始可是計劃把你的情感處理器摘下來,放到PC2464身上。我早就勸過他這是無補于事的,你們兩個雖然是同一型號,有著同一張人造臉皮,但你們的性格在出廠的時候是經過隨機數組分配的,根本就是不同的個體。PC2464不可能復制出另一個的。你說是吧,前輩?”
我膝蓋上的關節還冒著微弱的光電。
“看來,市長現在改主意了。他想招攬你。”石田對我伸出了手,“怎么樣,要加入嗎?前輩,現在不著急回答我。你知道,你已經逃不掉了。”
十
“爸爸,我該怎么辦?”名叫宮原一誠的男人,是今年競選新任池田市市長的候選人。直播節目已經開始,男人卻仍然躲在前臺的一個角落打著秘密電話。年輕穩重的外表此時露出了孩子一樣無助的表情。
“爸爸,我十分后悔。我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太得意忘形了。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懊悔,“我收到消息,一會在節目上,對手會提出現場抽檢我血液的要求。我的身份要暴露了!爸爸,他們會抓我去坐牢!會捉我去人道毀滅的!”
“不會的,小誠。你現在往直播間的后通道離開,成功幾率會達到85%……”
宮原一誠收起了手機,直播燈光已經打在他的身上了,主持人的聲音已經響起。這個城市的數萬雙眼睛已經注視著他。
完了。
宮原一誠面如死灰地等來了那臺抽驗血液的機器,眼下,只要他把手指放到那臺機器上,他所堅持的、執著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人們會發現,這位意氣風發的新市長候選人,實則上是個實驗失敗的克隆人,被一個機器人收養到成年,用的是假身份就讀全日制學校甚至考取律師牌照。然后發現真相的憤怒的人們會唾棄他,鄙視他,把他關進牢房,甚至將他人道毀滅。
不過。
手指放上去的一瞬間,宮原一誠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聽見眼前那臺驗血機器發出了微弱的、只有他能聽到的“滋滋”的聲音。他太熟悉這個聲音了。這是從小時候開始,爸爸就經常拿來逗他開心的游戲。
得救了!爸爸用電磁波控制了這臺機器。
現場爆發出歡呼聲,宮原一誠的身份檢驗通過了。
可隨后,宮原一誠又墮入了另一輪焦慮中——爸爸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可以從遙遠的另一個地方控制我眼前的這臺機器的?而且現場的機器人警察肯定已經知道了這個小動作——這些電磁波也在這些機器人警察的監測范圍內。可是為什么他們還不上前抓捕我呢,甚至,還為我鼓掌?
結束拉票節目后,宮原一誠和他的手下兼好友石田久和并肩前往下一個拉票點。石田久和也是個克隆人,他的本體在很早前已經車禍身亡,龐大的企業家族因此制造了他,讓他上全日制學校好讓他秘密繼承家業。可惜石田久和不甘受擺布,在上完大學后就改名,甚至公開了自己的身份。家族只好放棄他,重新造了第二個轉基因克隆人。
大學時他就識穿了宮原一誠的身份,甚至無條件地支持他年少輕狂的計劃。
“剛才真是嚇壞我了。真沒想到,PC2464會用這種方法幫助阿誠你。”
“不就是用電磁波控制了機器?”
對機械格斗極度癡狂的石田久和,說出的話震驚了宮原一誠:“是,也不是。他的確是利用自己發射的電磁波控制了機器,然而,并不只是那臺驗血機。”
看文科的一誠完全聽不懂的樣子,石田舉了個例子:“你把PC2464想象成一個數據包,其他機器人是另外的不同的數據包。PC2464連進了這個城市的物聯網系統,用超高的傳輸速度,把自己的一部分數據傳輸給了這個城市里的所有機器、機器人。”
“而這些機器、機器人又無時不刻地發送著數據給還沒被‘感染’的機器。這些流動著的數據,就這樣從不停息地傳播著。所有機器、機器人在某種程度上都變成了他。”
宮原一誠聽得一知半解。石田嘆了一口氣,說:“也就是說,阿誠,在這個城市里的所有機器和機器人會一直幫你保守這個秘密,他們都是共犯。我們再也不用害怕像今天這樣的檢驗了。就在這一刻,那些謊言的數據還在源源不斷地傳播著,輸入到剛剛出廠的機器身上呢。”
宮原一誠還是有些擔心:“但是這樣明目張膽地傳播‘謊言’,不會被發現嗎?”
“如果被發現,只要追蹤不到傳播源,就萬無一失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傳播源被追蹤到嗎?”
“有。”石田看了一眼一誠,說:“傳播源就是PC2464。只要把他的記憶體毀掉,行動數據全部毀掉,就可以了啊。”
記憶體和情感處理器是緊密一體的,把一個機器人的情感處理器毀壞,跟“殺害”一個機器人是并無二樣。
宮原一誠愣了一下,隨即暴怒:“絕對不行!”
石田小聲嘀咕:“如果這也是PC2464計劃的一部分呢。”
十一
第二天我若無其事地回到警局,石田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對著我露出干凈的笑容:“早呀,前輩。”
“對了,前輩。今天能麻煩您帶PC2464去市長那嗎?”看我正要驚得發作,石田按下我的肩膀對我眨眨眼,“您激動什么呢,前輩?最近警局決定報廢一批機器人了,剛好市長那邊需要一些廢棄的機器人做些雜活,就把PC2464買下來了啊。手續已經弄好了。”
“公民可以購買政府報廢的機器人”這條法律在若干年前已經通過了,不過政府用的機器人制作精良,因此哪怕是報廢又格式化了記憶體的機器人,每年維修的費用仍然高得嚇人,所以除了一些做機器人實驗的實驗室會拆掉回收一些零件外,一直少有個人問津。
一誠想起了什么,回到座位上帶著幾包東西放在我桌面上:“前輩就順便把這幾包東西交給PC2464吧。”然后又俯下身小聲地說:“這些是市長給那個機器人的,我一直給忘了,這下就麻煩前輩你啦。”
臨下班的時候,我把這幾包東西遞給了PC2464,他竟然看也不看地就開始拆起來。當我看到包裹里的是幾條五顏六色的內褲時,我的情感處理器快炸掉了。
真是惡趣味!
帶著PC2464前往市長府邸的途中,我學著人類那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相信我的模仿能力應該是很強的,因為此刻的我是真的感覺到了滿滿的憂傷。
作為用重金屬鑄造的機器人,我預設的一系列專業警用系統可以讓我對抗一切肉體的人類。然而我也怕死亡。可能的確如石田所說,情感處理器是個偉大的發明,卻讓機器人本身也具備了人類一樣的弱點。
“我不要成為像PC2464那樣,變成沒有‘靈魂’的機器人。”
這種想法在那時候充斥著,叫囂著,渴望著。
然而,又似乎是另外有些什么東西,讓我一直“心甘情愿地”承受著這種困境。
我想起一會兒將會見到那個總是態度和藹,卻總能讓我的處理器嗡嗡作響的可怕的男人。只要一想起他那晚對著我露出的讓人同情的眼神,我的情感處理器就像被人打了一槍一樣。
可是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為什么會害怕他呢?直到此時此刻,我才驚覺,我完全沒有必要害怕他。我是重金屬刑警機器人,論武力,我完全能戰勝他,哪怕石田也不會是我的對手。
可是我就是一見到那個男人,就忍不住“顫抖”。不可自制地害怕。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PC2464,要是他的記憶體還有一點點殘渣,我真想讀取一下,看看這個機器人何德何能,竟然可以瞞天過海這般多年,甚至讓那個男人登上市長的位置。
“不過,沒有了你,他以后不可能繼續稱心如意了吧。”
我斜眼看著PC2464一本正經地拎著那一小袋,想到里面是今天我給他的那包東西,我就覺得要爆炸。
PC2464忽然不走了。傍晚的橙色鋪灑在路面,影子拉得長長的,周圍安靜得能聽見塵埃的聲音。
有兩個影子,一高一矮地并排走著,他們的腳步放得很慢,似乎是想享受夕陽的眷顧。
“爸爸,班上的同學都嘲笑我不穿小內內。”稚嫩的聲音。
“啊,明天爸爸就給你買好嗎。”
“嗯。爸爸也會穿小內內嗎?”
“爸爸是機器人,不用的啦……”
“但是這樣不是很不禮貌嗎?我們班的女同學都說不穿內褲的大人都是變態。”
“……好吧,明天開始爸爸會穿的。”
“記得?”
“記得咯。”
我訝異怎么腦袋里就傳送了這么一些景象,無意去追究那兩個影子和聲音都是誰,只擔憂著開始自我檢測是不是機器出故障了。如果真的是出故障,要知道,警局的機器人維修室等號可是要等很久的!
“PC2464!別站在那一動不動的,快走!”真是的,連這么一個報廢的機器人也要欺負我嗎?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的有點懼怕市長,我可是一點都不怕這個和我一樣型號、一樣功能、一樣外表的過期機器人!
兩個機器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而我絲毫沒有察覺,就在剛才一刻,有電磁波穿過,兩個機器人短暫地連線成功了。
番外
“搞什么呀!”快到市長府邸的時候,石田通知我改變路線把PC2464交給另一個街區的人。
“市長一直在爭取PC2464的購買權,不過就在剛才他知道另一個人也在爭取的時候,就放棄購買權了。所以現在你只要送去新地址就可以了。”
我可是刑警,不是快件員!
雖然滿懷埋怨,不過其實我的情感處理器的運作因此而變得順暢了——不用去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了。
開門的是一個優雅的中年女人。
看到我的一瞬間,女人怔怔地打量著我,我剛想開口說什么,可隨后她像再也等不及地,撲進我的懷里,嗚鳴著,哭出了聲。
“我當初就應該早點告訴你,當年醫院錯驗了。你根本不需要掩飾,小誠他本來就是……是我錯了,我以為守住這個秘密,你和小誠就不會離開我。可是現在、現在你再也無法原諒我了,而小誠也不愿意相信我了……”
我側眼看了一眼來到我旁邊的PC2464,有一刻竟然真的分辨不出哪個才是我。我的情感處理器在女人的嗚嗚哭聲中異于平常地高速運轉。
我感覺我的頭不自覺地向前傾了一下,然后有什么堅硬的金屬穿過了我的頭顱。我似乎還得逞地笑了一下。
這種感覺真實到,就像我出廠時記憶體早就內置好的記憶。
而,那張曾經讓我覺得恐懼的臉,慢慢地變成一個小孩的模樣,他與大人模樣的宮原一誠重疊,他張嘴,用那種泛著水光的、孩童一般的眼神注視著我,說:
“說不定久和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忘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