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未昏，道路兩旁的街燈相繼亮起。一輛銀灰色轎車飛速馳過金泰路與文華路的交叉口，左轉急停在金色謐園別墅區前的道閘上。紅燈亮起，“無權駛入”的紅色字體出現在LED顯示屏上。

崗亭里，正在刷短視頻的保安抬頭朝車子看了一眼，很不樂意地拿起桌上的登記本，開門走了出來。

“大鍋（大哥），你要找哪個？”保安操著一口地道的云南方言大聲問。

來人毫無反應。

“你有哪樣子事嘛？”他用食指扣擊貼著防曬膜的茶色車窗玻璃，縮著脖子不耐煩了。

姜森搖下車窗。顯露在保安面前的是一副僵滯的面容。

中年男人也許從未見過這樣面容的訪客，反而改容相敬，問：“小鍋要找哪一個？要先在本本上登記噶。”

回答他的是姜森隨身攜帶的黑皮夾套的警察證。在亮出的證件內頁上，嵌著一枚金屬質地的警徽，下頁放置的內卡上印著持證人的二寸彩色正裝照、姓名、警號等信息。

門衛看后白白眼，退后一步合上手中的登記本，返回崗亭升起閘桿。

“你對真相一無所知”，這是令嬡中午在醫院向姜森闡明真相前對他說的一句話，后來出于姜川之口，在他看來就徹徹底底是嘲笑了。姜森無法接受自己最親重的人如癔癥發瘋般重復著這句話，帶著鬧鬧離開病房逃回到家中。

客廳里，妻子早已經打包好了出門的行李。她不僅精心上了妝，還換了一襲純白色高腰過膝褶裙，細心地連家中的所有電器都斷了電。知道旅行取消后，她未置一詞，悶悶走進洗手間去卸妝。

鬧鬧哭著跟了進去，告訴媽媽沒有吃到炸雞。她卸完妝，抱起孩子摔門而出。

這是姜森及其少有的失信行為，更是他在食言后第一次沒有好言安撫妻子。事實上當時留在他腦中的只有二哥歇斯底里的印象，他再也無暇顧及妻子的感受了。

姜森進屋后就急從臥室床頭桌上拿來電腦，接收完吳警發來的電子報告，渾然沉浸在昨晚至今天上午定案前的調查記錄之中了，連妻子是何時出門的他都未有絲毫的覺察。

在調查兩段監控視頻離奇闕失的過程中，專案隊同時詳查了2號售貨機最近幾日的銷售記錄。在龐雜的訂單中，他們沒有找到男房客購買過沽滇山泉的商品記錄。也就是說，現場提取出1號嫌疑人（姜川）指紋的山泉水，并不是如刑警姜森提出的由“售貨機售出”的猜想。

案發當日，與男房客有關的購買記錄只有一筆：

23:34:26，***通過微信支付的方式，在案發樓下通過無人售貨機購買一瓶500毫升無糖碳酸飲料。

商品名稱：零度可口可樂

價格：3.5元

報告下附著這筆交易記錄的訂單信息。

專案隊經過分析男房客的消費習慣后發現，每天23:30左右，他都會下樓購買冷藏飲品，以碳酸飲料為主。

在全隊警員再次對1號嫌疑人的指紋出現在犯罪現場的疑點一籌莫展之時，刑警吳憲從男房客使用過的已知密碼規律中推解出了電腦的登錄密碼，在社交軟件QQ的最近聯系人中，他查到有一位網名為“爺的青春在搞機”的好友與男房客聯系頻繁，房客在聊天中稱呼該人為“令鵬老弟”。

吳警進一步調查兩人的關系發現，房客在7、8號兩天向“令鵬老弟”炫耀過自己的賺錢秘法，還唆使對方跟著自己一起干。兩人的聯系一直持續到案發前一日，大部分聊天記錄都是男房客單方面傳授犯罪經驗的詐騙行為。

得到這一重要消息，吳警立即電告堯隊長。

“令鵬老弟”的親切稱呼，使璽令鵬成了專隊重點調查的5號嫌疑人。在無可辯駁的證據面前，璽令鵬承認了自己與男房客有過交流詐騙經驗與私下見面的事實。

七號下午，令鵬從昆明乘坐班車回家的途中就聯系了舊友。男房客很講哥們兒義氣，立即邀請這位久別的小弟去家里玩，強調要帶著他一起賺大錢。

令鵬下了姜川的汽車，將隨身行李搬上3樓，就順手從桌下帶走一瓶瓶裝水到506室赴約……訊問員拿來一瓶沽滇山泉水。令鵬點頭稱是相同的包裝。問其當日的穿戴，得知他戴了毛絨手套。令鵬因而避免了在包裝上留下自己的指紋。

訊問員針對璽令鵬攜帶到現場的瓶裝水上為何會有姜川指紋的疑點調查了青年本人和親屬。得出了一致的回答：7號下午，姜川開車從城北客運站接回璽令鵬時，有幫忙為璽令嬡從美團優選自提點搬送貨物的行為。

新的猜測由此而生：導致姜川被懷疑的這枚指紋，是他在幫忙搬運貨物時粘上去的，然后由5號嫌疑人帶到了現場。

堯隊除了向當事人證實令鵬及其家屬的說法無誤外，還親自來到自提點取證；由他派出的另一組調查員來到倉房，在同批山泉水包裝上提取到數枚1號嫌疑人的指紋。兩組警員都證明了姜川幫忙搬送商品的事實。

至此，可以完全確認現場塑料瓶上發現的姜川的指紋，正是5號嫌疑人在7號傍晚帶上去的。姜川的嫌疑徹底洗清。

十二日晚，一同接受警方調查的老英雄得知兒子回家當日就瞞著自己與損友胡混大發雷霆，他當著調查員的面，將兒子訓斥得一文不值。調查員勸不下這位執拗的父親，只好提前將老人送回家里。

余下的調查記錄，是5號嫌疑人承認罪行的自述。一個叛逆期的青年，在受到英雄父親的指責后憤而攬闕，這就是姜森看到的。

讀完所有的記錄，姜森更加明確了令嬡的敘說比令鵬的筆錄更具細節和說服力；姐姐即使不是主犯，也必定與此案有聯系。

二哥否定自己結論的話如鯁在喉，這只能解釋為難以接受令嬡犯罪事實的表征。令嬡有保護弟弟的明確動機和毫無破綻的敘語，為什么就不能是她？難道漂亮女人就不會犯罪？

“毫無破綻？”姜森抓住這個字眼回問自己，再次追憶令嬡在醫院里的敘述。

……

弟弟驚駭失色，忙拖動椅子將男子拉到床尾。火苗越燒越旺。我撿起不知何時掉落在地的手帕，推著弟弟跑出房間，心中毫無報復后的歡愉而只存驚恐了。

……

“‘掉在地上的手帕’？地上的印痕是掉在地上的手帕踩壓出來的？”姜森絮絮著，“半干的手帕掉在地上，踩出來的印痕是否會與現場出現的印痕一致？”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在初知真相的震驚中確實忽視了這個細節。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下樓駕車來到超市，買了十幾塊不同材質和大小的手帕趕到現場，濕水擰致半干，模仿隨意掉落的方式扔到地上，再用不同的角度和力道踩出印痕來觀察。

看到一半時，他就不抱任何希望了。手帕在任何形態下受到踩壓的力都會隨力的方向而變形，而現場留下的幾乎一致的印痕，顯然不是濕手帕留下的。

姜森頹喪至極，開始理解二哥含諷帶刺的話意了。

面前碎裂的瓷磚面上，放著一張記錄著數十組4至8位不同數字的密碼組合，想必這就是昨夜吳警在自己離開后熬到半夜推測出的多組密碼。

姜森拿過紙片，看到在最后一行數字上，吳警用自動鉛筆在000322這串組合數字下畫了兩條重重的橫杠——3月22日，男房客的生日——余下是空白。沒錯，這就是正確的開機密碼。

姜森拾攏心力俯下身去打開電源，在用戶名下的密碼框內輸入“000322”Enter順利登錄。打開桌上的聊天軟件，他看到了吳警昨夜查找出的男房客與令鵬最近幾天的聊天記錄。確實如調查報告上所記載的，兩人留下的記錄除了閑扯外，大部分內容都在交談賺錢經驗上了……這是初涉疑案的吳警從男房客電腦內查找到的唯一有價值的線索。對姜森來說，線索遠不止這些。

進入系統，打開資源管理器。姜森快速在地址欄內輸入“C:\Windows\Prefetch”按下Enter鍵，在彈出的警告提示框內點擊繼續……經過簡單的幾步操作找到了應用程序使用的歷史記錄。他將鼠標指針移到窗口右側的滾動條上，下拉將調查日期確認在案發當日。

在這份綱目明晰的電腦日志中，姜森發現了兩個疑點：

1.一款名為《和平精英》的游戲關閉的時間是01:15:42

2.游戲關閉后，用戶打開了QQ、微信、百度網盤和Photoshop（PS），關機前，以上4款應用除QQ外均被卸載

疑點“2”的詳細記錄為下：

01:15:58用戶打開QQ，隨后在不到4分鐘內關閉。在01:19:46、01:22:30、01:44:37這三個時間段，用戶打開的對應應用分別是微信、百度網盤和Photoshop。01:46:35，計算機關機。

以上明確的記錄推翻了令嬡看似固若金湯的敘述，她不可能是兇手。01:15:42游戲就已經關閉，按照令嬡的說法，她是約凌晨一點半從家里出來的，隨后闖入屋內并未操作電腦，火災發生時游戲還在運行，日志記錄中的游戲關閉的時間就應該接近計算機最后的關機時間，而不會如眼前記錄中的相差30分鐘之久。

“對，你對真相一無所知。”姜森冷笑一聲，他在用二哥的口吻嘲笑自己。

“令嬡不是主犯，她是如何了解現場情況的？”姜森心中的疑問打成了死結。

“或許……令鵬真是主犯。弟弟犯罪后出于恐懼私下將經過告訴姐姐，姐姐為了救下父親而承擔罪行……她的付出，同時也能為弟弟開脫。會不會是這樣？”姜森努力推測著。

這種想法合情合理。

生活中令嬡憐愛這個不善人際的弟弟，她了解弟弟性格構塑的經過，為他的成長環境報以憐憫——姜森能從她看令鵬時的眼神里看出來——她會為他賭上自己的未來。

“如是如此，對于被卸載的3款應用和服用過量安眠藥物的事實又該如何解釋？”

案中的線索與矛盾互相攪纏沖突，姜森實在難以找出一個信服的說法。

“從QQ的聊天記錄中可以看出，令鵬與男房客的關系很是不錯，沒有抵牾到下藥的地步啊！在3款被卸載的應用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百度網盤，案發前足足打開了22分鐘之久。在這段時間中，C先生從網盤中看到了什么？網盤必定是他此行的目的，否則C先生不可能冒險在屋里呆這么久。如能想辦法登錄網盤，或許就能解開疑問。”他眼前的迷霧消散了些。

姜森將新獲得的線索與自己的推測通過電話告訴了負責此事的堯隊長，讓他立時著人調查男房客電腦上被卸載的3款應用，重點調查疑云重重的百度網盤。兩人的通話剛結束，吳警就打了過來。

“小吳。”

“森哥。”

“你有事？”

“沒有，我還以為你帶鬧鬧出去玩了。”

“沒去成。”姜森語氣頹靡，“專隊幾十號人都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哪里還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哎——”吳警嘆息，“森哥，我剛進警隊時，就聽人談你辦案就像入了魔。當時我還半信半疑，這回算是親見了。”

“穿了這身警服還能尸位素餐？得不負人民嘛！不說這些了。今天周六，你沒休息？”

“沒有，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來專隊幫幫忙。我剛知道你又去了現場。森哥，你看問題總比我要深一層，你說這案子都有人認下來了，怎又來個姐姐頂替弟弟？這演的是哪一出啊！搞得堯隊又上了火，慶功酒也喝不成了。”

“世事難料吶！”姜森感嘆一聲，問，“專隊的訊問到哪一步了？”

“九成左右。過會等她弟回來還要做一回筆錄，看看兩人的說法是否一致。”

“回來？”

“是的。1小時前，醫院打來電話，說老頭子醒了要見兒子，堯隊派人送璽令鵬到醫院看父親去了。如果姐姐所說屬實，等做完筆錄偵對就能放他回去照看父親。好在此事已經……”

姜森抬腕，智能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17:41。美玲今天沒有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回去吃晚飯，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她回來了沒有？晚上該如何向她解釋？弄不好今晚要挨睡沙發了。

“……還能聽到嗎？”

“你說。”姜森重回談話。

“堯隊要跟你通話。”

聽筒里傳來一聲“堯隊來”的聲音。

“森大隊。”

“是我。”

“信息處剛才打算使用手機號加短信驗證碼的方式登錄相關賬號，但系統提示‘手機號碼尚未注冊’，賬號是被注銷了。不好整呀！”

“注銷？什么時候？”

“你等一下——”開門聲……這是一個吵鬧的房間，堯隊和另一人交談起來，但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小麗聯系了兩家公司的客服，得知微信和網盤都在11日凌晨被注銷，時間分別是01:22:27、01:44:16。 PS的登陸也遇到了困難。現在，我們正嘗試用關聯賬號登錄網盤，蒙蒙男房客有無使用多個賬號備份的習慣。”

“這思路是對的，大家辛苦了。對于……”姜森猶豫一下，還是問道，“對于璽令嬡，你是怎么看的？”

“這個不好說——”嗒一聲響，堯隊似乎點了一支香煙——“說她沒罪吧？口供中的案情細節是哪來的？說她有罪吧？老哥你又發現了實實在在的疑點。我是喉嚨里卡魚刺，上下不得喲！”

“下一步棋你打算怎走？”

“先把供詞問實，我再帶這妮子到現場比對印痕，就用她自己的手帕。都說漂亮的女人不可信，我倒要瞧瞧這小妮子給我設下多少套。”

通話結束，姜森看到屏幕狀態欄上有短信提示的小圖標。他點開短信。信息是二哥發來的，時間是4分鐘前。

短信的內容很簡單：

速致邸宅。務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