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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十四號和二十七號

被人遺忘的囚徒所遭受的各種程度的痛苦,唐代斯都嘗遍了。

起初他很驕矜,這是心存希望、自信清白所產生的一種情緒,繼而,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無罪,這反倒證實了典獄長認為他神經錯亂的看法。最后,他從傲氣的頂端跌下來,還沒有祈求上帝就向人乞憐了:直到走投無路才求上帝。這個不幸的人本應一開始就求主保佑,只是在一個個希望破滅之后才屬意上帝。

唐代斯竟然請求給他換個牢房,哪怕移到更黑更深的地牢,哪怕條件更糟,也總算有點變化,能在幾天內分神解悶。他懇請讓他放風,給他書籍和樂器,但是一樣也沒有準許,可他不管那一套,還照樣要求。新來的獄卒,哪怕比原先的獄卒更加沉默寡言,唐代斯還是要跟他說話,并且習以為常。跟一個人說說話,即使面對一個啞巴說話,也不失一種樂趣,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他也曾試圖自言自語,然而聽了不免膽戰心驚。

唐代斯入獄之前,時常想象大牢的可怕景象,那里聚集流浪漢、強盜、殺人犯,他們結成生死之交、高呼狂飲、尋求低級下流的樂趣。然而,唐代斯此時竟希望被投進那樣一個巢穴里,也好看到其他面孔,省得只見這個有口不開、面如泥塑的獄卒。他甚至羨慕那些苦役犯,認為他們雖然身穿恥辱的號服,腳下拖著鎖鏈,肩上打了烙印,但畢竟生活在人世,能在外面看到天空,呼吸新鮮空氣,總還是幸運的。

有一天,他懇求獄卒給他一個同伴,不管什么人,哪怕是他聽說的那個瘋神甫也好。這個獄卒不管多么冷酷無情,但多少還保留點人性,他看著這個不幸的青年遭受如此嚴厲的囚禁,表面上無動于衷,而內心卻萌生憐憫之情,于是向典獄長轉達了三十四號的請求。然而,這位典獄長像個搞政治的人,事事謹慎,竟以為唐代斯圖謀不軌,想煽動囚犯,找個幫手一同越獄,因此拒絕了犯人的請求。

正如我們指出的,唐代斯窮盡了人謀,陷入絕境,就必然轉向上帝。

身遭厄運的人要拾取的失落人間的所有虔誠之念,都一齊來撫慰他的心靈。他想起了母親教會他的祈禱,從中品出他從前不解的含義。的確,人在順境中,覺得禱告不過是空洞詞語的堆砌,而一旦遭難受苦,也就領悟了向上帝禱告的語言多么崇高神妙。

他祈禱,不是篤誠地,而是狂熱地祈禱,放大嗓門,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不再心驚膽戰了。他進入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每禱告一句都看見上帝顯形。他把自己默默一生的每個行為,都交給萬能的主去評價,從中引出種種教訓,規定自己所應完成的任務。每次祈禱結束時,他總要塞進一句:“寬恕我們的冒犯吧,如同我們寬恕冒犯過我們的人。”其實,這句有所企圖的祈愿,往往是人對人,而非人對神的用語。

唐代斯這樣虔誠地祈禱,但仍然關在牢中。于是他的情緒轉為憂慮,眼前聚積起烏云。在他看來,過去的一切遮著一道黑幕,唯有借科學才能掀開。他在牢里獨自一人,頭腦里空空如也,難以重現逝去的時代,復活滅絕的民族,再造毀滅的城市,因為逝去的這一切經過想象的夸張與詩化,在世人心目中已經變得宏偉壯觀,如同馬丁約翰·馬丁(1789—1854),英國水彩畫家和版畫家。取材巴比倫的畫卷那樣,被天火照得通明透亮了。唐代斯只有十分短暫的過去、十分黑暗的現時、吉兇難卜的未來:也許要在永無盡頭的黑夜里思考光明的十九年!沒有任何排遣的辦法。他那精力旺盛的神思,本來最好應當飛往各個時代,現在卻陷于囹圄,宛如關進籠子的雄鷹。他只能緊緊抓住一個念頭:他那毀掉的幸福,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劫難,自己的幸福給不明不白地摧毀了。他翻來覆去,從各個方面察看,仿佛大口大口啃噬這個念頭,如同在但丁的地獄中,殘忍的烏格利諾啃嚙羅歇大主教的頭顱。唐代斯曾有過基于健壯的短暫信念,現在喪失了,別人發跡之后喪失了信念,而他卻根本沒有加以利用。

他祈禱,不是篤誠地,而是狂熱地祈禱。

繼虔誠苦行之后便是狂怒,他厲聲咒罵,嚇得獄卒都連連后退。他用身體猛撞地牢的墻壁,憎恨周圍的一切,尤其憎恨自己,小不如意,哪怕是一粒沙子、一根草莖、一絲微風,都會使他遷怒。于是,那封告密信,維爾福給他看過、他用手拿過的告密信,重又浮現在腦海,每一行火紅的字都赫然印在墻上,如同伯沙撒伯沙撒:巴比倫迦勒底國的最后一個國王。一天他大宴群臣,用他父親從耶路撒冷掠來的金銀器皿飲酒,忽見墻上出現手指寫下的幾個字,意為巴比倫國的末日已到。事見《圣經·舊約·但以理書》。所看見的Mane、Thecel,Partes。他想,自己被投入這痛苦的深淵,不是天的報應,而是人的仇恨使然,于是他極力想象用各種酷刑懲罰那些暗害他的人,覺得酷刑也還太便宜,因為受刑而死,遭罪的時間太短,而人死即便不是安息,至少也無知無覺,近乎安息了。

他詛咒仇人,總認為人死等于安息,必須想出比慘死還要殘酷的刑罰,思考既久,自己就陷入了自殺念頭的沉痛靜止中。處于不幸的斜坡上的人,一旦停留在這種念頭上,那真是不幸中的不幸!輕生之念猶如死海,看似碧波蕩漾,但是膽敢跳進去游泳的人,就會感到被吸引,雙腳越陷越深,結果葬身在泥潭里。一旦落入死海,除非有神助,否則難逃性命,每掙扎一下,就要往死亡中陷入一分。

不過,比起生前的痛苦和死后可能受到的懲罰,這種精神上的垂死狀態畢竟不那么可怕。這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一種安慰,給人顯示深淵的敞口,殊不知淵底卻是虛無。至此唐代斯從自殺的念頭中尋求點慰藉:死亡天使悄然踏入他的牢房,那些如影隨形糾纏他的痛苦和熬煎,似乎都逃之夭夭了。他平靜地回顧過去的生活,恐懼地瞻念將來的日子,選擇了這居中之點作為他的避難所。

“當初,”他自言自語,“我還是個人,是個自由健壯的人,在遠航中,向別人發布命令并得到執行,有時我望見天空陰下來,海浪洶涌澎湃,暴風雨在天邊生成,猶如大鵬展開遮天的翅膀,于是我感到我的船僅僅是不可靠的藏身之所,它在波濤中搖晃震蕩,好似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不久,在浪濤的咆哮聲中,鋒利的巖石兀然出現,就向我宣布死亡。那時我對死亡非常恐懼,拼力逃脫,集中我作為男子漢的全部力量,作為海員的全部技巧,去同上帝抗爭!……因為那時候我很幸福,回到生活就是回到幸福之中;因為那時候我沒有呼喚死亡,也沒有選擇死,我覺得在巖石和海藻的床上長眠實在太慘,而且我自認為是按照上帝的樣子創造出來的人,死后竟成為海鷗和禿鷲的美餐,也感到異常氣憤。然而,今天情況不同了,我喪失了能讓我留戀生活的一切,死神沖我微笑,就像奶媽沖懷中的嬰兒微笑。今天我是自愿死的,我精疲力竭,躺下入睡,就像有些晚上,我又絕望又憤怒,在牢里轉了三千圈之后躺下睡覺一樣。那三千圈走了三萬步,大約合八公里。”

這個念頭一旦在頭腦里萌生,這個青年就變得溫和而有笑容了。他也不大在乎堅硬的床鋪和黑面包,減少飲食,不再睡覺,感到余下的時日尚可忍受,確信什么時候高興就丟下生命,就像拋棄敝屣一樣。

有兩種死法:一種很簡單,把手絹往鐵窗上一搭自縊;另一種佯裝吃飯但絕食而死。唐代斯厭惡頭一種,他一向憎惡海盜,那些惡人被擒就吊死在帆桁上,這種示眾的刑罰,唐代斯當然不愿用在自己頭上,于是他選擇第二種,當天就付諸實踐。

暑往寒來,轉眼過去四年。唐代斯曾由視察總監提醒日期,到了入獄的第二年末,他又停止計數,糊涂度日了。

“我要死。”唐代斯一言既出,又選定了死的辦法,經過深思熟慮,怕自己反悔,就干脆自行立下必死的誓言。他心中暗道:“一日兩餐,早晨傍晚送來,我就從窗戶把食物倒掉,裝作吃完的樣子。”

他說到做到,從他能瞥見一線天空的鐵窗,一天兩次倒掉食物,這樣做起初很痛快,繼而略有遲疑,后來就頗為遺憾了。他必須回想一下自己的誓言,才有力量堅持這一可怕的計劃。這些食物,從前他一見到就惡心,現在有了饑餓的利齒,他看著就眼饞,聞著就噴香了。有時,餐盤里放了一塊腐肉或一條臭魚、一塊發霉的面包,他端著竟然凝視一個鐘頭。這是生命的最后本能還在他身上搏斗,還不時擊垮他的決心。

在這種時候,他覺得牢房不那么黑暗,他的境遇也不那么無望了。他還非常年輕,大約二十五六歲,還有將近五十年的壽命,是他度過的歲月的兩倍。在這五十年漫長的時間里,有多少變故可能撞開伊夫獄堡的大門,推倒獄堡的高墻,并恢復他的自由!這樣一想,他的牙齒就不由自主地湊近食物,然而又想起自己的誓言,便把嘴移開:他天性高尚,自愿當坦塔羅斯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人物,呂狄亞王,因將兒子剁成碎塊給神吃,觸怒宙斯,罰他永受焦渴饑餓之苦。,生怕違背誓言而自輕自賤。于是,他一絲不茍,毫不留情,要耗盡他僅余的生命,終于有一天,他再也無力起身從窗口扔掉送來的飯食了。

他說到做到,從他能瞥見一線天空的鐵窗,一天兩次倒掉食物。

次日,他眼睛再也看不見,耳朵也幾乎聽不見了。

獄卒以為他患了重病,唐代斯則盼望不久便與世長辭。

白天就這樣過去。唐代斯漸漸感到神志恍惚,但這種狀態卻有幾分安適。腸胃的絞痛已然止息,火辣辣的焦渴也已緩和,他合著雙目,只見金星亂舞,好似夜晚沼澤地上飄忽的鬼火,這就是人稱死亡的陌生國度的黎明。晚上將近九點鐘,他忽然隱隱聽見響聲,是從他挨著睡覺的這面墻壁里傳出來的。

牢里有許多老鼠一類的齷齪動物鬧騰,唐代斯已經習以為常,不會聽見一點響聲就驚醒,然而這回卻例外,不知道是由于絕食而感官更加亢奮,還是響聲確實比往常大些,抑或在彌留之際無不具有重要性,反正唐代斯抬起頭來仔細傾聽。

這是均勻的搔聲,聽來像石頭上有巨爪搔抓,又像巨齒或什么工具在啃嚙。

這個青年身體雖然極為虛弱,頭腦卻很警覺,立即閃現一個念頭:自由,這是每個囚犯都時刻不忘的最尋常的念頭。恰巧他一只腳懸在墓穴,即將永離塵囂的時候,忽然傳來這一聲響,仿佛上帝終于憐憫他的苦難,用這種聲音警告他在墓前止步。實在難說,也許他日夜思念的親友此刻正企圖救他,努力縮短相隔的距離吧?

不對,恐怕唐代斯弄錯了,這是飄忽在死亡之門的一個夢境。

然而,唐代斯一直傾聽,這聲響約莫持續了三小時,接著傳來坍塌之聲,繼而復歸沉寂了。

幾小時之后,這聲音復起,而且更響更近了。唐代斯產生了興趣,把這勞作之聲看成伴侶,不料獄卒卻突然進來。

唐代斯決心一死已有八天,開始執行這一計劃也有四天了,他一直不跟獄卒說話,問他得了什么病也不回答,要是對方盯著看,他就干脆轉身面壁。然而今天,獄卒要是聽見異聲,一驚慌叫人,就可能打斷這低沉的聲響,從而斷送一種奇妙的希望;這種希望莫說實現,哪怕稍一思念,就會極大地撫慰唐代斯的最后時刻。

獄卒送來早餐。

唐代斯抬起身,開始東拉西扯,大聲說話,抱怨送來的食物太糟,抱怨牢房里太冷,時而嘟嘟囔囔,找點由頭就大嚷大叫,把這獄卒煩得夠嗆。恰恰就在這天,獄卒為照顧病號,特意要了肉湯和新鮮面包送來。

幸好獄卒以為唐代斯在說胡話,便按照習慣,把食物放在瘸腿的破桌上,沒有理睬就走了。

無人監視了,唐代斯又愉快地傾聽。現在,這聲響變得十分清晰,他毫不費力就能聽見。

“無可懷疑了,”他心中暗道,“既然到了白天這響動也不停止,那肯定是哪個跟我一樣不幸的囚犯正挖地道要越獄。嘿!我若是同他在一起,看我怎么幫他!”

可是陡然,一塊烏云又遮住這希望的曙光。這個青年已飽受災難,頭腦習以為常,很難恢復世人的那種歡樂情緒。他立即想道,這可能是干活的聲音,典獄長雇來工人修整隔壁一間囚室。

要弄清楚很容易,但是,怎么能貿然打聽呢?當然,等獄卒一來,讓他聽聽這聲響,看看他聽時的表情就能明白,這樣倒是能得到一時的滿足,然而這不等于出賣了寶貴的機會嗎?可惜,唐代斯的頭腦像一口鐘,被一個念頭的嗡鳴震得麻木了,神思輕飄微弱,宛如一縷煙霧,難以集中起來思考一件事。若想恢復清醒的思考、明確的判斷,只有一個辦法:他的目光移向獄卒放在桌上還冒熱氣的肉湯,于是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端起湯碗全部喝掉,那種舒適之感真是難以言傳。

但是他有勇氣適可而止:早先他聽說,海上遇難的人,被救上來已餓得半死,卻因為一下子吃得太飽而喪命。唐代斯拿起桌上的面包,已經湊到嘴邊,又毅然放下,回身躺下。他不想死了。

不久,他感到頭腦漸漸清醒,他的各種蒙眬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思緒,全又在這神妙的棋盤上恢復原位;人的大腦也許就多了一格,就足以確立比動物高級。唐代斯能夠思考了,并且運用推理來加強思考力。

于是他心中盤算:

“應當試一試,但又不要妨礙任何人。如果是個普通工人,他一聽見我敲墻,就會停下活兒,要弄明白是什么人,又為什么敲墻。但他是奉命勞動,很快就會重新干起來。反之,那人如果是囚犯,聽見我敲墻聲就會喪膽,怕被人發現,肯定立即住手,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繼續挖掘。”

唐代斯這樣一想,馬上又起來,這回雙腿不再打戰,眼睛也不冒金星了。他走到地牢的角落,摳下因受潮而松動的一塊石塊,反身敲擊墻壁最易發響的部位。

他敲了三下。

剛敲一下,那聲響就像魔幻一般停止了。

唐代斯全神貫注地傾聽,一小時過去,兩小時過去,墻里再也沒有聲息,一片死寂。

唐代斯滿懷希望,吃了幾口面包,喝了幾口水,多虧天生體質強健,差不多恢復如初了。

白天過去,一直沒有聲息。夜晚來臨,也沒有重新出現聲響。

“肯定是個囚徒。”唐代斯想道,心中異常高興。

于是,他激動不已,頭腦發熱,重又猛烈地擁抱活躍的生命。

整整一夜過去,依然毫無動靜。

整整一夜,唐代斯沒有合眼。

到了早晨,獄卒又來送飯。唐代斯已經把頭一天的食物吃光,又狼吞虎咽地把剛送來的吃下去。他一直諦聽,等不來那聲響,擔心會永遠停止。他在囚室里轉悠,相當于走了十幾里,還抓住鐵窗一連搖晃幾小時,以便恢復久未活動的肢體的韌性和力量,準備同未來的命運再進行較量,如同即將上場的角斗士活動胳膊,往身上抹油一樣。在這種劇烈運動的間歇,他總細聽是否又有動靜,等得頗不耐煩,覺得那個囚犯過于審慎,殊不知打擾他越獄行動的,卻是另一個至少同樣渴望自由的囚犯。

漫長的三天,要命的七十二小時,一分一秒計數著過去!

一天傍晚,獄卒最后一次查過獄,唐代斯耳朵貼在墻上傾聽已有上百回,終于,在他的與寂靜石頭形成默契的頭腦中,似乎有一種難于覺察的震顫隱隱回響。

唐代斯后退兩步,在牢里轉悠幾圈,好讓震蕩的大腦冷靜下來,然后又把耳朵貼在老地方。

于是他舉起瓦罐摔到地上,選了兩三塊尖利的瓦片,藏在草墊里,其余的碎片仍丟在地上。

無可懷疑,對面有所舉動,那個囚犯意識到危險,就改變了行動方式,用撬棍代替鑿子,更為安全地繼續挖地道。

唐代斯發現這一點,膽子大起來,決心幫助那個不知疲倦的挖掘者。他判斷越獄的行動是在床后的方向進行的,于是先把床移開,然后用眼睛搜索,看看有什么物件能用來挖墻,摳掉溜縫兒的潮濕的水泥,再把砌石抽下來。

眼前沒有一樣可利用的東西,既無刀子也無利器,只有窗上的鐵欄,但他已試過多次,鐵棍嵌得很堅固,要搖撼那是妄想。

全部設備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只提桶和一個瓦罐。

床上固然有角鐵,但由螺絲固定在木頭上,要想拆下來,必須弄一把螺絲刀。

桌子和椅子上沒有可用的部件,提桶上原有的鐵梁早已拆掉了。

對于唐代斯來說,只剩下一種辦法,即打碎瓦罐,用磨尖的瓦片挖墻縫。

于是他舉起瓦罐摔到地上,選了兩三塊尖利的瓦片,藏在草墊里,其余的碎片仍丟在地上。打破瓦罐是尋常的疏失,不會引起疑心。

唐代斯可以干個通宵,但是在黑暗中摸索,進展不順利,不久他感到有堅硬的砂巖磨損瓦片,只好把床移回去,等待天亮。既然有了希望,他也恢復了耐心。

整夜他都在傾聽,聽見那個陌生人在繼續挖地道。

到了早晨,獄卒進來。唐代斯對他說昨晚捧瓦罐喝水,不小心失落打碎了。獄卒嘟嘟囔囔,去拿一個新瓦罐,也懶得收走碎瓦片。

工夫不大,獄卒回來,叮囑囚犯以后當心點兒,說完就走了。

從前每次牢門上鎖,吱吱嘎嘎,聲聲揪他的心,而這回他聽著卻無比歡快。等到腳步走遠,聲音消失了,唐代斯就躥過去,移開床鋪,借著透進牢里的微光,看出昨夜做了無用功,硬往石頭上碰,而不是摳邊縫的灰泥。

墻縫的灰泥受潮,已經變得酥脆了。

唐代斯看著摳下來的一塊塊灰泥,樂得心怦怦直跳。當然,所謂的灰塊,其實不過是小小顆粒,但是干了半小時,就剝掉有一把了。一位數學家就可能算出來,按照這樣的速度挖上兩年,如果不碰到巖石,就能挖出兩尺見方,二十尺長的地道。

這名囚犯后悔多少時間白白過去,沒有利用,只是在希望、祈禱和絕望中度日如年。

關進這間地牢將近六年,這期間干得再慢,又有什么事干不成呢?

這樣一想,唐代斯又增添了新的勁頭。

他倍加小心,一連干了三天,終于將石頭邊縫的灰泥全部清除掉。墻壁是礫石構造,為堅固起見,還不時嵌入一塊大石頭。唐代斯快要挖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大塊砌石,現在要從窩里把它撬動。

唐代斯先伸進長指甲,但根本夠不到邊。

他又插進去瓦片,但稍微用力一撬,瓦片就斷了。

白白折騰一個鐘頭,唐代斯站起來,滿頭是汗,滿心焦慮。

難道剛剛動手就得停下來嗎?難道他就這樣無所作為,干等著他的鄰居獨自拼命干完這一切嗎?

他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于是站起身來,臉上露出笑容,額頭上的汗也干了。

獄卒每天用白鐵鍋給唐代斯送湯,盛著兩份,給他和另一名囚犯的。唐代斯注意到有滿鍋,也有剩下一半,這要看是先給誰送了。

這只鍋有個鐵柄,這正是唐代斯所覬覦的東西,他情愿用十年的生命來換取。

獄卒把湯倒進餐盤里。唐代斯用木勺喝完湯,再把這天天用的盤子洗凈。

這天傍晚,唐代斯把餐盤放在進門到桌子之間的地上。獄卒進來一腳踏上去,把盤子踩碎。

這回不好怪唐代斯了,餐盤放在地上固然不對,可是他走路也得看著點腳下呀。

獄卒嘟囔一聲也就算了。接著,他環顧周圍,看看有什么盛湯的家什:牢房里只有這一只盤子,沒有替代的東西。

“您就把鍋撂這兒吧,”唐代斯說,“明天上午您送飯來再拿走。”

這辦法正合心意,獄卒懶得再上下白折騰一趟。

他撂下鐵鍋走了。

唐代斯樂不可支。

這回,他三口兩口喝完湯,又吃下湯里照例放的一塊肉,然后又等了一個鐘頭,確信獄卒不會再改變主意,這才把床移開,把鍋柄插進已經摳掉灰泥的石縫中,輕輕一撬,礫石之間的大石頭就動了,表明這一招很靈。果然,一小時之后,大石頭從墻里抽出來,留下一尺半見方的空洞。

唐代斯仔細把灰泥全收起來,弄到墻角,再用瓦片挖土埋上。

手中掌握如此寶貴的工具,既是機緣湊巧,又虧他巧用計謀,應當趁黑夜充分利用,于是他加勁繼續挖掘。

早飯只有一塊面包。獄卒進來,把面包放在桌上。

“怎么,您沒有另外給我拿個盤子來?”唐代斯問道。

“沒有,”獄卒答道,“你這人總打破東西:水罐摔了,盤子讓我踩破也怪你,如果所有囚犯都這樣糟蹋東西,那么政府就供不起了。鍋干脆給你留下,省得你再打破家什。”

唐代斯舉目望天,在被子里雙手合十。

給他留下的這件鐵器在他心靈激起的對上蒼的感激,遠遠勝過他從前得到上天最大恩賜時的心情。

不過,他注意到,自從他動手之后,那個囚犯就停止了。

無所謂,他不能因此就罷手,如果那個鄰居不挖過來找他,他就挖過去找那鄰居。

唐代斯不停地干了一整天,多虧這件新工具,到了傍晚就從墻壁摳出十把灰石。

等查獄的時間一到,他就盡量把扭曲的鍋柄扳直,放回原位。獄卒倒進定量的肉湯,確切地說倒進魚湯,因為這是齋日,規定囚犯每周齋戒三天。要不是唐代斯早就不計算日期,這倒是計時的一種辦法。

獄卒倒了肉湯便走了。

這回,唐代斯一定要弄清,他的鄰居是否真的停止挖地道了。

他側耳細聽。

已經停止了三天,現在仍然一片沉寂。

唐代斯嘆息一聲,顯然鄰居對他存有戒心。

然而,他毫不氣餒,打算再干個通宵,哪知挖了兩三個小時之后,忽然碰到障礙,鐵柄啃不動了,只從平面上滑開。

唐代斯用手摸了摸障礙物,原來碰到一根梁木。

這根橫柱完全堵住了唐代斯挖開的洞。

現在,必須從上面或下面挖過去。

可憐的青年萬萬沒有想到會碰到這種障礙。

“噢!上帝啊,上帝!”他高聲嘆道,“我可有多少回向您祈禱,但愿您都聽見了。上帝啊!既然剝奪了我生的自由,上帝啊!既然不準我尋求安息,上帝啊!既然提醒我活下去,上帝啊!那就可憐可憐我吧,不要讓我絕望而死吧!”

“誰在這兒又談上帝又談絕望?”一個聲音說,這聲音傳到年輕人的耳畔,顯得溟蒙幽深,仿佛來自地下,發自墓穴。

唐代斯感到毛發倒豎,他身子一縮,雙膝跪下。

“哦!”他喃喃說道,“我聽見一個人說話。”

這四五年來,除了獄卒之外,唐代斯沒有聽見人聲,而在囚犯的心目中,獄卒不算人,只是橡木牢門加了一道活門,鐵柱之間加了一根肉柱。

“看在老天分兒上!”唐代斯提高聲音,“您開口講話了,盡管您的聲音叫我恐怖,還是再講講吧,您是誰?”

“你是誰呢?”那聲音問道。

“一個不幸的囚徒。”唐代斯毫不遲疑地回答。

“哪國人?”

“法國人。”

“叫什么名字?”

“埃德蒙·唐代斯。”

“干什么的?”

“是海員。”

“關在這里有多久啦?”

“從1815年2月28日到現在。”

“犯了什么罪?”

“我沒有罪。”

“那控告你什么罪?”

“控告我密謀擁戴皇帝復位。”

“怎么!皇帝復位!皇帝不在位了嗎?”

“他是1814年在楓丹白露遜位的,后來放逐到厄爾巴島。這些情況您都不知道,您到這兒有多長時間啦?”

“1811年來的”。

唐代斯打了個冷戰:此人比他多關押了四年。

“喂,不要再挖了,”那聲音急促地說道,“你挖的洞有多高?只告訴我這點就成。”

“跟地面平齊。”

“怎么遮住的”

“在我的床后面。”

“你入獄之后,床鋪挪動過嗎?”

“沒有。”

“你的牢房對面是哪兒?”

“是走廊。”

“走廊通到哪兒?”

“通到院子。”

“糟糕!”那聲音輕嘆道。

“哦!上帝,怎么啦?”唐代斯高聲問道。

“我計算有誤,主要是沒有圓規,繪圖不精確,誤了大事。圖上錯了一條線,實際上就偏差15尺,我把你挖的這堵墻當成獄堡的圍墻了。”

“那不是挖到海邊嗎?”

“那是我原來的打算。”

“您若是成功呢?”

“我就跳進海里,游到伊夫獄堡附近的一個小島上,或者多姆島,或者蒂布朗島,也可能游到海岸,那就得救了。”

“您能游那么遠嗎?”

“上帝會給我力量的,現在全完了。”

“全完啦?”

“對。把洞口小心堵上吧,什么也不要干了,等我的消息吧。”

“您究竟是誰……至少告訴我您是誰?”

“我是……我是……二十七號。”

“您信不過我嗎?”唐代斯問道。

仿佛一聲苦笑穿過拱頂,升到唐代斯耳畔。

“喂!我是個善良的基督徒,”唐代斯高聲說道,他本能地覺察出這個人想拋棄他,“我以基督向你發誓,哪怕是掉腦袋,我也絕不會向您和我的劊子手吐露一點情況。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您不要回避我,不要拒絕跟我說話,要不然,我發誓一頭撞死在墻上,讓您的良心不得安寧,因為我確實支持不住了。”

“你多大年齡?聽聲音像個青年。”

“我也說不準多大年齡,因為自從關押到這里,我就沒有計數時間,我僅僅知道1815年2月28日被捕,當時快滿19歲了。”

“還不到26歲,”那聲音自言自語,“人在這種年齡,還不至于背信棄義。”

“哎!不會!不會!我向您發誓,”唐代斯連聲說,“我已經對您說過,這里再說一遍,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出賣您。”

“幸虧你這么說,幸虧你這么求我,告訴你,我正要另作打算,遠遠離開你。不過,你這年齡讓我放心,等著我吧,我會來找你的。”

“什么時候?”

“我還得計算一下,看看有多大可能,等我的信號吧。”

“您可不能拋棄我呀,您可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呀,您可要來找我,或者允許我去會您!我們一起逃跑,如果不能逃走,我們就說說話,您談談您喜愛的人,我談談我喜愛的人。您一定有喜愛的人吧?”

“我在世上孑然一身。”

“那您會喜愛我的。如果您年輕,我就做您的朋友;如果您年老,我就做您的兒子。我父親如果還活著,有七十歲了。我只愛他和一個叫梅色苔絲的姑娘。我父親肯定不會忘記我,至于那姑娘,天曉得她是不是還想念我。我會像愛我父親那樣愛您。”

“好吧,明天見。”那名囚犯說道。

話雖然短短一句,但語調令唐代斯信服,他不再提進一步的要求,而是站起身來,仔細處理了從墻上挖出來的沙石,又把床移回墻根。

唐代斯立時沉醉在幸福之中,此后他肯定不再孤獨了,也許還會得到自由,退一萬步講,就算一直關在牢里,也畢竟有了個同伴。兩個人一起囚禁,也就等于半囚禁了。兩個人一起哀怨,就差不多變為祈禱。兩個人一起祈禱,就差不多變為寬慰之舉了。

唐代斯歡欣鼓舞,一整天在牢里踱步,有時激動得喘不上氣來,他就坐到床上,用手按摩胸口。走廊里稍有一點動靜,他就躥到門口。這個人他雖然根本不認識,但已經當作朋友愛上了。有一兩回,他頭腦里竟產生憂慮,唯恐別人把他們倆拆開,于是心里決定,一旦獄卒搬開床,低頭檢查洞口,他就用蓋水罐的石片砸爛獄卒的腦袋。

他完全明白,這樣干是要處死的,然而他想,如果不是這奇妙的聲響把他拉回生活,他不就會在寂寞絕望中死去嗎?

傍晚時分,獄卒送飯來。唐代斯坐在床上,認為這樣才能更好地守衛尚未完成的洞口。他凝視這個不速之客,眼神肯定有異樣的表情,要不獄卒怎么會說:

“喂,你莫不是又要發瘋啦?”

唐代斯沒有應聲,怕自己的聲音激動而露了馬腳。

獄卒連連搖頭走了。

黑夜來臨,唐代斯以為,他的鄰居會趁夜黑人靜來跟他接著談話,其實不然,一夜過去,他焦急地等待,卻毫無回音。不過,第二天早晨,獄卒來過之后,唐代斯剛把挨墻的床鋪搬開,就聽見均勻的三下叩擊聲,他趕緊匍匐在地,問道:

“是您嗎?我在這兒!”

“獄卒走了嗎?”那聲音問道。

“走了,”唐代斯回答,“到傍晚他才會再來;我們有十二個鐘頭的自由。”

“我可以動手了嗎?”那聲音又問。

“唉!可以,可以,馬上動手吧,求求您啦。”

唐代斯半個身子探進洞里,忽然感到雙手撐著的那塊土面仿佛下陷,他趕緊抽回身子,只見一大塊土石脫落,掉進他挖開這個口子的下面的洞里,又見從那深不可測的黑洞里鉆出一個腦袋,再鉆出肩膀,最后鉆出整個一個人來,那動作相當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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