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并不能住在寺內,每日像苦行憎一般,早早起床從山腳步行上山,到報國寺做早課,同武僧練武,聽方丈講經,至晚下山,風雨無阻,一晃六年。
列英還是陪在她身邊,看她一言不發的在紙上默一篇又一篇的經文。
“公主,今早皇上遣人來說過三日是您的生辰,要回宮行及笄之禮。”
云川一言不發,仍蘸飽了墨,在紙上一筆一畫的默經,列英有些心疼,公主自被送到報國寺就不像從前一般,總是沉默寡言,整日像是折磨自己一樣,一遍又一遍的默經,藏經閣里的經卷有一大半都是公主親手抄錄過的,如今十五歲,正是花樣的年紀,卻生生被磨成了這樣冷淡的性子。
列英想著事情,云川已經將筆擱下,將剛寫好的經文隨手扔進了一旁煮水的火爐里。她親眼望著火苗吞噬了所有的字跡才收回目光,列英看著已經習以為常,看見云川出門,她也跟著往出走,一路往方丈的院落走去。
“靜和來了。”
云川上前打了個佛號,“弟子來向師傅稟事。”
方丈點點頭,“你要走了。”
“三日后啟程,到時怕是難與師傅辭行。”
“為你取靜和二字,是望你秉靜氣,和心意,慈悲而憫眾生,出家或在家都要把持本心,你生性良善,卻命格殺戮,終是要染上煞氣的,我佛慈悲,你要自渡。”
云川提裙跪拜,“謝師傅教誨。”
……
云川被嚴松引著進了勤政殿,殿里煙霧繚繞,香爐正冒著濃煙,云川皺了皺眉,上前將香爐湮滅,宸景帝低低的咳了幾聲,云川緩步走近,借著窗戶透進的昏黃,發現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轉眼老了這么多,他的肩膀有些微垂,輕咳一抖一抖,有些孤寂蒼涼。
“嚴松,給朕倒茶來。”
云川,將茶遞給他,他才緩緩抬頭,看見昔日瘦弱的少女,如今已經亭亭玉立的模樣,“回來啦。”
云川忽的感覺眼睛一熱,微笑的點了點頭,“父皇,兒臣回來了。”
她不是沒恨過無情帝王家,可就在剛才的一瞬,她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受了苦也成長了不少。
嚴松送她回清流宮,還是當年進宮是的路,心境卻完全不同。
“公主宮里的宮女都調走了,大宮女小春到了年紀,已經送出宮去嫁人了。”
“皇上也是為了保護您,公主可別怪怨皇上。”
云川淺笑著搖搖頭。
“如今南楚蠢蠢欲動,皇上每日的為這個發愁,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
云川聽著嚴松絮絮叨叨,并沒有說話,一路到了清流宮,云川叫列英給嚴松取些銀子,“公公一定要照顧好父皇,您自己也保重身體。”
嚴松點點頭,轉身離開,云川望著他佝僂的背影,一時感嘆時光催人老。
明轍也派人查了當年的事,還將事情的因果派人告知她,她被莫名其妙構陷,當時也多有不甘,方丈屢次開導她,才慢慢放下心里的恨意,當年是二皇子明輊的主意,以前云川從不關注朝堂,并不知道太子明轍和一些老功臣有嫌隙,而這些人偏偏被二皇子集結利用,隨著宸景帝的年紀越來越大,黨爭也漸漸露出端倪。
云川知道父皇偏愛太子,也對二皇子心存虧欠,所以當宸景帝知道是明輊設圈套構陷她,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明輊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明目張膽的使陰謀,明輊也并非想至她于死地,只是擔心她會從軍收攬兵權站在太子身邊,那樣他就處于更大的劣勢。
云川嘆了口氣,不論如何,宸景帝待她已經是難得,不管她心里有多少難過都不能辜負一個父親的苦心。
很快就到了行及笄禮,文后親自給她梳頭,云川從鏡子了看著身后端莊溫婉的女人,她還是那樣美麗,好似時光忘記考驗她的容顏。
文后微笑,“已是及笄的姑娘,該議親了。”
“我要去南楚。”
文后的手一頓,又捕捉痕跡放下篦梳,接過列英遞來的一支流蘇,微笑著簪在云川的頭上,“你能幫上你父皇也是好的。”
云川心里不由的冷笑,采青就是文后故意安排進來的,她始終想不明白,一個妻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教另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如何一步步攀附自己的丈夫。
她明明是愛重著宸景帝,明明是為了帝王愛而奮不顧身的女子,卻在這看似平和實則勾心斗角的后宮里泯滅成這樣一個無愛之人。
云川忽然為她感到悲哀,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同情她,一時竟像個局外人,云川斂了眼神,不再說話。
公主及笄的典禮十分的十分的盛大,宸景帝顯的十分高興,云川沖她行禮,俯身跪拜,宸景帝為她加冠笄。
“事親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順,恭儉謙儀。不溢不驕,毋诐毋欺。古訓是式,爾其守之。”
云川再拜,“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接受過眾嬪妃的掌冠和贊冠,云川就回宮換了衣裳,她有些緊張,她大約要面對這一生中頭一次的挑戰。
她就站在門口,她能聽見宸景帝和臣子們談笑的聲音,她覺得額頭有一層薄薄的汗。
“公主,可需通傳?”
云川深吸一口氣道:“傳。”
她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走進大殿,她身著曳地長裙,卻一步步走得極穩,大殿安靜,她的腳步聲和環佩相擊的聲音無比清晰,她站定在大殿中央,擺開廣袖向宸景帝行了一個跪拜大禮,朗聲道:“父皇容稟,兒臣明涓,感孝皇恩,無以為報,家國臨敵,為愿趨勢,浴血疆場,以保軒轅。”云川說完,又是一擺,伏地而未起。
殿中寂靜一片,良久才聽得宸景帝緩聲道:“你有此心意,朕心甚慰,命你從先鋒做起,十日后隨三軍出發。”
云川又是深深一拜,“謹遵圣意。”
列英默默收拾著行囊,并不說話,云川看著她忙碌的,輕聲問道:“阿英有十九了,可想嫁人?”
列英抬起頭笑了笑,“原是不想嫁人才伺候公主的,如今公主要出征去了,奴婢自是要嫁人了。”
“傅侍衛與你年紀相仿,只比你大兩三歲,我去和父皇為你求個圣旨。他日后也不敢薄待你。”
列英一時紅了眼,跪在云川面前,“謝公主。”
“你同我受了多少委屈,如今我出征再難護你,你能好好生活我就放心了。”
云川將她扶起,從羅漢床的暗格里拿出一個紫檀木的盒子遞到她面前,“我進宮時黎家還有幾間鋪面,我得了公主的封號,就有了封地和俸祿,這些再沒什么用了,權當我給你添妝。”
列英連忙推辭,云川卻硬是塞到她手里,“你家族的情況我也略有耳聞,不要推辭了。”
列英還是沒忍住眼淚,將盒子接在手里,低頭流淚。
“小春是個好丫頭,她嫁人時我沒趕上,你替我多關照她。”
云川覺得自己今天仿佛是經歷了一場劫難,已經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揮退列英,一個人躺在床上,夢里都是從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