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儀站在書塾門口。

早春的風還殘留著晚冬的寒意，陽光卻已足夠溫暖。

嫩芽從松弛了的泥土中鉆出，撓得人心里癢癢，情不自禁地想要撫摸這纖細可愛的綠色手指。

書塾前種了一片薔薇，碩大的花朵堪比玫瑰，卻又沒那么濃艷，顏色恰到好處的淡薄，宛如不施粉黛的少女。

聽說李家大公子要施藥，大清早的，書塾門口就排出一條長龍。

家里有病人的，拿著事先給他們發放的憑據來領藥，那些舉目無親的病人，則由書塾的學生送去家里。

藥有兩種，抗生素和感冒沖劑，能治的病不多，但也不少。

李鳳儀立如磐石，在臺階上掃視著人群，從他們的眼里看到隱隱的畏懼。

“他們為什么怕我？”

“鳳儀兄，老百姓害怕的不是你，而是李家。”劉錫白解釋道。

“內城與外城幾乎隔絕，李家對流民的干預很少，他們為什么還會害怕？”

“鳳儀兄可知否？你在老百姓的口中，是一個身高一丈，武藝高絕，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豪杰，聽起來頗有演義傳記的味道，”說到這里，劉錫白頓了頓，笑容斂去，“在李家的幾百位公子里面，這算是難得的正面評價了。”

比起很少露面的高順位繼承人，低順位繼承人負責李家對外的一切事宜，拋頭露面的次數比較多，而且，他們中大多數是昌邑地區的基層官員。

“外城有什么？什么都沒有，只有人，故，不可藉于臺雉，不可藉于樹木，不可藉于六畜，唯藉于人。”劉錫白接著說。

“怎么講？”

“李家家主李幽篁，效仿田常，選七尺以上女子入清人館，賓客及舍人出入不禁。如今有子五百余，以子嗣為爪牙，張風、隗孝之為股肱，欲為天下之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兒子們大多效仿父親，擄掠有姿容的女性，外城女子超過十五歲未婚者，莫不以黑炭涂面，藏匿密室，躲避抓捕。”

“我們能做些什么嗎？”李鳳儀問。

劉錫白贊賞地看了他一眼，對于這個年輕人，這位超級強者，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人間正道。

“暫時不用，靠著幾位粉刷匠孜孜不倦的努力，擄掠婦女的情況已經好了很多，不過，這只是癬疥之疾，心腹大患是毀滅者軍團，隔一段時間就要來擄掠一波，機械生物并不想滅絕人類，而是要圈養我們，進行某種研究。”

……

見人到的差不多了，劉錫白把擋板一抬，一次放五個人進來，收了憑據，防止有人重復領取。

擋板一抬一放之間，隊伍便有節奏地前進。

書塾后面，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順著墻根溜到窗口，踮起腳，向里覷了一眼，幾十箱抗生素和感冒沖劑堆在一起，無人看守。

劉三心里一陣竊喜。在外城，藥物是硬通貨，可以換錢、糧食、衣服、金銀細軟，而且只會溢價，遇到得急病的，賣個百八十倍的價格都有可能，逢著災年鬻兒賣女的，說不定有機會買個漂亮的小丫頭。

一想到漂亮的小丫頭，劉三心里就像有一團火苗在竄動，他舔舔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切割筆，這是他吃飯的家伙，在插銷位置反復劃拉，用力一捅，這塊玻璃就掉下去了。

打開窗戶，攀住窗沿往里爬，一落地，突然，眼前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穿著洗滌干凈的舊衣衫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則是身著斜襟法袍的清秀少年。

鐘素閣和法寧。

“沒想到，真有人來偷藥。”鐘素閣努努嘴，流民不互相幫助也就算了，竟然還在干損人肥己的事情。

“或許他認為善心和善良是一種東西，覺得可以肆無忌憚，我會讓他明白的，不是。”法寧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兩位爺，我走錯地方了，對不起，我這就滾，哎，干嘛呀？綁我干嘛？”

劉三被按在一張椅子上，雙手和椅背捆在一起，掙扎無用，只能驚恐地看著兩人。

“別怕，等會兒就放你走，”法寧站在他面前，笑瞇瞇地伸出一只手，蠕動手指，“最近我在學習魔術，已經爐火純青了，來，給你變一個。”

劉三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腆著笑臉，“您就饒了我唄，我啥都沒干呢。”

法寧在他面前攤平右手，左手像拈花一樣從空氣里拈了點什么到手心里，問：“看到我手心里的東西了嗎？”

劉三搖頭，松弛的腮肉跟著晃動。

“你當然看不見，因為，這上面是一團思想，而思想，是無形的，”法寧攥住無形之物，捏緊了，道：“我的魔術是把這團思想變進你的腦袋，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嘭！

一記勢大力沉的右勾拳結結實實地轟在劉三的臉上！

響聲消失，房間里格外寂靜。

法寧抓著劉三的頭發，轉過他的臉，劉三被打得昏頭轉向，鼻孔冒血，更多的血水從嘴里涌出來，淅淅瀝瀝地滴在胸前。

“饒、饒了我……”劉三有氣無力的說。

“思想有沒有到你的腦袋里？”

“有、有了，在、在腦袋里。”劉三哆嗦著回答，完全被打蒙了，眼前一片模糊，腦袋里彌漫著盲音。

“這魔術不錯吧？”

“太、太好了。”

“別急，還沒有結束呢，”法寧換成左手，五指虛握，“知道這是什么嗎？”

“是思想，爺爺，您就別打了，我有思想了……”

“不，這是文化，”法寧遺憾地搖搖頭，又道：“接下來，我要把這團文化，變進你的肚子里，你就是文化人了，有了思想和文化，以后就不會去偷東西了。”

沒等劉三開口，重拳如炮彈般轟在他的肚子上！

劉三的身體被打得幾乎對折！連人帶椅子在地面滑行了一段距離，咣當撞到墻上，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干嘔了一陣，勉強直起腰，看向少年的眼神已充滿恐懼！

“你可以走了。”法寧笑了笑，說。

他松綁放劉三離開，沒有食言。

鐘素閣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他，道：“小先生上了一堂生動形象的課啊！”

“畢竟有教無類嘛！”

里間發生的事情當然逃不過前院兩人的感知。

劉錫白拍了拍李鳳儀的肩膀，問：“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會對這些流民感到厭惡嗎？你應該明白，外城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也有奸猾小人，也有罪不可恕的惡徒，在我看來，如果他們換到那個位置，做出的事或許會更壞。”

“我知道。”李鳳儀捏住一盒藥，目光深如淵藪，“惡是阻止不了的，所以，清算和懲罰不能停止，任何時代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