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都看得出來張三瘋很高興，所以張五六和李二秀也很高興。李二秀說，要不給她說破吧。張五六說，要說你說，我可不說。李二秀說，是我一個人生的是吧，那我讓她跟我姓李，叫李三瘋。張五六懶得理李二秀。李二秀湊到沙發上，抱住張三瘋說，丫頭，給你說個事。張三瘋說，說事就說事，放開。李二秀不生氣，李二秀說，今天見的那個男孩子，王小建，怎么樣？張三瘋說，不錯。李二秀說，哪里不錯？張三瘋把李二秀的手扒拉開，把自己的屁股挪開，坐到沙發的另一端，說，學歷高，長得帥，說話也有趣，哪里都不錯，你什么意思？李二秀說，我看他吃飯的時候像個悶葫蘆，石磨子也壓不出個屁來，和你一起逛街的時候，他又有話說了？張三瘋說，人家那是懶得搭理你們這些專愛惹是生非的大媽，哎，我說你什么意思？問東問西的。李二秀說，也沒什么意思，你要是覺得他不錯，你們就當男女朋友處著唄。張三瘋吃了一驚，說，你說什么吶，我們才見了一面，你當我是什么人？李二秀說，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丫頭！我的小丫頭，我的小棉襖，瞧你那傻乎乎的樣兒，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貨，到現在還不明白我今天帶你去是干嘛的？張三瘋說，今天干嘛？不就是趕集，吃飯，還干嘛？李二秀說，還順便相了個親。張三瘋張大了嘴巴說，啊，你說什么？相親？李二秀鄙夷地說，啊什么啊，親都相完了，人家看上了你，你也好像看上了人家。張三瘋說，我呸，你們這些騙子！李二秀說，呸什么呸，我不騙你，你會跟我去？張三瘋說，好啊李二秀，難怪從一大早上逼我陪你趕集開始，你身上處處透著古怪，我可真是瞎了眼，張五六，你過來，你老婆騙我，她要把我賣給人家了！張五六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張三瘋剛剛叫喊的聲音有些大，很費力氣，張三瘋拍了拍胸口，把氣喘勻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張五六忙跑到張三瘋跟前。張三瘋抱住張五六的腿，哇哇地哭著，爸爸，她騙我，她們都騙我，拿我當猴耍。張五六摸著張三瘋的腦袋說，哭什么，相親就相親，有什么大不了的，都相完了，剛剛不一直都挺高興的嗎？張三瘋說，可是人家會笑話我的，我本來一直占著上風，從一開始就一直占著上風，就這一下，我把之前贏的全給輸出去了！張五六說，什么輸出去贏進來，你們不就見了個面，吃了個飯？張三瘋說，你不懂。張五六說，我不懂那你給我說說。張三瘋說，我不說。李二秀說，瞧你那付死相，多大的人了，還抱著你爸哭。張三瘋說，我就要抱著我爸哭，我就不抱著你哭，我就是和我爸親。李二秀說算我這輩子加上輩子再往上數六輩子一共倒了八輩子霉，生了你這只白眼狼，你就抱著你親爸慢慢哭吧，哭完了我有話問你。張三瘋說，問什么？李二秀說，等你哭完了再說。張三瘋說，我哭完了。張五六說，哭完了就起開，我得去換條褲子，還有鞋，都濕了。張三瘋撲哧一笑，抹了一把眼淚揩在張五六褲腿上，說，討厭！李二秀說，接下去怎么辦？你姨，趙蘭香，可是說了，如果你滿意，就訂一個下次見面的日期，你們再見一見，聊一聊。張三瘋說，不見！李二秀說，真不見？張三瘋拿手堵住自己的耳朵，聲嘶力竭地大叫道，不見，就不見！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西邊天上冒出了一大團烏云，王小假站在院子邊上，憂心忡忡地往天上打量著。王仁義慢悠悠地從院子旁邊的菜園子里鉆出來，手里抓著幾只暗紫色的茄子，一只翠綠的葫蘆，王仁義對王小假說，小建，你干嘛站在這里，天快黑的時候，蚊子最多，你還不趕快進去？王小假說，爺爺，天上出了黑云，明天會下雨嗎？王仁義瞇縫著眼睛往四周的天上掃了一遍，整個天空除了西邊的那一團云，空空如也，太陽間或從云的縫隙中漏出一道光來，亮晃晃的刺人的眼睛。王仁義說，大學里不學看天氣？王小假說，我學的機械，不是氣象，大學不是什么都學，要是什么都得學，什么都得會，大學得念一輩子。王仁義說，那一團黑云就是一頂帽子，這頂帽子落到誰頭頂上誰就可能會下雨。王小假說，要是那頂帽子飄到我們頭頂上來呢？王仁義嘿嘿一笑說，你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王小假說，是的，爺爺。王仁義說，你抬頭看看樹葉，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王小假一拍腦門，說，我真傻！王仁義說，你這不是傻，是一時糊涂。王小假說，爺爺，你還是挺厲害的。王仁義說，我沒有我孫子厲害，我孫子才是真的厲害，大學生，學機械，我連機械是什么都不知道。王小假把嘴巴貼在王仁義耳朵上悄悄地說，明天早上，我約了張丹，我們一塊兒去撿蘑菇。王仁義說，張丹？王小假說，就是你給我介紹的孫媳婦。王仁義大喜，抓住王小假的手說，好。

張三瘋穿著睡衣從臥室里溜出來，張五六和李二秀還在看電視，張三瘋叫道，張五六。張五六回過頭，張三瘋神神秘秘地向張五六伸出一只手指頭勾了勾，張五六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張三瘋換了張笑臉，說，爸爸，快點過來。張五六說，干嘛？張三瘋說，廢話，當然是有事。張五六說，正看到要緊的地方，等等行不？張三瘋說，不行，再等我就睡著了。張五六無奈地起身，對李二秀說，你幫我看著，等會兒告訴我。

張五六說，又打什么鬼主意，大晚上的不睡覺。張三瘋說，有件事，你必須得幫我。張五六說，什么事？張三瘋說，明天早上和我去撿蘑菇。張五六緊繃著的臉松弛下來，說，我還以為你要我去幫你打架！張三瘋說，廢話，你這么老，打得動嗎？張五六說，打不動了，我很老了，蘑菇我也撿不動了。張三瘋說，撿蘑菇又不費力氣。張五六說，撿蘑菇費眼睛，我老了，眼睛花了。張三瘋認真地說，這次你必須得幫我。張五六也認真地說，連著晴了幾天，地里的活兒多，我得早起趁著天涼多干點活。張三瘋說，地里的活我幫你，你幫我撿蘑菇，我跟人打賭比誰撿的蘑菇多，你一定得幫我，我一定要贏。張五六好奇地說，還有比這個的，你們年輕人可真會玩。張三瘋把嘴湊到張五六耳朵邊上，張五六的眼睛越聽越亮，到最后嘻嘻笑了起來。張三瘋說，不許笑。張五六說，好了，我不笑了，我包你贏，你贏定了，你要是輸了，你以后天天叫我張五六。張三瘋指了指堂屋說，不許告訴她！張五六連連點頭說，不告訴，不告訴。

張五六回到堂屋，電視里已經在放廣告。張五六說，那人死了還是活了？李二秀說，你們說什么？我聽到你笑了。張五六說，沒說什么。李二秀說，那我也不說。張五六說，你！李二秀說，你個屁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不說，急死你。張五六坐到李二秀身旁，和李二秀咬著耳朵。李二秀突然啊了一聲，說，和他？張五六連忙捂住李二秀的嘴。

第二天早上八點，張三瘋和張五六弓著腰一前一后躡手躡腳地走進樟樹腳。張三瘋壓低聲音說，爸爸，要不你就別往前走了，要是讓他看見你和我在一起，我丟人可就丟大了。張五六說，萬一他沒來呢？張三瘋說，不可能，他敢！張五六說，讓他看見也沒事，我裝作是個撿蘑菇的，他又不認識我。張三瘋有些急了，說，爸爸，你到底聽不聽話？你放心，如果我真覺得他合我的心意，我會把他帶回去給你看的。張五六說，我們能贏吧？張三瘋說，我們應該背個更大的背簍出來的，或者學他們坪里的人，拿一只大編織袋，不過就算是這樣我們也應該是贏定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我們兩個孔家峪最會撿蘑菇的人花了兩個小時轉了三個山頭，也就撿了這一背簍蘑菇，那小子一個人，他又不是神仙，能比我們倆還多，殺了我也不信。張五六說，那我走了，把旺財留給你。張三瘋點了點頭，伸手在身邊的狗腦袋上摸了摸，狗仰起腦袋拿舌頭舔了舔張三瘋的手。張五六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張三瘋回頭看了看，突然粉面變色，張了張嘴巴卻又不敢喊，在腳邊抓了一把黃土用力向張五六的背影扔去，張五六回過頭，張三瘋瞪圓了眼睛，手忙腳亂地指著他和他背上的背簍。張五六恍然大悟，又弓著腰快步折返回來，將滿滿一背簍蘑菇放在地上。張三瘋說，你真是我親爸爸，比我還沒腦子，幸虧我發現了，要是讓你把這一背簍蘑菇背回了栗樹嘴，我兩手空空，還比個屁！張五六嘿嘿干笑了兩聲。張三瘋說，快滾快滾。張五六說，別貪玩，早點回家。

張三瘋蹲下身子背起背簍，呼喝著黑狗旺財，大搖大擺地往樟樹腳深處走去。汪，汪，旺財突然發出了兩聲中氣十足的叫喊。汪，汪，前面不遠處的森林里，馬上回傳過來兩聲同樣響亮的狗叫聲。咦，張三瘋心里有些疑惑，他帶來的狗？旺財早已經興奮地向著前方射了出去，張三瘋也跟了上去。

張三瘋追上旺財的時候，旺財已經坐了下來，前方是一片開闊地，張三瘋看見對面一只黃狗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朝旺財和自己的方向張望著，然后張三瘋看見一個人從一棵矮小的松樹后面直起腰來，手里拿著一個大紅的蘑菇，不知道是紅菌還是假紅菇，往另一只手上提著的一只紅色的塑料桶里面放。張三瘋看著那只比李二秀去菜園子里摘菜時挽的竹籃還小的小桶，鄙夷地笑了。張三瘋吹了吹口哨，旺財應聲叫了起來，對面的黃狗也叫了起來，張三瘋說，別喊，沒叫你們。王小假也看到了張三瘋，高興地朝張三瘋走了過來。張三瘋說，假妹子。王小假說，我以為你又不來了呢！張三瘋說，什么叫又不來，哦，你說上次？那時候我們都不認識，你叫我來我就來，你以為你是誰，白洋鎮的鎮長？王小假偏著腦袋往張三瘋背后張望，張三瘋的背和頭擋住了張三瘋背上的背簍，王小假踮著腳也看不到。張三瘋說，說說吧，輸了怎么辦。王小假說，你贏了？張三瘋說，我可以讓你再撿一個小時，我站在原地不動，等你，一個小時之后你再來和我比，我要是輸了，你說怎么辦怎么辦。王小假將小塑料桶放在地上說，我不撿了，該去的地方我都去了，你就是給我十個小時，我也撿不出多的蘑菇了。張三瘋看著那不是很滿的一小桶蘑菇說，可憐，撿不到蘑菇了，連假紅菇都拿來充數了。王小假的臉刷地紅了，彎腰拿起最上面剛剛撿的那個碩大的紅菌，走到張三瘋跟前說，這不是假紅菇，這是紅菌，真紅菌，你看它的菌柄也是紅色的，菌柄是白色的，才是假紅菇。張三瘋說，你急什么急，我還用你教？就算你這棵是真紅菌，你不照樣輸，而且是大比分的輸，相當于足球比賽的零比十。王小假探頭往張三瘋背后的竹簍里面望，這一次王小假看到了那滿滿的一簍蘑菇。王小假說，天吶，你太厲害了，我摸著黑就到了山上，打著手電筒撿了半個小時天才亮，一直弓著腰，鼓著眼睛，眼睛前面都在閃星星了，才撿了這么一點，不夠你的四分之一，不對，恐怕連五分之一都沒有。張三瘋得意地笑著。王小假說，把蘑菇放下來，休息一會兒。張三瘋和王小假找了一片比較整齊的草皮坐了下來，旺財和來福也已經成了朋友，在樹林間追逐打鬧。王小假說，那是你們家的狗？張三瘋說，廢話，你帶的難道是別人家的狗？王小假尷尬地傻笑。張三瘋說，你笑什么？王小假說，不笑什么。張三瘋說，你昨天不是很能說的嗎？今天沒帶舌頭出來？王小假把舌頭伸出來左右擺了擺。張三瘋說，惡心。王小假說，惡心什么，鹵豬舌從來都是鹵水拼盤里面不可或缺的一道好菜。張三瘋說，看來你今天不止沒有帶舌頭，智商也沒有帶，我可不想和一個傻瓜聊天。王小假說，你聰明，你說，我聽，我確定我帶了耳朵。張三瘋掃了一眼王小假的耳朵說，這耳朵不錯，挺肥的，兩只一齊揪下來，鹵水拼盤里面又多了一道好菜。王小假盯著張三瘋看，張三瘋說，看什么？王小假說，好看。張三瘋嘻嘻哈哈地笑。王小假說，笑什么？張三瘋說，好笑。王小假說，什么事？張三瘋說，我們班上也有一個王小賤。王小假說，我這個名字常見，用的人多。張三瘋說，我們班上那個王小賤是女生，無比討厭，我們給她取了個外號小賤，賤人的賤，說完又一次大笑起來。王小假哭笑不得，說，難怪你昨天聽到我的名字笑得那么開心。王小假說，張三瘋。張三瘋不吭聲，但是沖王小假擠了擠眼睛。王小假說，難道你們家里還有張一瘋張二瘋？張三瘋說，恭喜你，你終于又找回了你遺失的智商。王小假說，你媽媽太偉大了，不離不棄，撫養三個瘋子，你爸爸是村長嗎？怎么生那么多。張三瘋說，你爸爸才是村長，你們全家都是村長！他們怎么才生了你一個？真是廢物。

兩只狗突然同時向張三瘋和王小假身后沖去，一邊汪汪地叫喊著。張三瘋和王小假站起身來，看見一個人慢慢從灌木叢里面冒出來。張五六？張三瘋驚訝地叫道。張五六滿臉尷尬，被兩只狗押送著向張三瘋和王小假走過來。旺財歡天喜地地在張五六身前身后跳躍，高興得好像是和張五六分別了幾個世紀之后的久別重逢，來福也很聰明，看出來張五六是自己朋友的朋友，也識趣地閉上了嘴巴。張三瘋說，張五六，你怎么在這里？張五六說，我撿蘑菇啊，你們也撿蘑菇？嚯，你們撿了這么多。張三瘋說，這里已經被我們撿過了，沒有了，你去別的地方撿吧！張五六說，好。張五六在王小假臉上看了看，轉頭走了，旺財也跟著他去了，王小假說，你們家的狗！張三瘋呼喝道，旺財！旺財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回來。王小假說，你們村里的？張三瘋說，是啊！王小假說，人家那么老，你喊人家名字？張三瘋說，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