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增長中的城市化和創新地理
- 岳清唐
- 4916字
- 2019-09-06 18:04:29
前言
一
長期以來,西方主流經濟學把自己定義為“經濟學是把人類行為當作目的與具有各種不同用途的稀缺手段之間的一種關系來研究的一種科學”(羅賓斯,2000)。而其主要方法就是應用最優化原理和均衡原理來研究在資源總量受到約束情況下如何使資源配置即資源在各種不同用途上實現最優。在這種研究中,往往把經濟活動主體所依托的空間和時間都抽象掉了,把經濟主體的選擇定格為一個點上的一瞬間的配置行為,局限于一種零空間靜態分析。
一切都源于經濟學研究中抽象演繹法所遇到的數學模型化困難。在亞當·斯密那里,抽象演繹法和歷史歸納法是并存并重的。他繼承了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傳統,并吸收了法國理性主義哲學思潮,通過對各國各時期經濟史的描述和分析,經過從個別到一般的歸納推理,在歸納出幾個較少的抽象概念基礎上,又通過從一般到個別的演繹推理,建立起古典經濟學的邏輯體系。斯密的研究方法被馬爾薩斯、薩伊和馬克思等人繼承。但斯密的另一個偉大繼承者李嘉圖則拋棄了歷史歸納方法,將抽象演繹方法的使用發揮到了極致。李嘉圖的抽象演繹推動著經濟學走向了只憑幾條公理或假設去推演結論的高度抽象化、數理化的模型化方法。為了適應抽象演繹的需要,或者說限于當時所能掌握的數學工具,必須作出一些脫離實際的苛刻假設,才能將研究對象模型化。因此,他在研究不同國家和地區間的經濟關系時,假設沒有運輸成本,用比較成本和地租概念把不同地區間的空間差異轉化為土地生產力和勞動生產力的差異,從而把空間因素在經濟理論研究中抽象掉了。在后來的一般均衡模型中,阿羅、德布魯等經濟學家則通過假設規模報酬不變和經濟活動的各向同質,把同樣物品在不同空間點的交易行為視為不同物品的交易,從而把空間因素對交易的影響“考慮”到或者排除掉。
馬歇爾(1964)在他的著作中雖然一再強調“經濟學家的目標應當在于經濟生物學,而不是經濟力學”[1],但經濟生物學是要考慮時間的,不過由于“時間因素是經濟學上許多最大的困難的根源”[2],所以,由他開創的新古典經濟學分析長期以來局限在靜態均衡框架內,把時間因素也擱置在一邊了。當研究經濟增長問題時,新古典增長經濟學家通過跨期消費方式把時間因素納入經濟學,建立了經濟資源在時間上如何配置的分析框架,但仍然是在報酬不變的假設下追求一條均衡增長路徑。報酬不變的競爭性市場自身不能帶來經濟增長,因此,新古典增長理論的“增長”需要求助于外生的技術進步,它不能從新古典增長模型本身得到說明。事實上,符合規模報酬不變的完全競爭廠商只能維持簡單再生產,不可能發展壯大。只有具備一定壟斷性的企業才能有自身實現技術進步的可能性,這依賴于壟斷所帶來的規模報酬遞增性質。但長期以來,主流經濟學家在建立具有報酬遞增性質的不完全市場結構模型方面遇到了多重均衡解的困境而一直沒有突破。
20世紀70年代,迪克西特和斯蒂格利茨在市場結構理論研究上獲得了突破。他們建立了一個分析不完全競爭市場一般均衡模型,即迪克西特—斯蒂格利茨模型(簡稱D—S模型)。在該模型基礎上,不需先驗地假設外部經濟的存在性,從經濟主體的自利性行為本身就可以建立具有報酬遞增性質的內部規模經濟和外部規模經濟模型。20世紀八九十年代,借助于迪克西特—斯蒂格利茨模型,時間上的報酬遞增和空間上的報酬遞增模型相繼建立。以羅默為代表的內生增長理論注意到報酬遞增對于理解經濟長期增長的巨大意義,把時間上的報酬遞增納入到增長模型中。以克魯格曼為代表的新經濟地理學理論把空間上的報酬遞增納入到標準經濟學模型中,完成了對經濟資源在空間配置上的主流經濟學分析。
二
經濟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增長都是一種報酬遞增現象。報酬不變的假設產生不了增長,只能維持現狀。經濟增長不僅在時間上,而且在空間上都因報酬遞增而表現出不平衡的特征。經濟增長本身就體現為一個報酬遞增的過程。創新和城市化帶來報酬遞增,進而是經濟增長的重要源泉之一。人們對報酬遞增的認識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
從亞當·斯密論述“制針工廠”中的分工能夠導致報酬遞增,到馬歇爾的外部經濟能夠帶來報酬遞增,再到阿倫楊格累積因果導致報酬遞增,都沒有將報酬遞增模型化。斯密的分工實現遞增報酬的思想需要求助于外生的市場范圍,而楊格的“分工一般地取決于分工”則指出了報酬遞增的內生性。楊格將市場范圍大小內生于分工發展之中,勞動及產業分工、迂回生產的加深、市場范圍的擴大三者是一個相互加強、自我演化的過程。揚格的思想顯示了一種報酬遞增的動態性質。但由于楊格英年早逝,他并沒有來得及將他的思想模型化。
馬歇爾認識到內部經濟和外部經濟都能帶來遞增的報酬,但內部規模經濟的存在必然導致壟斷,這與經濟均衡思想不相容,也與當時缺乏相適應的數學工具有關。馬歇爾避開了內部經濟,而用一個代表性企業的平均水平拉平了企業之間由于規模不同而產生的差異,實際上假定企業之間存在無差別的競爭。馬歇爾用外部經濟變動來解釋企業的增長,假設外部經濟能夠作用于所有企業。
斯密雖然提出了勞動分工帶來遞增的報酬,但勞動分工的含義究竟是什么,斯密并沒有清晰地解釋,留給后人進一步研究的空間。羅默等人認為分工是指品種多樣化,貝克爾、墨菲、楊小凱等人認為分工是指專業化。本書作者認為,斯密的分工與遞增報酬之間的聯系渠道實際上可以區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產品的創新,一個是工藝的創新。品種多樣化是產品創新,生產專業化是工藝組織創新。
羅默等人沿著馬歇爾、張伯倫、阿羅、迪克西特、斯蒂格利茨等人的思路前行,對報酬遞增的產生進行了模型化。第一步仍是沿用外部經濟的做法,把阿羅的“干中學”概念納入競爭性均衡分析框架,假定私人企業投資于研究與開發會帶來新知識的產出,新知識的生產是報酬遞減的。但由于新知識既包含企業特定的私人知識,又包含通用性質的公共知識。公共知識隨著產品的被使用、勞動者的流動、供應商之間的聯系會擴散到全局經濟中。每個企業的研究開發投資都對公共知識的積累做出貢獻,因而公共知識的存量是不斷增加的。企業使用私人知識、公共知識和其他要素生產消費品,由于公共知識正的外部性,使私人企業消費品生產函數具有報酬遞增性質。羅默在外部性、新知識生產報酬遞減性、消費品生產遞增性三個假定下構造了一個與競爭均衡相容的報酬遞增框架。
對于斯密定理,斯蒂格勒曾有這樣的評論:“如果確是市場容量限制了勞動分工,那么典型的產業結構就必定是壟斷;如果典型的產業結構是競爭,那么這一定理就是錯誤的,或無重要意義的。這兩種情況都難以否認。”[3]現實中這兩種情況并非難以否認,典型的產業結構并非是完全競爭的,而是壟斷競爭的,斯密定理也不是錯誤的。因此,羅默在后來的研究中對報酬遞增的處理采用了更加符合現實情況的壟斷競爭市場結構。羅默借鑒迪克希特——斯蒂格利茨模型,并結合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構造了一個包含中間產品部門的內生創新增長模型。該模型將技術進步帶來的報酬遞增放在壟斷競爭的市場結構框架內,將中間產品數目的增加作為技術進步表現形式,每一項中間產品都由一個壟斷廠商獨家生產,由此產生規模報酬遞增,遞增的報酬形成壟斷者的壟斷租金,這個壟斷租金用來補償開發中間產品的固定成本。羅默模型后來又經過豪威特、格羅斯曼等人的發展,使報酬遞增與技術在時間上的積累很好地聯系起來。
對于試圖在新古典框架內解決報酬遞增問題的研究者而言,靜態的自由競爭和動態的壟斷競爭是經濟演化的兩種力量。創新行為將產生壟斷者,創新不斷,壟斷不斷。壟斷競爭帶來的遞增報酬吸引了大量學習者和模仿者。他們的加入使技術在社會不斷擴散,將壟斷競爭優勢在社會中均等化,帶來了經濟的增長,提高了整個社會的福利。當一項創新技術在社會上得到廣泛擴散,則使用這項技術的企業不會獲得壟斷地位,自由競爭的情形近似出現,現存資源將得到充分有效使用,自由競爭是在既定技術水平下的邊際報酬遞減下的競爭。壟斷競爭伴隨資本的擴張,是由增量資本帶來的活動。自由競爭是存量資本之間的競爭。
楊小凱等人沿著阿倫楊格的思想返回到亞當·斯密的勞動分工傳統。楊小凱將分工視為專業化,分工的擴大體現為專業化程度的加深,體現為個人投入某一項經濟活動的時間增加。楊小凱假定個人既是消費者又是生產者,消費決策和生產決策是由同一主體做出的,從而拋棄了新古典的消費和生產各自獨立決策的二分法,創立了新興古典經濟學派。新興古典經濟學派強調的是專業化經濟,是范圍經濟。楊小凱假定個人的消費是由其生產能力決定的,購買力等于生產力,需求由供給決定,因而,市場范圍大小內生于個人的消費和生產決策之中。
實際上,楊小凱的專業化分工模型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亞當·斯密的勞動價值論。楊小凱的模型設計了一個指數型的報酬遞增生產函數,個人生產某種產品的產量是該人投入該項專業化產品的勞動份額的指數函數和個人的產出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自用,另一部分售賣給他人用于交換,他假定每一個人的售賣量也就是他的購買量,因而市場是出清的。經濟產出將隨專業化程度的加深而遞增,邊際生產率隨投入到某一專業化產品的勞動份額增大而遞增。楊小凱認為,專業化能力的獲得是需要學習和經驗積累的,它不能在個人之間迅速傳播和獲得,個人必須分配一定的時間資源去獲得專業化技能,因而即使個人專門于一項生產活動,其投入的時間份額也是小于1的,即報酬遞增不是無限的,而是局部的、有限的。
布萊恩阿瑟等人沿著羅丹(1943)、繆爾達爾(1957)、赫爾希曼(1958)等人的不均衡思想前行,分析現實經濟生活中的報酬遞增現象,并用路徑依賴和正反饋等概念描述報酬遞增機制,嘗試用非線性隨機進程理論把報酬遞增規律數學模型化,以便讓主流經濟學接受它。
三
本書提出經濟活動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表現形態和宇宙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表現形態一樣,都是不均衡的主要觀點后,考察了時間上的報酬遞增思想在經濟學說史上的演進及其發展方向;重點研究了經濟資源和創新活動在空間上的不均衡分布和集聚現象及其背后的報酬遞增機制;并以我國城市化發展以及自主創新的理論及實踐為背景,從報酬遞增的角度分析我國城市化和創新的集聚對我國經濟增長的政策含義。
本書繼承了內生經濟增長和空間經濟學兩個領域的理論發展,并把城市化和創新行為的空間表現形式納入主流經濟學框架中,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建立在迪克西特—斯蒂克利茨不完全競爭模型基礎上的產業組織理論、新貿易理論、新增長理論和新經濟地理學的分析思想和研究方法。
本書內容包括八章。
第一章討論了經濟活動在時間上的報酬遞增性質,揭示了經濟增長就是一個報酬遞增的過程,勾畫出了報酬遞增研究的歷史線索及目前的四條主要路徑。一是基于外部性的報酬遞增研究路線;二是基于內部規模經濟的壟斷競爭模型的報酬遞增研究路線;三是基于內生專業化分工的報酬遞增研究路線;四是基于非均衡的正反饋和路徑依賴思想的報酬遞增研究路線。
第二章討論了經濟活動在空間上的報酬遞增性質,探討了經濟活動空間不均衡分布的解釋性框架。報酬遞增是經濟活動集聚的向心力,產生報酬遞增的源泉有許多,創新和城市化是產生報酬遞增的最重要源泉。新增長理論對報酬遞增與創新之間的關系從時間維度已做了深入探討,但在空間維度上探討創新、城市化和報酬遞增之間聯系的研究目前還不充分,本書試圖在已有相關文獻的基礎上對此進行探索。
第三章討論了創新的集聚分布提高了創新生產力的機理,并分析了促進創新活動集聚的理論條件。
第四章討論了空間因素對經濟活動的影響的度量方法,指出了空間計量模型的未來發展方向。
第五章回顧了中國城市化思想發展的歷史脈絡和城市化實踐的概況,預測了未來發展方向。
第六章定量分析了21世紀以來中國地級以上城市的城市化空間格局演變及其與區域經濟增長的聯系。
第七章定量分析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省級區域創新空間分布的演變,得出創新集聚推動創新生產力的結論。
第八章定量分析了中國2000年以來創新產出的影響因素,指出中國創新的內生性在提高。特別是由于考慮創新活動的空間溢出效應,結論比以往研究更為可信。
[1][英]馬歇爾:《經濟學原理》上卷,朱志泰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8頁。
[2]同上書,第128頁。
[3][美]施蒂格勒:《產業組織和政府管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9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