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天。
黎明未至,曦和山的夜空幽藍微紫,深邃寧靜,沒有一絲云彩,一彎下弦之月靜靜地懸浮于天際,群星環(huán)繞,綴滿夜幕,閃爍不止。眾星孤月傲然俯視著蒼穹之下的四海八荒與蕓蕓眾生。
隱烏道內,靈狐閉著雙眼,伏身蜷縮在面對熔漿湖泊側臥的天落懷里。噩夢仿佛只是專屬天落一人,他漂浮于充滿著夢魘的黑色汪洋之中,在不斷驚醒之后又迷糊地睡去。身體被寒毒侵擾的劇痛,已然成為每時每刻必然要承受的習慣。縱然夢魘無邊無盡,應該總會有徹底散去的一天。只是,那一天恐怕仍是甚為遙遠。
某一刻,靈狐倏然睜開湛藍的雙眸,看著被夢魘緊緊糾纏的天落,只見他緊蹙著雙眉,滿面的不安與惶恐,片刻之后,他忽然攥緊傷痕累累的雙拳,喃喃說道:“娘,我不要再撫琴了,手太痛了......”
須臾,天落突然驚恐地張開雙眼,視野之中,在稠密的黑暗之間留下一片殘影,一抹淡青色的衣裙在殘影中瞬間淡去。
天落望向靈狐,與它四目相對,雖然雙眼仍然被濃厚的黑幕籠罩,看不到一絲光亮,但是他知道,那對依然湛藍清澈的雙眸就在目光所及之處,雖然自己已是夢魘纏身,靈體卻沒有被噩夢沾染一分一毫。
他暗自寬慰地微微嘆息,稍稍平息了心境,忽然意識到,好像自己可以說出話來了......
晨曦漸漸散至烈焰莊內的每一個角落,炙煉崖被千仞山峰遮蔽,卻仍是一片幽暗之色。在徐徐晨風的輕撫之下,烈如秋慢慢蘇醒過來,仰面看到尚未隱去的滿天星辰,按捺住心中的急迫之情,欣喜地想道:“馬上便能下崖了。先回莊里沐浴更衣,再去鎏金暢美美地吃一頓,然后就到隱烏道去審問那小子。”
“嗯,也不能說是審問他,應該是循循誘導。畢竟我是講道理的人。再說,了解實情后也能讓我?guī)偷剿Uf不定他身上的寒息,先生能有辦法助他驅除。或者,干脆說服先生收他為徒,教他修習烈焰心法,以火克寒。”
烈如秋靜心調息片刻之后,一躍而起,三兩步便回到烈焰莊的正院之外,卻遇見年僅七歲的小小少年烈玉辰,正從正院東側的星蘭院一蹦一跳地走出來。
烈如秋趕緊走上前去,悄聲問道:“玉辰,先生在院里嗎?”
烈玉辰一身竹青色的衣衫,發(fā)髻上插著一支青竹發(fā)簪,裝扮如同一個縮小模樣的烈如清,亦正是他的小弟子。烈玉辰見到烈如秋便咧開嘴笑道:“小師叔,黎明之時,祖師先生與清先生一同去飛霞峰找大師伯去了。臨行前,祖師先生要我告訴你,他回來后還要考查你的,這幾日不準亂跑,要專心修行......”
未等烈玉辰說完,烈如秋便飛一般地輕躍離開,回到自己的秋楓院之中。此院滿眼皆是紅楓,樹姿輕盈瀟灑,紅掌形狀的楓葉好似點點火苗,茂密的枝葉連綿,山風卷過,如同一片生機勃發(fā)的火海。
未及一刻功夫,待沐浴之后,烈如秋用羊脂玉冠將暗紫色的長發(fā)重新束起,穿上一襲靛藍鑲銀絲的錦衫,銀色腰帶的綬絲上系著一個血色玉墜。他對著銅鏡端詳左右,滿意地自言道:“且看如此玉樹臨風,人見人愛的翩翩君子,我就不信他會不被我的誠意打動。嗯,不如現在就去隱烏道,找他一問究竟罷。”
烈如秋一面在心中自言自語,一面隨手拿起桌上的密瓜,幾大口便吃下,接著就躍出秋楓院,環(huán)顧四下無人,便快速下山向著隱烏道飛馳而去。
由烈焰莊至隱烏道尚有數十里之距,烈如秋邊走邊想:“不知道此刻他有沒有在關注我的想法,我得集中注意力,不要又被他鬼魅一般的聲音再度突然出現給嚇著了......”
隱烏道內,天落自然已經捕捉到那道急速接近而又十分熟悉的熾熱氣息,同時也聽到,此刻烈如秋在心里關于自己各種異想天開的猜想,以及無比接近真相的推測。
天落不由起身站立,右手緊緊地握住掌中的黑玉長笛,此時手指筋骨撕扯的劇痛更勝過往常,好像是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自己,天罡之氣仍在手中張狂地肆虐。
這一次,天落沒有收回靈狐,而是讓它站在身前,背對熔漿湖泊面對通道口,靜靜地等待著那道熾熱氣息的到來。
數十息之后,通道內響起烈如秋明朗清爽的聲音:“沐天落,你在隱烏道嗎?你今天怎么如此安靜,怎么沒有在我的腦海中突然發(fā)聲嚇人呢?”
烈如秋在通道口出現,一眼便見到天落身前的靈狐,被赤色的熔漿映照得散發(fā)出紅色的光芒,一雙湛藍的眼眸內星輝格外耀眼。
他不由一愣,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得耳邊兩道凌厲的呼嘯之聲劃過,一矛一戟挾裹著閃亮的星輝與自己擦身而過,雙雙扎入身后的通道石壁上,將其退路擋住。
而后,隱烏道內泣訴之聲響起,在熔漿湖泊四周徘徊,霜寒之息伴隨著泣訴之聲,瞬間便充盈了湖泊上方的空間,竟將熔漿的炙焰逼退了幾分。
下一刻,狂暴的霹靂雷火憑空而降,不斷地砸落在距離烈如秋雙腳的咫尺之處。雷火與地面剛一接觸,地面卻沒有燃起火焰,而是迅速泛起寒霜,無數極寒的冰棱破地而出,圍繞著烈如秋形成一層寒冰屏障。
突然見到這樣的情景,烈如秋猛然回過身,仔細看向扎在通道石壁上的一矛一戟,仍在嗚鳴不止,無盡戰(zhàn)意充盈其身,他不禁脫口驚呼道:“滅靈戟!殘魂矛!”
烈如秋再次轉回目光,看著熔漿湖泊旁站立的那個修長身影,只見他將手中的長笛揮起,隱烏道內無端地卷起了颶風,點點星輝瞬間燃起炙焰,颶風化作一條火龍,靈狐帶著一身璀璨的星輝躍上龍首,湛藍色的狐眼仿佛變成火龍的雙眸,孤傲威嚴地俯視著被雷火及寒冰包圍的烈如秋。颶風在離他不足一尺之距的時候驟然停下,炙焰之息卻不斷地向他侵襲。
隱烏道內的星輝如海,緩緩撒下,一個龐大無邊的星陣將烈如秋籠罩其中,讓他只覺得根本無法動彈。
一向口齒伶俐的烈如秋,此時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處如此陣式之中,好像也根本想不到任何逃脫之法。
這時,他的腦海中終于響起天落的聲音:“烈如秋,現在你知道答案了吧?”
烈如秋這才回過神來,震驚萬分地大聲說道:“你居然真的沒有死?!你不是墜入數千丈深的潛龍?zhí)鞚玖藛幔棵鎸θ齻€郡王,兩個世子,兩個總將,兩大門派,數十名胄甲將士,還有三大妖族,在數十人的圍攻之下,這樣你都沒有死?!”
天落沉默不言地收起星陣與颶風,將滅靈戟與殘魂矛召回玉笛之中,隱烏道內頓時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烈如秋看著天落身邊的靈狐,不知如何再度開口。兩人沉默了片刻后,烈如秋忽而想起一事,問道:“你的木琴呢?你不是能夠以琴音療傷嗎?難道木琴在天澗失落了?還是被那些人擊毀了?”
天落仍是以靈識回答道:“并非所有的傷都能以琴音治愈。”
“這么說木琴還在?那你的琴呢?還有,那兩大神器你收到哪里去了?不是還有一個斷念斧嗎?誒?剛才的颶風火龍,是炙焰星陣?你怎么還會我們烈焰莊的修行心法?”
“剛學的。”
“跟誰學的?難道是看到我在此修煉炙焰,你就學去了?還有,那個無邊無際的星陣是什么?簡直就如同整個星際一般......為何我還沒有開口詢問,你就告訴我實情了?而且還是用此種方式......”
“與其使你胡亂猜測或是從旁人那里得知,不如我親自坦言告訴你,而且眼見為實。現在,你不妨說說,你將作如何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我只是要知道真相,這就是我的打算。你怎么從暮宗山跑到曦和山來了?兩地相距何止數千里,這大半年你去什么地方驅除寒息了?你是不是回懸鏡崖去了?是不是嵐先生對寒息也是無可奈何,于是就讓你到曦和山來療傷了吧?你現在是不是恢復修為了?”
“我只是受傷而已,又沒有折損修為。”
“那么,你的名字其實是天棄吧?”
“我是沐天落。”
“所以,你是打算隱瞞自己仍在人間的真相嗎?想想也對,你手上的那些東西,簡直就是一個靶子,如果世人知道你死而重生,必定再次對你圍而殺之。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真相嗎?”
“不是。但是也寥寥無幾。”
“傷愈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你要去找他們復仇嗎?雖然仇家確實是太多了些,不過,你有天石圣物及三大神器,一個一個地對付仇家還是綽綽有余的吧?”
“既為星空之尊,蕓蕓眾生皆為臣。沒有必要將生命浪費在尋仇之上。”
烈如秋不禁一愣,看著熔漿湖畔靜靜佇立的一人一狐,喃喃問道:“那,你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