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丘,竹淵莊園。
自知秋帶著宗令其離開竹淵莊園飛至暮宗山,過去一柱香的時間,天落才從洗靈心法的反噬中恢復,身軀從麻木之中蘇醒過來,讓早已習慣的劇痛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他緩緩走到茶室內(nèi)坐定,被瘴毒侵蝕之處已被圣光修復如初。只是,宗令其的記憶太過哀慟,倒教天落一時之間心神難寧。
待知秋回到醉竹院,已近亥時。剛剛從流云背脊躍下,他便于腦海之中聽到天落的聲音:“知秋,你先去吃過晚膳,再到茶室來,我將方才之事與你細說。”
知秋亦未多言,匆匆吃過,便來到茶室,一邊飲茶,一邊聽著宗令其塵封的記憶,自是唏噓不已,“如今,你去除了他的鎖靈針,新舊記憶皆是清楚明白,怎不教他心中傷痛更甚?若是因此走入極端,豈非我等之過?”
此刻再次敘述一遍那些往事,天落已然平靜許多,淡淡地說道:“此世間,戰(zhàn)亂紛爭從未停止,只因一人或幾人的妄念便覆滅眾生,何其多。蕓蕓之中曾經(jīng)有過多少人,并無過錯,從無惡念,卻偏偏要遭受無妄災禍,承受本不屬于自己的傷痛。誠然,宗令其命途多舛,厄運難避。但是,你我又何曾幸免?我也不過是給他一個機會,能夠為自己作出選擇,也并非只是為了救他。”他望向蜷伏于茶案上的靈狐,悠然言道:“縱然是經(jīng)歷諸多舛錯與傷痛,若能放下執(zhí)念,才有云淡風輕的機會。”
聽到此處,知秋心中想起月影及司言兩位前輩大師的畫像,不禁拾起腰間的血玉吊墜,暗暗握緊......
第二日黎明方至,拂曉的秋風清冷涼爽,卷過竹海,攜著竹葉侵入醉竹院,帶來絲絲寒意。一縷縷朝霞透過青竹枝莖,撒在竹院地面上,金光四溢折返,彌漫至整個院落。
吃過早膳,知秋便喚來客棧伙計結(jié)賬。云生眼見兩位仙人僅住一晚便要離開,心中竟生出遺憾來,“二位公子既有仙鶴代步,來去逍遙,怎不在此地多盤桓幾日。須不知,金秋時節(jié)正是閬丘最美的日子。”
知秋輕聲笑道:“我若是春夏來到閬丘,恐怕最美的日子又要改換時間了罷。”
云生卻是一點都不尷尬,笑著說道:“各季自有各季的好,若是能在閬丘住上一年,看遍四季美景才不枉此行。公子這是急著要去何處游玩呢?”
“誒?我看起來像是游山玩水的模樣嗎?”知秋心中想著的是,甫一離開憩霞鎮(zhèn),就接連不斷遭遇圍殺,不由得有些忿然,未加思索地問道:“我們打算去泠曙山看看,你可知此地如何?”
一聽提及泠曙山三個字,云生竟然一個激靈,臉色驟變,“如公子這般九天謫仙一樣人物,為何要去那陰邪魔山?”
知秋更是來了興致,追問道:“你倒是說說,那魔山是如何陰邪?”
云生也不忌諱,于身旁拉過一把木椅,面對知秋坐下,如同說書人一樣,聲情并茂地講述起來:“要說起這泠曙山,在許多年前,那真算得上是世間仙境一般的地方,山俊水秀,景致極美。山腳還有數(shù)個雅致清新的小鎮(zhèn),當?shù)鼐用窠允茄稣讨街徐`藥、仙果為生。不少外來的文人閑客常常流連于山中探奇,留下無數(shù)詩文辭賦。修行之人更是樂得野居于山中,自詡隱修之士,只道此山之中,天地靈氣尤為純凈,能助修為飛升。”
“然而,在圣天一百零八年春的某一天,泠曙山突發(fā)驚天地崩,地動山移,峰巒崩裂,山石橫飛,溪泉倒流,地火噴涌,人間仙境瞬間化作修羅煉獄。據(jù)說,地崩之前毫無征兆,山中之人根本沒有逃離之機,無人能知,究竟有多少隱修、游客,以及在山中采摘的居民皆葬身于焚天烈火之中。更為可怕的是,熾熱的熔漿炙焰從山澗裂隙源源不絕地向外溢出,沿著峰巒斷層流經(jīng)山腳小鎮(zhèn),將困在鎮(zhèn)中的居民悉數(shù)吞噬。”
“如此慘狀持續(xù)了數(shù)天,本已殘碎的泠曙山在這些時日里仍是不斷地震動,山石滿天飛滾,烈火四處肆虐,熔漿遍地橫流。數(shù)日之后,在又一次最為猛烈的天裂地崩之后,泠曙山終于安靜下來。而后歷經(jīng)數(shù)月,熔漿方才漸漸冷卻,山火在焚燼一切之后也緩緩熄滅。青山綠水再不復見,泠曙山四周方圓百里變成一片死寂之地。”
“當然,如若僅僅只是死寂還算不得陰邪魔山。未過多久,一些好奇之人重游泠曙山。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旦踏入山界,天空立即變色,濃厚的黑云壓頂,陰風呼號,黑霧繚繞于殘垣之間,耳中隱隱聽見無數(shù)魂靈的慘叫之聲。更為邪乎的是,不管你朝著山中走了多遠多久,永遠都走不進泠曙山,始終在山界邊緣徘徊。”
知秋聽云生說得神乎其神,不以為然地說道:“世間怎會有永遠走不進的山?你這故事編的太過離奇。”
“公子,非是我編的故事離奇。這些年來,去過泠曙山的人不少,能夠神志清醒離開的人卻不多。就連飛刀門的御劍大師月影先生,也沒能逃過山中的陰邪之氣。在泠曙山尚在地搖的時候,他便去了那里,試圖一探究竟,沒料到,回到飛刀門便暴病而逝。這個,總不是胡編來的故事吧。”
知秋仍是深表懷疑,“如果泠曙山真是如你所說,去過的人離開時皆是神志不清,那這些傳聞又是聽何人所說的呢?”
“但凡去過泠曙山地界,或是神志迷亂,或是記憶受損,指的是那些未曾修行的凡人。有些境界高深的修行之士,一時尚能記得那處的所見所聞,便說與旁人聽了。”
“既是說與旁人知曉,為何世間并無有關(guān)泠曙山的傳聞?”
“只因御劍大師那般境界的名人,都不幸英年早逝,引起了圣都的關(guān)注,令晏王爺詳查。待冷曙山平靜過后,晏王爺令人查了數(shù)十天,也沒有任何頭緒,反倒致使數(shù)十人瘋癲失了憶。于是圣帝便下詔封了山,再無一人能接近山界百里之外。日子久了,世人大多已將泠曙山遺忘。就算是提起來,也因忌諱陰邪之氣,從不多言,故而少有流傳。”
知秋正欲再問,卻見天落由旁側(cè)的樓梯走下,徑直去到院中,碎羽與流云正好翩然落下,便也不再多言,與云生將賬結(jié)了,另取了一枚金幣交給他,笑著說道:“你的故事講得不錯,我倒要去看看這陰邪魔山究竟如何。”
云生起身接過金幣,正欲勸阻,聽見院中動靜,轉(zhuǎn)頭看見一身黑衣的天落站在兩只白鶴之間,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無端地周身一寒,莫名的惶恐由心底生起,便閉了嘴不敢多言,恭謹?shù)刂x過知秋,垂首斂氣地離開了醉竹院。
走出院子未及十步,云生忽然心神一陣恍惚,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方才說了些什么,只是隱約記得此院的客人結(jié)了賬,給了賞。他困惑地轉(zhuǎn)身回望,茫然地思之再三,還是捏著金幣緩緩離去了。
知秋眼見云生神色忽變,匆匆離去,心中有些詫異,尚未開口,只聽天落說道:“他方才所言之事,自己并不記得。”
知秋一愣,“嗯?什么意思?”
“昨日,我向風尋問起泠曙山,他只知自己去過,卻說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世間沒有關(guān)于泠曙山的傳聞,最多便是‘陰邪魔山’四個字,再無更多詳情。正如這個伙計所言,自地崩之后,但凡去過的人,皆有記憶缺失而不自知。”
知秋迷惑地看著天落,問道:“可是,方才那個伙計說得頭頭是道,清晰明白,果真是他自己胡編亂說的嗎?”
“并非是他胡編,是有人封了知情者的記憶。方才,我不過是用洗靈心法讓他暫時記起而已。”
“昨日在淬刃崖時,你為何不對風尋用到此法?這個伙計的話能有多少可信呢?你知道是何人封了知情人的記憶嗎?”
“對于沒有修行的人,洗靈術(shù)更為容易一些。”天落躍上碎羽,望向西面天空,說道:“現(xiàn)在便去泠曙山一看究竟罷。至于是何人封存了眾人的記憶,待尋到月影先生后,或許便會知曉。”
知秋也躍上流云脊背,兩只白鶴展翅蹬地而起,直沖云層,“天落,你是不是覺得,月影先生被困在泠曙山了?難道山巒的崩塌與天石有關(guān)?”
“你應(yīng)該聽說過,天石有毀天滅地之威。如若想強行開啟天石,天地必有異象。只是尚不清楚,地崩與天石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
知秋想了想,問道:“你是說,不知道是因地崩開啟了天石,還是因為開啟天石導致地崩?這個是否太過玄乎,開啟一枚小小的石頭,怎能毀滅一脈延綿千里的山巒?”
天落卻搖了搖頭,“并非是天石毀滅了泠曙山,而且天石也不僅僅只是一枚小小的石頭,只是因為......”
話未說完,天落忽然感知到一道壓抑的氣息由四面匯聚而來,便緩住碎羽,同時說道:“小心,四周有異。”
知秋亦放緩流云,環(huán)顧四處,目光所及僅是連綿的云層,或濃或淡,明艷的陽光將其染成淡淡的金色,于是說道:“然而,并未見到什么異常之物。”
天落索性讓碎羽于原處盤旋,遠遠散去靈識探尋天地之間,隱隱發(fā)現(xiàn)一道屏障,已將他二人圍于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