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

嘴里嚼過新鮮的樹葉，饑餓感卻更加強烈。

李家莊被群匪打劫，化為一片廢墟，一切都沒有了。

李玄在官道邊等待著什么。

遠方出現了人影，越來越多，隊伍足足有一里。

李玄本能的迎了上去，捧著雙手，一個饅頭也行。

走過的男女老少沒有枷鎖，卻也沒有自由，士兵在負責押送。

疲憊的臉龐，不只是李玄自己。

領隊的小吏仿佛看不見李玄，眼里一直注視著前方。

“走開！”，終于有士兵不耐煩了，李玄被推了一下，虛弱的身體不爭氣的倒在一邊，雙手還是乞討的樣子。

起不來了，這一波人走后，下一波人來到時李玄可能真的就要餓死了。

突然臉被什么砸到，還挺香，是饅頭。李玄直接塞進嘴里，真的是被拯救了。

眼角朝上抬了一下，人群中有個青衣少年正朝李玄眨鬼眼，原來是他的饅頭，扔的還挺準，直中左臉。又看到少年腰間的玉佩，李玄在想玉佩能換多少個饅頭。

李玄依舊躺在地上，從饑餓感里緩和過來后，開始回憶自己昨晚逃命的一幕幕。

自己從村莊逃出，被蒙面的賊一刀劈中了背部，強忍著疼痛跳進河里，抓著塊木板順著河流前行，望著自己的家，直到被大火吞噬的一切消失在視線里。

李玄的背上不停地淌血，他能感覺到，跟夜晚冰冷的河水融合，意識感覺到不行了。虎口逃生，總不能再沉底喂魚，使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往岸邊劃，總算成功了。

趴在岸邊，李玄連救命聲都已喊不出了，況且周圍也不可能有人。

終究難逃一死，至少讓生命靜靜地等到最后吧。

“好嚴重的傷，”這聲音讓驚魂未定的李玄不禁又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更何況趴在地上，這聲音是個老頭的聲音。感覺這老頭在慢慢靠近，李玄卻聽不到任何的腳步聲。

背部的疼痛突然消失了，感覺傷口痊愈了，老頭在給自己療傷，李玄心想。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緊接著便是全身的抽搐，身體不受控制，尤其是胃里，感覺有股氣流在橫沖直撞，痛得都要翻白眼了，李玄之前是失血過多昏迷得兩眼要閉上，現在是痛得眼珠子快瞪出來了。

老頭并沒有停止，慢慢地在自說自話，“堅持住，孩子，等你再醒過來時就沒事了，明天你在官道上等著，會遇到改變你命運的人，記住我最后的話。”

李玄早就痛得昏死過去了，只記得“官道”兩字。現在竟然還有人肯施舍自己，那他絕對不介意再給自己倆饅頭。那少年雖然跟自己年紀相仿，卻看得出絕對是官宦人家，雖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一起押送，總之只要跟著去，肯定還能討到饅頭。

老頭是誰，為什么救自己，比起這些，先活下來再說，李玄隨即打定主意。恢復點力氣后，便硬是從地上支了起來，赤腳去追逐自己的饅頭，饅頭就是自己的命運。

青衣少年無聊地用樹枝在地上畫畫，押解的隊伍此時正在休息。

一個女孩靠了過來，“在干嘛呢？”

“思念。”

“你父母不是跟你一起，都在這嗎？”

“聽父親說，我在北齊還有兄弟姐妹，鄴城那里。”少年順勢用樹枝在畫好的地圖上比劃。

“哎，因為我父親讓你們都受連累了。”女孩開始愧疚起來。

“這不怪你，真的，而且——”，少年頓了頓，女孩把耳朵湊了過去。

“我們雖說是流放，但我偷聽了父親的談話，有消息說我們過不了多久又可以回京城啦”，少年聲音很小，但兩眼卻在放光。

“哦。”女孩平淡的反應讓少年有點失望。

青衣少年突然怪笑起來，“原來你早知道啦！”

女孩內心突然一陣酸楚，緘口不言，少年也意識到了，一同陷入沉默。

過了好一會，女孩開口了，“大姐怕我因父親的死太過悲傷，想給我點希望，派人把消息告訴了我”，少年點了點頭。

在士兵的督促下，隊伍重新出發。

青衣少年也跟在隊伍里，回頭不經意一瞥，貌似遠方有個人影，離這還有好些距離，少年思索了一會兒就明白了。看了下自己的包裹，還有4個饅頭，到達目的地估計還得一整天。

少年很自然地轉移到人群的后面，趁士兵一個不注意，若無其事地把饅頭扔了一個出去。

李玄雖然傷被老頭治好了，但是確實餓得不行，之前的饅頭早給消化干凈了。腳底板都開始起泡了，逃命到現在，身上已是衣衫襤褸，活生生一個叫花子。

身體真的是虛弱無力，好不容易望見之前的那撥人，結果他們又啟程了。

李玄想馬不停蹄追趕，但身體實在到極限了，就在他們歇過的地方休整吧。

等等，地上有個饅頭，這是幻覺嗎？咬一口不就知道了。

嗯，真香，還伴著泥土的氣息。

這個時代雖然皇帝不停換，詔書不停下，可是最本質的糧食問題依舊得不到解決。太陽就算從西邊出來，饅頭絕對不會丟掉。

所以，這饅頭毫無疑問是故意留給自己的，李玄突然覺得這小哥有點意思，李玄自己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李玄之前覺得他善良，現在看來不只是善良，這大概是一種胸懷吧。

坐在樹蔭下，看著地上的畫，像是地圖，天下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李玄從小只知道自己呆在蜀地，離京城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大人們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一年到頭除了收糧的官吏外見不到外人。天下到底是什么樣，自己只要有饅頭吃就好，想著想著一不留神就吃完了，終于又什么都沒了。

饅頭的香甜還在嘴里回味，天色已然不早，得找個地方貓起來過一夜，晚上趕路遇到賊人就得不償失了。

找了個樹洞，鋪上些干草，李玄確認了下周邊，便蜷曲在里面順勢就睡著了。

疲憊時難免做夢，李玄又夢回那悲劇的一晚，賊人們讓鄉親們拿財換命，磕頭求饒，大伙選擇反抗，拿著農具去拼命，但哪里是強盜的對手，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領頭的盜賊看起來很強壯，臂膀上有特別顯眼的刺青，是一只站立起來展開雙翅的烏鴉。

那個頭領突然轉頭朝自己一大刀揮了過來。

李玄一下就被噩夢驚醒了，額頭都是冷汗。天色已微微亮，李玄鉆出樹洞，順著大道繼續追趕少年。

一路上，偶爾有人騎著馬從身邊飛馳而過，也路過幾個村莊，跟自己之前的李家莊并沒什么區別，女媧造人跟造村莊大概都是隨便找個模型就開始復制吧。

漸漸地，路上的行人開始多了起來，前面應該有座城。李玄心里緩了一口氣，至少暫時不用擔心殺人越貨的強盜了。

就這樣，再加把勁，李玄終于來到了城門前，少年的饅頭在等著他。

李玄到處打聽，終于有了頭緒，自己原來到了成都，益州的中心。而那群被押送的人來自長安，流放到這里，目前在城西歇腳，準備按官府指令再轉移到最終落腳點。

李玄在城西發現一處宅子，門口有衛兵把守，大門緊閉，宅子的院墻不高，但是宅子很大，能容納很多人。李玄明白，就是這里，城西也就這里能容納這么多人。

不知道少年最終要被送去哪里，但肯定是城池附近了，遠的地方跑掉了不好找，地方官可沒法給朝廷交待。李玄不想半途而廢，但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肚子又不爭氣的嘀咕了起來，路上雖說摘了幾個野果子，但哪有饅頭好吃，也不扛餓。

天色漸漸暗了，而李玄的晚飯也沒著落，大門的衛兵猶如雕像一樣，面無表情，一動不動。李玄使勁地拍打著腦袋，可再怎么拍也拍不出心愛的饅頭。

李玄豁出去了，準備在不遠的客棧邊偷饅頭。可是賣饅頭的伙計雖然就兩個人，有一個長得很壯，要是被逮著了就死定了，一拳就能結果自己。李玄淡定地走了過去，眼神盡量不與店家相遇，可是余光一直在瞄。

兩伙計早就把目光定在李玄身上，一身破爛的李玄，不被當賊才怪，雖然還沒動手。李玄也察覺到對方的警惕，但熱騰騰的香氣早已讓李玄不顧危險。

這時，大宅的門竟然打開了，里面的人在士兵的押解下有序出來，這一次所有人都帶著枷鎖。人群分成兩撥，分別朝兩個方向出發。李玄回頭一驚，但還是先搶著饅頭再說。伙計可不關心什么犯人，只在提防李玄偷搶。

突然，兩個五六歲的小乞丐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嚷嚷著讓施舍饅頭，伙計們趕緊揮手驅趕。李玄抓住這個機會，加速沖了過去，用手將幾個饅頭一捂，懷里一兜，腿腳就沒停下，壯伙計側面一拳打了個空，緊接著就開始追李玄，剩下的伙計守著鋪子高聲叫罵。

李玄奔跑中不忘嘴里嚼一個，直接沖入押解的隊伍中，瘦弱的身子在里面左閃右突，壯伙計不敢造次，只在隊伍外追趕。士兵舉著棍子要驅趕李玄，但是又怕誤傷犯人，讓李玄在里面穿梭自如。

突然，不知被誰絆了一下，李玄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顧不得疼痛，李玄又一把將地上的饅頭捂到懷里用衣服兜起，一抬頭看見了青衣少年，少年也在看他，在這慌亂時刻，李玄竟然將兩個饅頭朝他扔了過去，隨后拔腿就跑。

少年喊了三個字，“青城山”，聲音不大不小，李玄在身后聽得很清楚。

求生的本能讓李玄亡命奔跑，依靠街上行人的遮擋，溜進小巷，成功躲掉了壯伙計的追擊。

數數自己的戰利品，五個饅頭，好開心。

李玄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快餓瘋了居然還了少年兩個饅頭，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一路跟了過來。

明明做了小偷，卻還要擺出一副不想欠人情的樣子，真的是荒唐至極，李玄一邊啃著饅頭一邊覺得自己越發可笑。

李玄突然意識到，他這樣的，要活下去的話是沒有資格和能力做好人的。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但卻跟平時的不太一樣，聲音很輕。李玄躲了起來。

是剛才的兩個小乞丐。

李玄躲在暗處觀察，兩小孩已經鼻青臉腫，看來是之前伙計拿他們出氣了，更不可能施舍他們饅頭。

又饑又餓，孤苦伶仃，這跟李玄又有什么區別呢。李玄內心頓時升起一團無名火，莫名的憤怒，大家只是想填飽肚子活下去而已，為什么就是實現不了！

李玄徑直走到他們面前，兩個可憐孩子驚魂未定，只知道趴在地上不停磕頭。

李玄更加火冒三丈，把倆人一提溜，拽到自己面前，然后把自己剩的兩個饅頭直接塞到他們各自手里。

小孩們“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青腫的臉上全是鼻涕眼淚。

李玄放聲大笑，感覺舒暢多了。悲傷，痛苦，屈辱，突然感覺一切都無所謂了。

李玄跟兩個小孩在一個茅草堆湊合休息了一晚，也了解到他們的生世，父母被債主所逼死，于是兄妹二人只能流落街頭，四處乞討，要是能早點遇見李玄這樣的大哥該多好。

李玄自己也是鬼門關里逃出來的，世事多艱，深感無力，每天都在為饅頭奔命。

第二天，李玄一早就出發了，青衣少年就在不遠處。

倆小孩舍不得李玄，李玄只扔給他們一句話，“給我活下去，拼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