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搖搖欲墜,嬌兒一聲驚呼,慌忙將他扶住,緩放坐于地上,更置自身安危于不理不顧,竟然在堂上為他灌輸真氣運功療傷。高軒雖答非所問,卻也公開承認了“迷戀嬌娃”的事實。丘岱等三人面面相噓,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癡情奇男女。
正當此時,樓外突然火光沖天,喊殺之聲四起。緊接著堂外也有了打斗喊殺之聲,先前一直跟隨在嬌兒父親身后的家奴,此時竟帶一隊黑衣人馬從樓外向大堂中殺將過來。他手舞一條狼牙大棒沖在最前,早將前來阻擋的帥府親兵侍衛打翻數人,又將程嵩、張巖等擊退,大步向堂內奔來的同時,口中喊道:“主公、主公何在?”閃眼突然看到小主人嬌兒正盤膝坐在高軒身后,不覺脫口驚呼:“公主,奴才罪該萬死。”待奔到近處才發現,原來受傷的只是高軒,反是公主在為他運功療傷。方放下心來,又覺不對,“高軒既已受傷,那必已經歷一場惡斗,主公可別…,主公、主公何在?”喊聲未歇,忽聽一個聲音平靜而道;“慌亂什么,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彪S著話音來向,丘岱尋聲看去,旦見,西北角天字閣雅座中緩緩立起、走出一人,赫然才是正需圍捕的那出資論畫公證人。只是,此時已脫去了那身南朝官場便袍,恢復了他青袍客的本來面目。
家奴一見到他,急忙翻身跪拜于地,口中喃喃而道:“陛下龍體圣安,奴才罪該萬死。”隨著家奴的話語,堂上一片兵器落地的清脆響聲,程嵩、張巖、田嶺等人一臉驚恐惶惑、茫然不安。趙衡也連退數步,轉目看向丘岱,二人以眼神交換著驚奇與困惑。就在此前一刻,丘岱的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早生四十年,處于采石磯之戰的情境中,自己是否能有辛、陸二老當時的膽識、氣魄,毅然策劃謀刺金主亮?他無從獲得答案。但是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今夜之事,絕非如此巧合,也絕難就此了結。正在他心神不定之際,家奴及其主人的出現,似乎解開了他積壓心中半月之久的猜測和憤怒,同時又似乎給他帶來了更大的惶惑與焦慮。丘岱內心的震驚不亞于山崩堤陷。
青袍客起身后,旁若無人般在堂中或手搖折扇,眺首窗外;或負手于背,度步沉思。直到嬌兒發出驚喜呼聲:“父皇!原來父皇果然一直在此?!彼D目看去,似乎這才發現女兒正為高軒灌輸內力療傷之事,不禁大驚,“這還了得”。一躍而上,手中折扇飛點,想立即封閉女兒身上的重要穴位,可觸手之處竟被強勁的內力反彈而回。他心中一愣的同時也看到二人頭頂之上熱霧蒸騰,顏面上雖熱汗淋漓,卻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竟分明是同時進入了修練內功臻于出神入化的高深境界。但因愛護女兒心切,生怕出現偏差,更不及細想,口中說著:“怎會如此?傻孩子,你二人雖練的是同門武功,但內力修習之法卻男女有別,怎可如此蟒撞蠻干?”說話間扔開折扇,雙手抓向女兒手腕欲將她拉開。不想觸手之瞬間,忽覺自身內力突然奔涌外泄,大驚之下,急欲撤手,卻發現抓著女兒的手竟似被吸住一般,哪還撤得回來。就在他覺得左手內力外泄的同時,又有一股內力通過女兒身上向他右手猛然反擊過來,一時間,他只覺天旋地轉,身體竟被橫拋而起,撞向堂柱。高軒、嬌兒大驚之下,內力立即自然內收,一起躍身而起。
嬌兒扶起父親,焦急而問:“父皇!怎會如此?父皇可曾傷著?”青袍客看著女兒全心關切之態,頗感安慰,搖了搖頭,示意無事,可內心卻深知此次內傷非同小可。繼而轉看高軒,見少年非旦已然恢復了先前所受之內傷,而且通過此一番巧合修煉,內力更得到了增強提高。他心中越發驚奇,不禁高聲喝問道:“高軒,你道底是何人?怎會煉成逍遙派北宗靈鷲宮女流之輩的內功?”此話一出口,堂人眾人一片震驚的同時,想到更多的只是,難怪高軒一身邪派武功高深莫測,呸!身為男人,原來竟去偷學修煉西域妖女的內功。
高軒先聽嬌兒的父親說自己與嬌兒所練為同門武功,只是內力修習之法門男女有別,這本是任何一門內功修煉到高深層次后的正常之理,并未引起關注。及至他突然加入后出現內力之間的自激,才引起警覺?;叵胂惹?,嬌兒剛開始為自己灌輸內力療傷時,自己體內也曾出現過自激之力,只是其力異常微弱,迅速便被嬌兒的內力制服。其后自己的內力與嬌兒輸灌過來的內力一觸即合、融為一體,迅速流轉周身,不僅起到療傷恢復之效,而且漸漸循環回轉,反轉入嬌兒體中,相互帶動著迅速進入修煉內功的高深境界。可為何她父親加入后,竟造成如此強烈反擊?內力間的自然反擊,可是傷害極大,嬌兒父親可是為了解救女兒和自己免遭這一可能出現的傷害,才造成自己受傷的。心中既感激又覺歉疚,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
高軒看著嬌兒父女,想著先前的問話,心中暗想“我雖在西域天山五年,除啞奴外卻從未見過任何外人,何嘗學過什么北宗逍遙門的女流功法?”想到啞奴,突然心念一閃:“自己現在武功中的大部分內力跟基,本是從雪峰峭壁上的神秘崖洞中,那刻繪于洞壁的圖形和簡短文字中自學自悟而來。當時自己秘密修煉這門武功,本來只想用來對付那既兇惡又丑陋的啞奴,以便早日擊敗他,逃脫他的看管和監禁,誰知其后卻和他成了忘年生死之交?,F在想來,那些刻畫的圖形不分明全是女子裝束嗎?”想到此,他口中不由自主喃喃說道:“莫非那還真是靈鷲宮的武功?”
青袍客的問話剛出口,突然看到丘岱、趙衡轉向高軒并急切等待回答的神情,心中便后悔自己多此一問。暗自斥責道:“此番南下確是太輕賤南人無才、過余冒險了。眼下此傷非輕,千萬可別再引起致命舊傷復發。在此關鍵時刻,難道還要將高軒推向敵方嗎!”待高軒的自言自語方說完,他便已搶先一語雙關而道:“如此看來,倒真是天意冥冥、機緣巧合,此份祖業要由軒兒來效法當年師祖虛竹,重振我門聲威?!彼嗽捯怀隹?,堂上一片驚鄂、議論的同時,不知有多少羨慕、嫉妒的眼神看向高軒。一時間,旦聽得:“??!呀!什么?大金國天子原來和他竟同是逍遙門下?難怪如此!唉!這,可真是何世修得如此宏福齊天?從此青云直上,扶搖入宮!、嗨!人家那是攀龍得道,附鳳有術,你能比嗎?是啊!風流才子,果然目光獨到…”
高軒初聽其言,想起自己在海上時曾聽聞過,虛竹乃是百年之前,原少林派中一個默默無聞之小和尚,后因機緣巧合成為一代大俠并執掌逍遙派掌門人之職。這與眼下之事有何關聯?何況,區區一個武林江湖人物,值得此幫朝廷官員如此追捧、羨慕?待其后越聽越覺得這些話似乎不像在說古人,倒相是在恭維堂中之人。再看到嬌兒已是惱羞成怒的樣子時,方才猛然驚覺,原來眾人羨慕、嫉妒、挖苦之語氣所指的的并非是古人,進而諷刺、虛落、漫罵的分明是自己,心中不由勃然大怒。
正當此時,又聽得趙衡問道:“高軒,先前那話(畫),你可想好?可別一失足成千古恨!”高軒盛怒之下,那還記得先前他說的什么“話”,只理解為論畫的“畫”,接口便道:“我早說過,便是大金國當朝天子之作,爾等何人相信?非要當祖宗之物爭來搶去,自取其辱。眼看騎虎難下,便又生殺人滅口之心。爾等小及玩物,大至國事,何嘗不是如此處置。丘大帥丘偽君子、程招撫程大奸徒,你二人休走,膽敢將北固亭慘案真相公諸天下嗎!”他積壓心中日久的憤怒蓬勃而出,哪里還顧及其余之事,左臂一揮,掌力遠劈程嵩的同時,袖中一管碧綠長笛點向丘岱。早被趙衡、田嶺挺劍接住,程嵩、張巖也加隨之入戰團,以四敵一,將其圍于核心。一時間,大堂之上刀光劍影、拳打腳踢,一場惡戰。高軒力敵江南四岳,毫無懼色。
嬌兒躍躍欲試,早有心上前相助高軒,卻見父皇臉色不對,且直看著丘岱的反應,便也向丘岱看去。旦見丘岱突然坐下,猛一拍案,暴聲喝道:“都給我住手。”趙衡、程嵩聞聲跳向一邊,高軒亦停止攻擊。丘岱環視四周,目光停在高軒身上,緩聲說道:“高少帥欲取丘岱之命方肯了結今夜之事?此有何難,只需高少帥答應丘某一介請求。”此話一出口,滿堂驚奇。又聽丘袋接著說道:“高少帥了決丘某后,可帶丘某首級前往北固山,丘某有封遺書寄放于山涯秘洞之中。少帥懷蓋世之才、見書之后,自知如何行事。丘某死而無憾矣!”高軒一震,觀其神情全無半分虛假與做作,心中無法不信。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正茫然間,只聽得丘岱轉向嬌兒父女說道:“此番計謀,陰差陽錯、諸般巧合,因緣際會,實天不助我。丘岱亦聞,金邦先帝世宗爺,自身修德極高,一貫節簡樸實,仁慈圣明。自登基后:力挽狂瀾、改革弊政;高瞻遠矚、南止侵宋;恩威并施、北定西遼;勵精圖治、強國富民。短短二十年間,將狂妄好斗之金主亮扔下的半壁殘破河山,治理成‘大定盛世’的繁榮強邦,被尊之為‘北國小堯舜’。得有如此成就者,豈是南朝諸帝所能比擬。當今陛下完顏璟,乃世宗太子允恭之次子,少年博學廣才,兼修文武各道,精通詩文詞曲,尤善工于繪畫。且其心機靈智至極,其先父亡故后,在皇室子弟皆熱衷于漢化時,竟能一枝獨秀,轉而反攻女真金文典籍,深得祖父喜愛,續而繼承大統。陛下初年,可謂天縱英才、繼往開來,雄姿英發、威儀海內。金邦得有帝王如此,宋室又豈能靠僥幸取勝??蓯狼疳费圩?,竟以鼠籠困虎,安能不貽笑天下。實自誤與陛下沙場一決雌雄的顏面,開罪之處,還望陛下海涵?!毖援?,丘岱突然躍身而起,一頭撞向堂柱。高軒撲
到跟前時,旦聽得他口中喃喃而道:“小子,好自為之,勿負一身才學識志。”隨后氣絕身亡。
就在不幸驚變發生之際,一位白須老僧飄然進堂,他手執一柄方天月牙大禪杖,其重不下百斤,竟能足不貼地般飄然進來,足顯功力非凡。老僧看著丘帥遺體,一聲輕嘆:“子岳,為師誤你一生,汗顏以見故人。今夜躺倒之人,本該為師此老朽無用之軀。”此時,旦見青袍客緩步上前,對著丘帥遺體躬身施禮:“丘帥,真國之士也。孤始領略南朝英雄本色,竟轉瞬又失知音。哀哉丘帥、壯哉子岳。嬌兒、軒兒,替父皇好生拜祭英烈?!眱叭怀姓J了自己乃是大金國當朝天子完顏璟的真實身份。嬌兒未待父皇話完,早已曲身到高軒身旁,和他一道為丘帥整肅衣冠遺容。
老僧雙目炯炯轉看金帝,旦見神態安祥、表情肅穆,似乎看不出虛擬做作之態,心中不禁感慨。正于此時,突聽一人驚呼:“幼安!果是幼安乎?可想煞為兄竹虛了?!碧每诒娙酥校S聲沖出一人,正是金廷元老重臣黨懷英。他幾步已到近前,哪似先前請他出來評斷畫論時那般萎縮老邁。二人執手相擁,一時間都是熱淚盈眶、恍如隔世。稍后,黨懷英一聲長嘆,說道:“未敢奢望此生還得見師弟,但為兄總在寬慰自想,以師弟之雄才大略,沉毅深謀,斷無于勝負未分之際,行輕生絕望之舉,料定師弟必有驚世駭俗的圖謀?!备哕幝牭酱?,不覺奇怪,抬頭向老僧細看去,不禁幾乎驚叫出聲,“這不是辛老嗎!稼軒爺爺他原來沒有…”
稼軒內心中的凄苦,又怎能與身為大金太傅的師兄傾述敘說。他一笑置之,感慨浩嘆:“是啊!四十三年轉順即逝,多少夜,夢里還故鄉。此一點心愿未了,如何舍得拋棄殘身?!闭f話間突然轉向金帝。黨懷英正不知該如何引見,旦聽師弟已坦然說道:“師兄所言的驚世駭俗圖謀,倒實不敢擔。老朽原欲不過就地打獵,圍捕一只擅自撞入圍場的北極綜熊,不想弄巧成拙,竟然誤困了…”說到此,辛老似乎在斟酌選詞,目光卻緊盯著金帝完顏璟不放。
金帝目光與辛老相遇,不覺一驚,心中暗道:“果然是當世英雄,敢與孤如此逼視者,唯其一人也!你膽敢火燒孤的漣水縣于前,孤就不敢到臨安燒一把宋帝小兒的皇城?”故此,二人四目相對,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絲毫不肯讓步。
高軒自認出辛老后,心中越發對丘岱之死深懷歉疚。一直在想,丘岱死前所說的話,他要我到北固山,無非是要我自己去見仍在人世的辛老。那么所謂的北固亭慘案無疑只是一個騙局。為何要設如此騙局?莫非是為了誘騙嬌兒父女上鉤??蛇@一切又與自己有何關系呢?自己當時還跟本不認識嬌兒,為何要讓自己充當這一騙局的第一個受害者,成為謠言中北固亭慘案的制造者?自己成為這一受害者后對此騙局能有何助?思緒紛亂中,左手已被嬌兒抓住,一看到她,高軒寧愿相信這一切全是天意,正如丘帥所說“諸般巧合,因緣際會。好在稼軒爺爺在此,過后一問便知?!比绱艘幌?,頓覺心下釋然。忙拉了嬌兒來到辛老跟前說道:“嬌兒,我與你引見,此位江南第一大詞豪,便是我稼軒爺爺?!毙闹姓跒槟転橛羞@樣一位爺爺深感自豪之際,突見嬌兒全身一震,似乎頗感驚奇,慌忙參見行禮的同時,口中不覺也輕輕道了一聲“小、小女子見過辛爺爺?!眱叭皇侵性瓭h民女子的禮節。
稼軒看著此番情致,不知為何竟突然聯想到自己少年時經歷的一段情緣,以及南渡后落下的終身遺憾。不禁暗嘆“果然天生一對”,隨即靈機一動:“事已至此,還能指望于誰?子岳何等沉毅有謀、堅忍不拔,尚絕望如此。面對此內焦外困,再不就此了局,南朝亡也!只是,如此一來,何顏面對故人?!辈挥捎窒驉弁阶釉赖倪z體深情凝視。當眼神緩緩轉回高軒和嬌兒時,老人一語雙關接上了先前的話題:“原是圍捕一只擅自撞入圍場的北極綜熊,不想弄巧成拙,竟然誤困了一對涅磐之鳳凰。”目光如電漸漸移向金帝。
第五節、金廷決策
金帝何等精明,豈能聽不出辛老此話的含義,可惜卻完全理解反了。他轉身對漸已積聚身旁的群臣道:“孤平生最敬慕英雄豪杰,此番南下原意不過一探南朝可有真正敵手。今夜得睹大宋英烈、才俊豐采,孤實大慰平生??上?,丘帥剛烈,先走一步,未肯予孤鏖戰疆場,一顯雙方男兒英雄本色之機會,實為美中不足?!痹捯魟偮洌弥芯褂写蟀肴藬?,甚至連程嵩、張巖等都于不知不覺間跟著唱和應嘆,似乎他們也為金帝深感惋惜。
辛老內心不禁勃然大怒:“此幫昏官狗徒不似如此,子岳何以絕望!金帝何以敢如此張狂!全然藐視我宋廷無人乎?更似乎宋都臨安早已劃入金邦版圖,公然在此稱孤道寡?!笨赊D而又一想,似此等庸官奴才,武不能安邦,文乏術治國,卻是專善于搗亂誤事,倘此時真動起手來,只怕臨陣脫逃、甚至倒戈反擊者不計其數?!焙迷?,辛老又何嘗聽不出金帝的弦外之音,暗道:“好一厲害霸主,他急于脫身避險,卻絲毫不肯示弱,反以話激將于我。我若讓步,有損國威。倘若拖延,又難保節外生枝,后果不堪設想。金邦大隊軍馬正在自己稱之為‘北極綜熊’的完顏宗浩調度之下,突然從海路延沿不斷向錢塘江口聚積,一旦軍馬形成合力,勢必全力偷襲、甚至圍攻臨安,且一部分精銳已經潛入此間。否則伏沙虎何以如此焦急趕來,是要顯示他搶在宗浩之前的救駕首功,所幸他并無多少人馬,更不愿主動先說出宗浩調兵于海路偷襲臨安之事。若真拖延到宗浩趕到,慢說逼迫金帝答應城下之盟頓成妄想,恐怕此樓外樓將就此變成金軍的臨時統帥府?,F唯一只有搶在金帝尚未全部明了局勢之前,將其大局定下,逼其下旨退軍。否則,以臨安眼下的兵力及毫無防備的戰力,宋廷真有傾覆之危?!?
老人急中生智,凜然而道:“幼安雖生北國,但南歸已久,現職低位卑,實為一稼軒居士,然終是宋廷之臣。尊駕遠來是客,本當奏明朝廷,洞開國門,恭候大駕,以為兩國之君引見。無奈尊駕前有不速之客喧賓奪主的神秘行蹤,后有和平使者高樓論畫之巧合轉機。故此,幼安于野,何妨以故國舊主之禮以侍;稼軒于朝,只可為鄰國使臣之節相待?!?
金帝暗贊;“宋廷能于隆興戰后四十多年屹立不倒,全仗此人,真南朝之棟梁也!他此話不卑不亢,有理有節,又棉中藏針,口軟心強,異常難纏。更且巧妙無比,將他自己一方準備不足、用人不當、倉促挑起戰端、自取其辱等丑聞敗行一筆帶過,輕巧掩藏。反以,孤未經照會,擅闖入境大做文章。他如此行事,自然又比其徒丘岱的投機取巧要高明睿智得多??商煜轮硪膊⒎侨赡隳铣环秸f了便算,你于宣戰之前,偷襲焚毀漣水軍,又何嘗照會過。孤年前若非困于北漠蒙古崛起之外患,內繞于寵兒愛子夭折之苦楚,又豈容宋帝小兒張狂?!?
金帝振作精神以作搏殺準備的同時,目光環視左右,太傅黨懷英七十高齡,雖滿腹經綸、一身才學,理章治典、開明教化,自然綽綽有余,然卻非治國之才,更乏安邦之能。前番自薦出使宋廷,雖是文人避武、力爭和平,卻也過于愚腐。竟被南朝韓府一幫黃牙小兒幾番戲弄羞辱,便覺有辱使命,竟至推病不來面君。直到除夕夜宴后,孤于后宮單獨問詢,仍是隱晦其辭,不肯言明,反推聽由孤自拿主意。他本為漢臣,不愿金宋開戰,本無厚非。然而,你一相情愿又豈能避免戰爭。孤南下后,必是此老先生,唯恐再出意外,慌了手腳追過江來。結果又不知如何應變,竟弄巧成拙,使宋廷抗戰派錯而認定,孤就是借和談之名,行離間之計的韓靖元。以至丘岱等人非欲設謀撲殺之而后安。他卻怎知,孤在江南大飽眼福,早將南朝虛實看盡,又豈會自跌身份真與南朝和談,而喪失此千載難獲的一統天下之戰機。但他畢竟是孤之太傅,“此耿耿愚忠,亦何其難得!”
金帝目光轉向另一大臣胡沙虎,他似乎方自江北趕來,以至滿頭虛汗淋漓,氣喘吁吁??此@數十年,養得膘肥體壯,哪還有其先父訖石烈志寧的半絲遺風與雄姿?卻專擅投機取巧、踹度圣意。近來更是肆無忌憚地排斥異己,甚至欲涉足宗室后祠之爭。其子伏虎高琪更是花花公子、紈绔子弟、圖有虛名。令其開撫汴梁以觀宋廷之變,居然會誤信刺客之言,以致輕易撤撫。他現今急忙趕來,無非要顯示護駕有功??雌渌朴性捯f,卻又猶猶豫豫,欲言又止,除夕夜宴上揭力鼓動“宋人不堪一擊,奏請御駕南巡”的豪言壯語,真就被眼前的陣勢驚嚇之下忘到九霄云外了。孤早知其人作為不過如此,無奈朝中乏人可用,只好庸棟充梁,委以重任。故此,孤此番南下卻偏不讓他有持功而寵的表現機會,采用微服出宮,南下取道汴梁,再轉折東入臨安之法。就此二人,真若動武,非旦作不得助手,只恐徒增累贅。
金帝的目光不由在群臣中找尋,卻終不見自己身邊智勇雙全的重臣完顏宗浩的出現。他心中暗想,“既然胡沙虎已然到此,孤之此位皇伯,想必也就快到了。到時,孤皇伯侄里應外合,慢說突圍輕而易舉,就算乘其不備一舉滅亡你這腐敗的宋室,亦不費力。”想到觸手可及的一統天下,金帝悠然自得?;叵肭胺疳返脑u價贊譽,聽著哪是何其順耳,此時想來尤有痛失知音的感嘆:“南朝非無才人,實宋帝不識人也?!闭f到識人善用、人盡其才,進而統籌各派、綜合諸方,形成天子同流而不合污的帝王決策,心中更是不無得意。
此番金宋開戰,起初宋軍于邊廷騷擾之時,朝中議見極不統一。文官主和,出于怕事者居多;武將竭力主戰,源自和平日久,武人位低,出于爭功邀寵者不下其數。可謂各有說詞,互不相讓。但是,孤心中的疑惑不解:“宋廷昏聵懦弱,已往累戰累敗,卻終頹而不倒,究竟是何原因?”,卻使滿朝文武無人能答。若非自己此番南下,親眼目睹了真正江南才俊的豐采,自己又若何能答。故此,孤于開戰之前,故示之以弱,好言相撫、遣使南下、汴梁撤撫,甚至不惜在朝堂之上裝聾作啞、明貶暗褒力主備戰的皇伯完顏宗浩,做出種種竭力避免戰端的努力。無疑都是為了與南朝真正的對手抗戰派周旋,以獲取備戰時機與國力。但是,如此一來,卻使忠心耿耿,而且能力非凡的老皇伯受盡了委屈。自己此番放棄胡沙虎竭力奏請的東線戰區,轉而到皇伯的中線戰區,也是為特意安撫老臣,不想竟然未遇。但從中線戰局來看,遠非如伏沙虎所言之樂觀。
金帝的目光不由又向大臣中看去,仍然不見皇伯蹤影。想到此位皇伯原非自己近親,乃是靠譜論輩而來,且其又終身未娶,故先帝世宗爺于二十多年前,便將孤之長兄完顏珣過繼于他為子,好使他為國出力之后,予得安享晚年?;什允歉屑げ槐M,竭力報效國家,遠征西遼、東平內亂、南和宋室,一手促成隆興和談。為大定盛世奠定了國基,成為與開國元勛金兀術之女婿訖石烈志寧齊名的大金中興之二位股肱重臣。如今志寧早已逝去,皇伯已然老邁,卻又何嘗安享得一日晚年。自宋騷擾邊關以來,他實時不忘提醒,請孤早做戰備。偏有如伏沙虎等一幫大臣,私自揣度孤心,妄評重臣,非要將邊備與入嗣牽連并論。孤險些一時糊涂信以為真,自毀棟梁。想到此,金帝真有讓平時一貫夸夸其談的伏沙虎,此時就上前去與南朝真正的勁敵一較身手的想法,從而使其懂得天高地厚。孤看你今后還敢不敢有,欲替代孤之此位皇伯地位的野心。
看著伏沙虎的窘迫狼狽之相,金帝一聲輕嘆。進而想到辛棄疾這一對手真是何其精明:“老兒眼看南朝國力不足、官場腐敗不堪、戰場一再失利,而自己眼下又官場失志,無法左右戰局。于是便口口聲聲如何在朝在野,無非想以老兒江湖領袖的地位,采用武林比武決勝負的方式,來主持此場所謂的“開禧戰和”。老兒自持有瓜洲渡南歸救駕、立儲之功,在江湖中素有“半個太上皇”之稱的資本,便從此自以為真能“一言九鼎,傲視天下”。但于今夜之事,你也未免自視太高,過于狂妄。你又怎知,孤既能立中原而虎視江南,又豈有不知一統北國江湖武林之道理。你雖尊為忠義會之總舵主,孤更是貴為逍遙派大掌門,真要取勝于你一皓首老夫,總是不再話下。何況,你方高手丘岱已亡,田嶺不過又一老兒,侍衛阿猛足可勝之;趙衡雖然新上任,卻是宋室宗親,留他一點情面,揚顯我大金威德,亦何嘗不可?便交由高軒和嬌兒前去對付。別看你辛老兒竭力拉攏軒兒,孤之貴為皇帝,更是軒兒之掌門致尊,又有嬌兒一層微妙情緣相牽,還怕他會被你拉去?縱再不濟,我方三場兩勝,總是大局已定!便是以此法一戰,孤又何懼之有?”
想到一統江山將由自己獨步天下的逍遙神功展開頭陣,以江湖傳奇的獨特方式一戰而定江南,從此為武林增添千古佳話,金帝心中立刻激起萬丈豪情。唯一頗感遺憾的只是,皇伯完顏宗浩未能及時趕來,觀此決定乾坤之輝煌一戰。
金帝暗提內力,以作搏殺準備,不料竟是一陣天旋地轉,心中之驚駭真不亞于山崩地裂。想來必是由于先前同門內力陰陽反擊的后果仍未消除,生怕引發舊傷,不敢再運內力。他內心焦急萬分,表面卻鎮定自若,目光看著高軒正與嬌兒親親熱熱,怎么也看不出像心懷險惡之人。心中困惑:“難道真是天意?不!孤從不相信師門中那什么神秘的陰陽接替法則。今夜之事怎就會如此巧合,竟就會遇到自己武功內力修煉法門的天敵,逍遙派北宗靈鷲宮女子內力功法?”進而想到:“孤之武功內力根基可是由皇伯傳授,不知他有何方法可化解?”目光急忙向眾人中尋找,頗覺奇怪與疑惑,“孤之此位皇伯,終日都在忙于何事?竟致孤南下到汴梁也難見上一面。”正思緒紛亂間,看見女兒似乎正與高軒有何爭執,高軒正在輕聲勸說。金帝嘴上暗說:“高軒天真浪漫,更有女兒一層,豈能對孤構成威脅?!毙闹袇s忍不住在想:“越是單醇之人,越易被人利用。他慕后之人終究是誰?孤可別落入了同門相爭中,那神秘死敵的圈套。此事必須得盡快查明真相?!?
辛老心中焦急,自己已對金帝挑明了話題,并盡其所能提供解決之策。但對方卻一直未作回話,或許也正在拖延時間以待救兵。便加重話語壓力:“稼軒深知,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缮鲜谷裟脙蓢驼劥笥嬕曂瑑簯?,污辱我宋室君臣。我朝國力雖弱,然亦不乏忠義撲死之士,自會請上使看清南朝之民,如何以國共存亡。”
此話在金帝此時聽來,無異于直言相告曰:“即使殺不了你這金邦皇帝,難道還不能將你扣為人質,直道戰爭結束?!币幌氲揭缢位兆?、欽宗一般,被扣為敵國人質。他心中的震驚無異于天塌地陷,暗恨道:“以其這樣,你等反不如殺了孤,那還圖個清爽、干凈?!彼闹性桨l遷怒于身邊之臣,就差大罵出口:“爾等一個個直似死人一般?就孤一人之天下?孤一人獨撐到底?”他此時又怎會想到,此禍因其實植根已久。
本來,金廷這幫元老大臣也并非他想象的如此昏庸老邁、諸事不濟。起因在于,完顏璟登基即位于大金“天下大定”的繁榮昌盛時期,他又是少年博學、志向高遠,自然不愿墨守陳規,急于欲突破先帝,有所作為。故此,于朝綱、國策,政令、事務等諸多方面常喜標新立異。故常使得群臣元老始料未及,又琢磨不透其內心想法,做起事來經常事與愿違,不合圣意,得不償失。一時之間,朝堂之上人事更替頻繁,人人畏忌。時間一長,自然形成了眾臣不敢亦不愿承擔職責,諸事皆由帝做主,順其心意執行之的習慣。好在天子雄才、精力旺盛,繼往開來、勵精圖治,國事亦蒸蒸日上。
然而,好景不長,十多年后,金帝正宮皇后早逝,生葛王完顏忒鄰的漢賤民之女,李師兒日漸得寵,成為并非皇后卻勝過皇后的后宮之主李元妃。于是持寵而傲,漸而干涉朝政,更有其娘家外戚專制,權勢熏天,引得女真元老多有不滿。一時間,女真與漢民兩族矛盾日益激化。金帝又偏好奢華與巡游,于各地廣建行宮,遍絡天下珍奇收藏其間。更因金帝才學廣博,常與有一技之長的文人雅士飲酒、吟詩,撫琴、品畫,歌舞清平、通宵達旦,漸疏于朝政國事。于是上行下效,女真貴族官宦浮華成風、奢靡日盛、腐敗滋生。猛安謀克子弟好逸惡勞、游手好閑、夸夸其談。舉國上下棄武修文、崇尚虛禮、不務實際。偏在此時黃河決堤、陜西地震,災民遍野,人心動蕩。短短數年,盡將前番大定盛世的碩果消耗殆盡,國庫已顯空虛。種種跡象均在暗示,大金國即將由盛轉哀。
內憂已生,外患更起。大金北疆漠北草原揭起一支游牧部族,起初忙于各部爭雄,僅是在大金北疆掠奪騷擾,歷代先帝也曾恩威并施、剿撫共用,終因其族居無定所,且民風野蠻,難以馴化和剿服,反使局面越演越烈。至金泰和五年(1205年即開禧元年),乞顏部族首領鐵木真一統蒙古塔塔爾、蔑乞、克烈和乃蠻等各部族后,在斡難河源頭自尊為成吉思汗,大有虎視中原的雄心。金帝出師征討,幾遭失敗,親往北疆巡視,竟又遭到蒙、漢二族高手伏擊,險些喪命,終至落下致命內傷于身。
回朝后不久,金帝唯一所剩的獨苗愛子,剛及三歲的葛王完顏忒鄰竟又無端夭折,致使皇位后嗣無人。經此幾番磨難打擊,金帝幾乎心灰意冷,頗為相信天命之說。同時,皇室宗親、宮廷元老看到嗣位空虛,有機可乘,各在其子弟中物色入嗣進圍的人選。為此相互爭斗之勢亦由暗轉明,進而公開邀功爭寵。金帝起初穩坐靜觀,以此調動激勵各派諸方以為已用,偏其后事態一發不可收拾。使得金帝的猜疑之心也越來越加重,干脆誰也不信,常到太廟、山陵、神店、道堂等地禱告以求后嗣。一時間,僧道神玄之學盛行一時,越發荒于政務。
正當此時,宋廷韓府欲立蓋世之功以自固,不斷在邊境挑釁,甚至于開禧二年五月,頒詔北伐公開宣戰。金帝仍只做裝聾賣啞、視而不見,任其糊為。直到年終,突聞后宮承御賈氏與范氏都有了身孕。金帝一喜,方振作有為,以對外敵。為避免像上次大張旗鼓北巡遭伏擊的慘痛意外事件再發生,同時,也使自己能看清真實的戰爭局勢。決定只帶上唯一知情,且死纏不放的女兒天驕公主及大內貼身侍衛阿猛,便微服出宮,南下私訪。不料,竟又玩過了頭。
金帝自己心中何嘗不知,今日之大金正如眼下之自己,外表強悍,內體卻已喪失武功。大金皇朝自然是在強盛而驕、浮華日升、奢靡成風、腐敗漸起的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喪失了昔日女真民族剽悍勇猛的善武精神和質樸剛醇的民俗風習。造成這一切的誘因又是為何呢?自己之前也曾自覺深思熟慮過,何嘗又未采取過措施、方法,試圖力挽狂瀾于未倒。然而,其后的效果卻常是舍本逐末、不得要領,結果越演越烈,一發不可收拾。直到今夜聽到高軒所言,方知其乃植根于女真民族之漢化。此話初聽起來,頗覺大傷自尊,然而仔細想來,句句皆為金玉良言,似在有意點醒于孤??墒?,孤之于此大金漢化又何嘗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我推行,又自我反對,時常自相矛盾。孤自幼便深慕大漢文明、接受中原教化洗禮,可在登基前,卻不得不為迎奉先帝老皇世宗爺的喜好,改而攻讀金文典籍。
想到此,不覺心中一動:“咦!此話似乎也是丘岱所說。他怎會對孤之舊事,知道得如此詳細?”進而再將丘岱的話,及當時的情景一一聯想對照,不禁猛然驚悟:“他一個敵國之帥,且其心已決死之人,哪有無端為孤大頌贊歌之理?唯一原因者,他明知孤之身份,卻假裝不識,意圖黑殺于孤。后因未看出孤之武功自激,自誤以為不敵而絕望自殺。偏卻還口稱‘陰差陽錯、諸般巧合,因緣際會’等語來掩蓋丑行,推卸罪責??珊弈铣司谷绱思樵p、虛偽,居心叵測,實為死有余辜?!毕氲酱?,先前聽來何其入耳的丘岱之言,此時想來竟似句句藏陰謀、字字如刀劍。對于辛老先前所說的話更是認定為“竟以人質相威逼的無恥行徑”。心中憤怒已極,卻更不敢暴露出武功自激的一絲跡象,只得坐待皇伯宗浩趕來。
此時他滿心思全是南朝宋人對己的陰謀、奸詐,對先前本己肯定的許多事,復又否決之,猜疑之心死灰復燃。看到高軒竟能將先前嬌兒對他的不滿和爭執迅速化解,都覺得“這個高軒確是能力不凡,且武功怪異、來歷不明。他偏在此時出現,竟無巧不成地破了孤之內功!天下哪有如此巧妙奇遇之事竟全聚于今夜?他道底是何人?究盡欲意何為?孤可別被他的外表假相所迷惑,而誤了江山社稷和萬乘尊位!”再看高軒身旁的嬌兒,二人復又有說有笑,全然不知眼前生死憂關。他不禁焦躁異常,惱怒而亂發暗恨:“真是女生外相,關鍵之時,全無用處。若是那幾個不幸夭折了的皇兒,旦凡有一人在此,孤何至于如此無助。不行,還得等到皇伯趕來?!鞭D目再看,仍是失望,心中不禁疑惑頓生;“老皇伯究盡被何事滯纏無法分身?他是否會因戰前、戰初受了冷落和委屈,而怨恨于孤?還是…他若不到,孤今夜險也!實在不成,終得盡快離開此不祥之地。”
金帝繼而又想:“孤既武功自激,戰已不能,只可謀和。然聽老兒之言,并非就無可能。只是,孤受困于此,自難以求公平。歷代箸史之官,皆認漢為正統,孤今雖踞有中原,終被認定為外族入主。日后史官之筆,難有公正待孤者,自不會提宋違盟以前,犯孤邊境,遭孤反擊而謀行刺之事;反而言孤舉金國之力南侵,敗而為城下之盟。此實為千古之冤矣!何況,單就今夜而言,若果真如此,宋人自是求之不得,而孤豈不成了自送上門與宋廷謀城下之盟。孤一代霸主之顏面何存,更愧對大金歷代先帝寢陵…此策絕不可取。”
正當此時,田邁大步闖入堂中,向趙衡低聲耳語了一番。趙衡面有變色,轉向辛老,正欲也似田邁一般向前耳語,忽被老人的暗示所制止。辛老搶先說道:“金邦東戰區主帥胡沙虎人已到此,他的軍馬攻擊臨安,本在預料之中。今夜事已如此,無非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你我之輩、于朝于野、衛國保家,責無旁待、死亦何憾?”話到此,語音一轉,目光看向高軒和嬌兒:“只可惜了!此一對無辜兒女、薄命鴛鴦!”隨后連連嘆惜。
趙衡看著伏沙虎滿臉虛汗、張口結舌的慌張像,立時會意了辛老隨機應變的機智與反客為主的膽識。于是,趙衡立即火上交油,凜然而道:“傳丘大帥遺令,凡我大宋軍民,今夜同仇敵愾,誓與金敵共存亡,血戰到底。”伏沙虎自知自己所帶人馬,不過隨身親兵,真若動武,自身難保,如何護駕,大驚之下幾欲奪路先逃。無奈前有宋人擋路,后有圣主雄威,不敢妄動。卻越發不肯說出宗浩已調兵錢塘江口之事,以免使圣上更高抬宗浩而貶低自己。
黨懷英眼看事態到此一步,似乎越演越趨于復雜,再也顧及不了自己早已立下:“漢臣之中不議武,女真臣中不論文,皇帝跟前不言政”的自律格言,搶身而出,高聲說道:“我說,師弟辛棄疾,你先前所說之,‘在朝為稼軒;在野為幼安’之話,現在可還果然算得了數嗎?”他此話一說出口,滿堂之上無不奇怪,人人集精會神看向他師兄弟二人。旦聽得辛老一笑而道:“果然還是師兄高人一籌。但要看師兄問我辛棄疾在何事上說話,在何事中做主,因何要說了話算數。然而,辛棄疾目前只能單獨對一人一事可以做主,因為,此人非朝非野,不在辛棄疾前番所說之列。但是,老夫僅為建議,是否采納,還得悉聽尊便,更要看她本人是否愿意?!秉h懷英搶著問道:“師弟眼下可對何人、何事做得了主?又有何高策可賜教于、賜教于師兄我?”棄疾回道:“賜教哪里敢擔,只是大戰在際,師弟實不忍看傷及無辜,故特為此位非野非朝之小女孩兒頗感惋惜。因而,有此一方之建議。若師兄一方亦無異議,若此女孩兒她自己也愿意,便可自行離開此血腥之地。辛謀自信,此間還不至于有人阻擋于她?!?
大金君臣聽完此話,震驚之余,不禁對這位老僧肅然起敬。金帝初聽此話頗覺饒舌繞口,心中暗道:“此師兄弟二人和等才學,此番對話,卻怎如此纏雜不清、含糊其辭?且一問一答顛來倒去、重重復復,卻又全無實質內容,似乎滿口廢話?慢說漢語或我朝金文,便是契丹遼語、西夏國黨項語,就連突厥語、吐藩國語等,只怕也無如此言談語法,到底是和用意?”直到聽到辛老說他只可做主放走嬌兒,再一一聯想他前言后語、話意內含,方才恍然大悟:“好你個辛老夫子,果然是當世高人!原來你早知結局如此,卻不肯直截了當,將此唯一可行的解決之法告知于孤。非要通過含沙射影、拐彎抹角之法將難題先推之于孤,自己落個樂于奉陪到底的清高架勢。害得孤先前繞偌大彎路,險些自誤。非到此千鈞一發、萬不得已之際,他決不降低身價。”
金帝內心不無感激:“辛老不欺孤也!”但終是不敢確定,以言試探道:“孤…”突覺失口,忙環顧左右以掩飾,其后方忐忑而道:“昨失眠,夜讀《三國志》,至張飛挑燈夜戰馬超一段,其曰:二人皆已力困,超詐敗而去,飛趕至城壕,超暗拔飛錘擲之,飛躲過;飛亦張弓射之,超亦躲過。劉皇叔見之,急驟馬而出呼曰‘孤以信譽立天下,不宜使詐。超乃天下英雄,孤甚敬之。今夜可退,明日再戰,孤決不追襲之’。古人真豪杰也?”
辛老欣然一笑,從高懸緊繃的內心中長舒出一口氣。坦然回道:“老夫倒甚為贊賞孔明治軍之道,他素知云長仁義慈悲、有恩必報,卻居功自傲。故令其立軍令狀而守華容道,非賣人情于曹也,實懲治云長之驕也!”金帝被迫放棄武攻之道后,文治之智自生,豈能不明其意,心中暗道:“以孔明之雄才大略,哪會拿劉皇叔之江山為兒戲來懲治云長之驕。實屬東吳在側、周郎未死,曹操倘若先死,皇叔羽翼未豐,非旦難統中原,反成唇亡齒寒之勢。東吳何人牽制?西蜀霸業怎成?辛老故意正話反說者,一是他先前所言之‘南歸之后便是宋臣’。他亦何嘗不知蒙古揭起,危害非輕,大金在北,可先為宋廷屏障。無奈他在南朝官低職卑作不得主,如此明顯傾向于孤的話,自然只能遮遮掩掩、正話反說。弄不好還只能將孤交予宋廷,也非他情之所愿。二是多少顧念故主之情,不僅愿效云長華容放曹,還為孤留足了顏面,但必須是以在野的江湖方式來了結。如此一來,自然是由他一人說了便算。”
金帝想到此愈發欽佩辛老,“此人正是南朝當今孔明,倘若此戰一直是由他掌握,孤性命何保?這戰若何還能再打!”進而又想:“既為江湖,便無那扔人毀面、更損國威的城下之盟一說。且孤非臣非民乃是皇帝,也可同嬌兒一般算作非朝非野之人,只自己不予說破,旦與辛老心照不宣耳!此間之事,頂多放出一人,自認江湖越界,誤闖碼頭,犯了規矩。又何妨作個姿態,下旨停戰,留下一人,雙方議和便是?!毕牒靡磺泻螅鸬郗h顧眾臣,只盼旦凡能有一人此時站出,搭一架臺階,自己便能順勢而下。
金帝目光向太傅黨懷英看去,心中不覺一動:“他分明尚在額首淺笑、躊躇得意之際,為何與孤目光接觸,立即撿容整肅、低眉順眼?此十多年來,他每次見孤,何嘗不是此態。孤幾乎早已忘卻,早年予孤啟蒙之時的太傅當如此番偶現之神態。然而此一切之改變,不知從何時而起?孤一直以為太傅缺乏治國之才,原來竟是大智若愚!他能于千斤一發之際點醒于孤,自不缺搭梯之法。只是如此一來,于宋人面前尤顯孤大金之窘迫難堪。”想到此,金帝目光轉向伏沙虎,卻見他恍惚若夢,不知焦慮于何事?見他恍惚若夢,不知焦慮于何事?
正在金帝無可奈何之際,忽見嬌兒已款款而出,走至稼軒跟前,盈盈拜倒,口中說道:“逍遙派第十二代掌門坐下大弟子王嬌,參拜忠義會辛老舵主。此番我門中師徒三人,未經引見,誤闖貴幫禁地,雖為無意之過,卻也因誤會而冒犯貴幫尊嚴。懇請辛老舵主主持武林公道,我門甘愿領受江湖責罰?!眿蓛鹤詮闹浪鶃砝仙闶侵伊x會總舵主辛棄疾后,心中便再無一刻安寧。先是在想,他真是軒哥的爺爺?聽說他可是一貫鐵面無私!后來得知他更是丘帥的老師后,越發不安。想到他若要替徒兒報仇,必不肯放過軒哥哥,這可如何是好?故此,她幾次要拉高軒快離開。高軒偏是不明其意,她又無法當眾直言,二人幾在堂中翻臉,后復又和好,竟全未注意到正事。
直到田邁入堂,辛老聲稱“玉石俱焚”,方才重又引嬌兒起對堂上的注意。她忙向父皇看去,竟發現父皇面肌抽蓄,似有內功走火入魔的征兆,卻還在強作鎮定。她知道是先前同門內力自激已引起舊傷復發,一時間心中焦急萬分,正尋思如何脫身之方法時,忽聽到了黨老與稼軒的對話。她心中所想之事,無需像其父那樣必須通盤考慮。故此,自然能由辛老所說的“自己屬于非朝非野,可以做主放行”等話意中,馬上聯想到“父皇又未嘗不是非朝非野之人”,只是她從未注意到辛老最初所言的“稼軒在朝、幼安在野…”之話。故此,一直在琢磨后邊說的那句“在何事上說話,在何事中做主,因何要說了算數”到底是何意思?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一眼看見高軒此時斜插于后背腰間的長笛,恍然靈犀一動:“不為此音(婚),何來此園(緣)!可此話又若何當眾說得出口。軒哥若早將此笛亮出,何至引來如此風波?!边M而又想:“必竟是自己誤闖入人家地盤,又為畫軸一事開罪于張巖、程嵩、牽連進丘帥,鬧得他知道父皇身份后,自覺無法交代而自殺。辛老乃江南江湖領袖,又是軒哥的爺爺,不為徒兒尋回公道,自難維持身份。若要責罰軒哥,又恐開罪于我和父皇,于宋廷招災,故反復強調要以江湖方式了結此事?,F在與其看父皇在此受罪,耽誤了醫治時間,不如自己將責罰承擔過來,大不了此畫軸不要了,只當賞他等就是。何況,自己一個小輩,日后與軒哥成了…”想到此嬌羞滿面,終是毅然而出,做出一番作為。
辛老萬未想到,一小女孩兒非旦不愿自己先走脫離險地,竟能做出如此勇于承擔、共赴危難的舉動。且心智如此冰潔聰慧,全然避開國事不談,專挑江湖誤會來入題說事,竟能一舉化解兩難處境。此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最好解決之道嗎!老人心中感慨:“軒兒果然眼力非凡。大金有帝王及其家教如斯,韓府輕起邊釁,宋廷豈有不敗之理?!币粫r間,辛老反不知該如何是好,扶起嬌兒的同時,目光看向金帝。
金帝見此情形,本是自己最希望獲得的下臺之梯,偏卻是因為自己的大臣無能,以致逼得公主忍辱含羞求于對手,自覺有顏面失光之感,不禁也愣在了原地。就在此時,忽見貼身侍衛阿猛挺身而出說道:“弟子請大掌門賜袍”,金帝心中正煩躁,竟未明其意。阿猛焦急,轉向辛老,朗聲而道:“逍遙門弟子阿猛,擅自誤闖忠義會禁地,冒犯尊嚴。且與貴會丘大掌堂過招時,已然武功被廢。蒙忠義會辛總舵主寬宏大量,不以深究,實感激無盡。然而,自覺誤會既生、錯己鑄成,無顏復立世間,自愿以死謝罪。還望辛總舵主承全。”言畢,竟一頭撞問堂柱,身體與丘岱尸身緊緊相擁,目光卻向高軒看去。
高軒急忙搶身上前,旦聽他斷斷、續續言道:“主公和公主,便、便托負閣下了?!彪S后氣絕而亡。高軒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至此似乎方才明白,丘岱元帥、稼軒爺爺、公主嬌兒、和此位義烈護主的仆人,所說的那些話、所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避免繼續再打打殺殺。
金帝起身緩緩走至阿猛身旁,嬌兒助他將那一領青袍脫下,慢慢覆蓋在阿猛尸身上。金帝不無感慨而道:“天地只為浩氣存。辛老舵主當世豪杰矣!本大掌門又豈敢以俗禮視之?!闭f話間,以江湖后輩參見前輩之禮相待后,方才轉向群臣說道:“傳本掌門信令,凡南下門人徒眾,一律北返回歸,未得信令擅自行動者,一律殺無赦。”
此是金帝自辛老提出解決之法后,給予的唯一正式回話。然而,此又何嘗不是大金朝廷對南宋韓府所發起“開禧之戰”的艱難應對決策。
辛老一語雙關回道:“人間自有真情在。逍遙大掌門一諾千斤、造福天下,萬民幸甚。唯愿此間之一對新人,經此一歷,如鳳凰之涅盤,尤得再生。忠義會滿門上下,恭送大掌門北歸?!?
伏沙虎似如獲大赦般,領了圣意匆匆而去傳宣。
(二00九年四月十六日,笫二章完稿)喻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