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盛會──現場感受“人人大戰”

2016年3月14日百靈杯預選決賽下完，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從北京趕往韓國，就是想趕到人機大戰的現場，去給李世石加油。很多來參加百靈杯的韓國職業棋手們也是同機返回。安祚永、樸永訓、趙漢乘三人坐在一排。我問他們到了韓國會去看比賽嗎，祚永說想去，而永訓、漢乘要回家。他們說以前問過，好像不讓隨便進的。祚永說飛機一落地就趕快聯系棋院問一下，如果能進去就一起去賽場。他們問下次芮姐姐挑戰如何，我說，“不行啊，估計要擺兩個子了。”他們笑。我指指永訓說：“要他去下才好。”我告訴他們中國棋手有種說法，要找五位選手，比如李世石、樸廷桓等，一個人的話太難了。祚永說：“不會啊，現在不是發現AlphaGo也有弱點了嗎？有弱點就會有機會的。”然后他又說：“可是還是要多下才能知道更多的弱點……”我們聊起了AlphaGo為什么那么厲害，因為AlphaGo有了深度學習，它可以克隆出昨天的AlphaGo同今天的自己對練。一旦上到一個段位級別，就更加容易往下一個更高級別躍進。甚至在對局過程中，都在不停地與N個AlphaGo演練接下來的棋局，并且進行學習。經過李世石鍛煉的AlphaGo，功力必然大增。其實這些信息都是喜歡研究計算機圍棋的鑄久不停地給我灌輸進來的。

最初我完全沒有想到計算機會那么厲害。雖說和樊麾那幾盤棋已經下得很好了，可李世石是多么厲害的棋手！只是因為鑄久一向比較關注人工智能的發展，他堅持認為AlphaGo不會一直輸到頭，第四盤、第五盤將會是計算機贏棋的時候。為此他還在賽前在微信上說計算機這次會贏，并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的時候說可以與大家打賭開盤，他賭計算機會贏。當時連我都覺得，鑄久你準備賠吧……

人機大戰開始前一周，我作為外援參加了韓國女子聯賽。碰到的韓國棋手都覺得李世石贏是毫無疑問的，而且應該是5比0吧，以崔明勛為代表的幾位棋手更是覺得計算機將不堪一擊。我有點擔心：李世石是不是也這么想？或者，在這樣的氣氛下，李世石是否會受影響？棋手在對局前輕視對手的話是很要命的，會失去平常心，影響實力的發揮。只有認為對手同自己實力相當，或者比自己強，才容易激發出高昂的斗志。

2016年3月9日第一局開戰。前一日下完韓國聯賽，這天和於之瑩一起從首爾往北京返。到了北京機場，比賽已經開始了。從機場一路拉著行李往外走，一邊不停地捧著手機刷直播看棋。白棋右邊打入的時候第一感還覺得有問題，后來發現，咦，怎么先手割下來黑棋三子？

坐上出租車，小於已經看到許多外界的評論，似乎大部分意見是認為李世石的黑棋領先，但是柯潔卻說是白棋優勢，再點點空發現還真是不見好。就在出租車上眼看著定局了，突然間發現不行了，怎么點目黑棋都是不夠的。那真是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李世石怎么就敗了？怎么會敗呢？這個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沒有預兆地受到這么大的沖擊，整個職業圍棋界都沒有想到吧？有點難受，更主要的是發蒙。回過頭來復盤，覺得李世石的布局有點低估了對手。

第二盤我是在中國棋院觀戰的。當時訓練室里有很多年輕棋手，分成幾攤研究，非常關注。在我的記憶里，中韓對決甚至世界大賽的決賽，都沒有引起過年輕棋手這樣的研究熱情。往常再大的比賽，他們也會有很多人自顧自下快棋，得空才看看比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熱心地觀戰。

記得我在寢室里看到黑37肩沖，就趕快跑到訓練室去，世石還沒有落子。問大家覺得怎么樣，大多都答這個應該不會好吧？五路肩沖？也有幾個年輕人說不一定啊，AlphaGo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沒有理解。我又問他們：那你們哪個人會這么下呢？他們搖搖頭，然后其中一位冷靜地說那不是人。當時覺得挺好笑的。

接著就是左下角黑棋41尖沖之后的一連串下法，當時有人評論說這個不是棋（不是圍棋的意思，評價很低啦）。但是再擺擺，發現也不一定，其實沒那么虧；再后來復盤時大家覺得也許是有些東西我們還沒有明白。然后李世石下了64等緩手，這是致命的。后來，80手打入中國流時局面已經不樂觀了。

AphaGo的定形非常棒，割下一子后基本上大局已定。

不過我們還在做努力，大家一直擺，在明知敗局已定的情況下，仍然守著屏幕，守著棋盤，替李世石想各種參考圖，各種辦法。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的中國年輕棋手在共同為韓國棋手加油。但還是失敗了，大家好難過啊！

我也明白這是高科技，這個趨勢不可阻擋。如果有這樣的人工智能，作為棋手應該慶幸，我們不再孤獨，我們有了一位好幫手，我們應該期待才對。可就是好難過！

人機大戰第三局。2016年3月12日，也是百靈杯預選賽第二輪。每方用時2小時45分，上午9點開始比賽。我對韓國選手金惠敏。上來布局不好，中盤以后才慢慢緩和了局勢。這盤棋結束得比較晚。裁判長楊爍過來讓我們簽字。我看看他，他瞬間就明白了，兩手攤開，說：“不行，第三盤輸得更慘。”頓時，我完全沒有了贏棋的喜悅，只覺得好悲傷。楊爍立刻調出手機上的棋譜給我看。棋已終局。

感覺世石盡力了，劫也打了，卻是碰到了銅墻鐵壁。那時我的悲傷里有著深重的無力感。如果李世石這么出色的棋手在AlphaGo面前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對棋道的了解真是太低了，太微不足道了。而且這一天是世石的結婚紀念日，他一定會非常難過的，接下來的兩盤棋他怎么去下啊？

第四盤第二天就開戰了，中間沒有休息。那天我們繼續下百靈杯預選。我結束得比較早。比賽完后立刻去旁邊的研究室（女隊訓練室暫時用作研究室），看到日本的幾個年輕人在一起研究，于是走過去，問是那盤棋嗎，答是的。問形勢如何，藤澤秀行老師的孫女藤澤里菜告訴我，一直不太好，黑棋空太大了，現在空里似乎有棋了——無論哪個國家的棋手，討論世石與AlphaGo的對戰時，都是站在世石一方的，比如里菜說不好，她不用說主語，我也不會去問她誰不好，因為我們都在同一個陣營里。于是我趕快看棋盤。

正好是白82擠的局面。他們倒回去擺給我看白棋是怎么動手出棋的，我看到了被后來稱之為神的一手的那個挖。這時，黑棋開始左一棒子右一錘地亂揮了，我們一陣又一陣地驚呼……是世石的驚天妙手和斗志逼得AlphaGo不會下棋了吧？等看到黑棋一路立的時候，我們相信李世石拿下此局了。但還是不放心啊！明明優勢很大了，世石也下得很穩當，可我們拿著手機不停地刷新，還討論AlphaGo會認輸嗎？會不會沒有輸入過這個選項呢？終于，在刷新過無數次之后，手機直播屏幕上打出了白中盤勝的字樣，大家這才放心地散去。真是好開心！晚上，在網上看到世石在記者會上燦爛的笑容。朋友圈里已經刷爆了。我發了一句話：世石，我們為你驕傲！

下午13點45分飛機降落在首爾仁川機場。安祚永在幾排后喊我，說聯系過了，可以去。我只有一個雙肩包，陪他等行李時，我們兩個還有樸永訓，一直在埋頭看直播。比賽已經開始一個多小時了，執白的AlphaGo正在右下角動手出棋。永訓算得快，馬上演示給我們看黑棋的應法，沒棋。我們笑說，還是應該你上啊！盤上的進程果然如此，我們覺得白棋損了。上了出租車，直奔四季酒店而去。祚永一直拿著他的手機，我們邊看邊討論。在侵消上面的時候，世石的下法有沒有過于保守呢？

進了酒店大堂，一些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和我們點頭致意。韓國女棋手、世界圍棋聯盟秘書長李夏辰已經在等我們了，發了名牌讓我們掛上，上面印著一行英文，意思是可以出入任何地方。然后她直接把我們帶進了VIP室。我一看，全是韓國棋院的大佬啊！曹薰鉉老師和他夫人、徐奉洙老師、事務總長梁宰豪九段、韓國棋院總裁洪錫炫先生、副總裁樸治文先生等等。

曹師母看見我非常高興，站起來和我擁抱，說：“真是好久沒見啦！”行禮寒暄完畢，趕快去看棋。房間的另一側是棋盤的大屏幕，金成龍九段和金志明在大盤旁講解。可以看到世石思考著的表情。我問了這幾天已經問過無數次的那幾個字：“怎么樣？”大家都是困惑的表情，說很難啊。整體上是不太樂觀。嗯，是不是只有安祚永和我還覺得黑棋不錯呢？看了一會兒，韓國棋院宣傳部的車永求記者找我，說待會兒KBS要采訪我。沒等我說話他又問，有沒有去看過公開講解廳，我說沒有啊，他就說要帶我去。走過一條寬寬的走廊，左邊第一個廳是“外信房”，是為外國媒體準備的。左前方美國人麥克·雷蒙在用英語解說，底下排排都是記者席，像重要會議一般每人眼前一臺計算機。我們的朋友、原日本《棋道》雜志總編輯大島正雄先生也在。我同他，還有我們共同的好友韓國棋院宣傳部負責人鄭東煥先生一起聊了幾句。大島先生是專門趕來報道這第五局的；鄭先生感慨道：“我做圍棋工作二十來年了，從沒有看到過這么火爆的場面，幾百個鏡頭對著圍棋啊！就是總統的就職儀式，也沒有這么多的媒體！以后恐怕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情景出現吧？”旁邊就是“內信房”，韓國記者都在這里。大概有中國棋院二樓比賽大廳那么大的一個房間被擠得滿滿的，媒體的攝像機大陣森森然列在后方，氣勢恢宏，初進去嚇了我一跳。臺上就是金成龍那一對組合在解說，圍棋電視臺應該也是直播的這個解說。金志明看到我了，老遠朝我揮手，我也揮揮手，趁鏡頭切換，他問我形勢怎么樣。我說難說，不過黑棋還是不錯的吧！旁邊的韓國記者看著我們跨越半個房間的問答，都朝我們笑。

出了內信房，想趕快回去看棋，好幾撥記者堵住我要采訪，我說我是來打醬油的，就別采訪我了吧！他們說，可是你是唯一從中國來的職業棋手啊！好吧，一向喜歡逃避攝像機鏡頭的我也只有咬牙面對了……半個小時左右，我大概回答了十來個媒體記者提問！其中我知道的媒體有韓國的KBS、MBC，日本的共同通訊社，中國的中央電視臺，還有新浪的直播連線。可見這人機大戰有多火！脫身了，趕快回VIP房去。李世石的哥哥李相勛七段也趕來了。我和李相勛、梁宰豪一起研究。一直是很難的局面。進入官子了，形勢不太樂觀。在我們的守候中棋局走向終點。眼看著世石的手拿起兩顆白子放到盤上，認輸了。我旁邊坐著的曹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大家站起來，說去看看吧。我問曹老師可以去嗎，他說當然，讓我跟著他。我趕快跟上。一行人魚貫而出。一拐彎，迎面就是一片閃光燈和快門聲。原本寬寬的走廊，被兩排記者夾成了個窄窄的通道，我們只能成一列從通道中穿過。跟著曹老師低頭前行時，想起在網上讀過的一篇文章，很詳細地描述了哈薩比斯如何在賽后艱難地穿過這片“雷區”的場景，原來就是這樣啊！

進了對局室，遠遠望見棋盤，正好黃博士站起身來，擔任裁判的韓國女棋手李多慧迅速在他的座位上坐下，大家圍上去，和世石一起探討棋局。我走進去，只有世石身后還有一個空擋。他們一直在擺后面的變化，我忍不住了，拉了拉右前方的金成龍，問：“上面白棋壓時，黑急所跳方的那手棋能長嗎？不會死吧？”世石顯然是聽見了，迅速回頭看我一眼（是確認吧），然后回過頭去，擺起那里的變化來。

那一回首的瞬間，我看到了他滿臉的疲憊、失落和無助，似乎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完全虛脫了的感覺。但他又極其認真地和大家一起討論著各種變化，同時不住地嘆息自己的某步棋，某個構思。我站在后面，心很痛。棋盤上還在擺著各種變化，突然我師叔說：“唉，好了，回家吧。”于是大家直起腰來。馬上有工作人員上來對李世石說，請休息一會兒，10分鐘后記者會見。李多慧說：“我來收子吧。”世石沒有回答，自己收了子，慢慢站起身來。

我跑出去問記者會見在哪里，得知是韓國媒體所在的內信房后便趕快跑過去。但那里已經完全擠不進去了。這時，兩個媒體房中間的隔墻完全撤去，我站在人墻后面束手無策。這時，看到旁邊有一些外國人背著、扛著一些奇怪的器械，就問正好在旁邊站著的美國圍棋協會主席安德魯·奧肯他們是不是Google的人，安德魯說是。我說原來就是他們創造了AlphaGo啊！安德魯說：“不不，他們是谷歌的報道團隊，來拍片子的。你想見DeepMind團隊？跟我來。”安德魯帶著我從右邊往前擠，到了用作警戒線的一個凳子那里，指給我看遠處舞臺旁邊幾個穿著同一服飾的年輕人，說：“就是他們。”我問：“他們都穿這個服裝嗎？”安德魯說是的。

我謝了他。安德魯離開后，旁邊的韓國記者看見我，很好意地說，您可以去前排坐呀。但是守在那里的一位白人女子攔著不讓進。我只好再擠出去。迎面碰上韓國棋院的職員，我問可以進去看嗎，他說當然可以，帶我到前面專門供工作人員出入的那扇門去，做個手勢讓我進去。門口當然守著人，我有點畏縮，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第一排坐著的樸治文先生看見了，招手叫我進去，就讓我坐在他旁邊，這下真坐了第一排。

每個椅子上都放著翻譯器，是韓文英文互轉的模式。樸治文叫我用，我說不了吧，他堅持要教我怎么用，說很好的。正忙亂間，我一回頭，看見李世石和哈薩比斯已經站在那個門口了。人群中李世石一個人孤獨地站著，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完全是空的，他的心里一定滿滿的都是剛才的對局吧。這時有人遠遠地喊他，說了一句什么，他微笑著聽，點頭致意，然后感覺又飄走了……世石的妻子和女兒也來了，坐在和我們同一排，我旁邊的金成龍摸出手機說，叔叔給照相呀。李世石和哈薩比斯上臺了，幾乎是剛坐定，哈薩比斯就開始講話了。臺下韓國記者在喊話，他繼續講了兩句，還是有人喊，哈薩比斯終于停下來了，一臉迷茫——原來是翻譯器不工作了。弄明白后世石笑了，笑得很可愛。輪到李世石講話了，他聲音很輕，下面又大喊話筒話筒，世石調整了手握話筒的角度，問這樣是否可以嗎，聲音從聽筒中很清晰地流出來。于是他又講下去。后來有嘉賓上臺講話，金成龍也上去了。然后是記者提問。忽然主持人宣布記者會結束，休息15分鐘后發獎。

我比較遲鈍，等反應過來，我所在的第一排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也站起身來，一回頭，咦，第二排整整齊齊坐著的帥哥們穿著同樣的制服，不正是DeepMind團隊嗎？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又坐下來，向他們說：“Hi，I'm from China.”（你們好，我是從中國來的。）和他們坐在同一排的樊麾立刻過來向他們介紹了我。于是我們聊了起來。他們說他們都是從英國過來的，明天回去。我說，AlphaGo贏了李世石，我很難過。但我還是覺得你們了不起，創造出了這么出色的程序，“You did a great job！”他們微笑著說謝謝。然后告訴我，一年前AlphaGo還贏不了別的圍棋程序。我問，但是這次來之前，是不是你們已經知道了能贏，他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他們做了很多測試。我又問，第四局發生了什么事。他們說，他們也不清楚，要回去好好研究。還說，所以需要（向空無一人的臺上指指）像李世石這樣了不起的棋手來和AlphaGo對局。我說，有一種說法，說是你們換了一種程序，比較低的一個版本來下第四局。他們很認真地答，沒有！這是不能的，如果這樣做，是對你們的不尊重。我趕快謝了他們，說我很高興聽到他們這么說。聊著聊著，我突然想追追這群帥小伙兒的星，就問我能同他們一起合影嗎。他們說當然可以啊！樊麾自告奮勇幫我們拍照。就在這時，呼啦啦一大堆記者涌來拍我們，這樣樊麾也解脫出來，加入我們合影的陣容。對著鏡頭微笑時，我想，鑄久說的真對，什么人機大戰，是“人人大戰”才對啊！是這些帥氣、有禮、高智商的出色人才組成的團隊，和我們職業棋界的杰出代表李世石的對抗，才共同譜寫了一曲圍棋之歌……我的心情突然開朗起來了。

（本文作者為芮乃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