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俄羅斯世界杯一開賽，江鑄久九段就從網上發來他和妻子芮乃偉九段的大作，囑我寫上幾個字。真是很榮幸。我跟這對全世界唯一的“十八段夫婦”很熟悉，相識多年，打過他們許多棋譜，讀他們的書，欣賞他們旅行沿途拍的照片。他們溫和、低調，堅韌。對圍棋的愛貫穿于他們一生。現在，他們發來一本天書，《AlphaGo六十連勝對局解析》，這書對我很有挑戰性。

讀者諸君看到我文字的時候，想必知道這書是圍繞橫空出世的AlphaGo而寫。這個神器的出世，令驕傲的圍棋界普降三級，潰不成軍。圍棋的電腦程序很早就有，最早的程序連我這種菜鳥都可以將它吃得一子不剩。眼下不同了，贏得歐洲圍棋三連冠的職業棋手樊麾二段0：5輸了，全球職業棋手中等級分最高的李世石九段1 : 4輸了，中國60名高段棋手排隊上陣，無一例外地輸給AlphaGo的兄弟Master。后來，“抱有必勝的信念和必死的決心”的天才棋手柯潔九段輸得哭了。曾幾何時，李九段說不打它個4 : 1就不叫贏。實戰真是出鬼了，不僅輸棋，連祖宗傳下來的那些定式，那些套路都露出大大的破綻。凡事一上網從來眾說紛紜，這次的實戰最有說服力，那些看好人類棋手的、瞧不上人工智能的朋友頓時住口，沒人再對AlphaGo出言不遜。

我等棋迷很有興趣的是，大難當頭，高手們如何應對，如何故作鎮定，如何痛定思痛。樊麾二段說，輸給AlphaGo，內心世界是坍塌的。一向驕傲的柯潔九段說：“通過這次比賽，大家看到AlphaGo真的非常強大，只是就我個人而言，我不會再跟它去下棋了，真的是太殘酷，太難以接受。從頭到尾，我都看不到明顯的勝機，或者扭轉的機會。一旦被帶入它的節奏，形勢稍微有利，占據主動一點，就一直被它帶到最后，沒有什么機會翻身。所以輸了沒什么脾氣。就因為沒什么脾氣，才會很難過。”他的話令人痛心，輸得沒脾氣了，心服口服了。

江鑄久九段因較早接觸新科技，另類地相信人工智能或許會贏棋。他和妻子這些年開設棋校，面對小朋友講棋授課，他的感受應該更深。我在網上見他們去了現場，談棋、談AlphaGo。再見面時向江九段請教得失。說“請教”有點矯情，我雖少年時學過幾天，并無實戰的資本，也常常看不懂高手的棋譜。對高手的陷落，我半是惋惜嘆息，半是幸災樂禍。總算有人來教訓他們了，總算有高踞所有九段之上的神一樣的存在了。眾所周知，圍棋變化無窮，但看開局的那十幾手，常常大同小異。圍棋的子力是可以量化的，但依靠的往往是說不清楚的感覺。高手都說自己棋上只懂很少，但余下的很多在哪里非常虛無。AlphaGo出世了，有它當頭棒喝，令人一籌莫展，也令人神清氣爽。

作為職業棋手，江、芮兩位九段當然不可能像我這樣輕浮。看到李世石輸給AlphaGo，芮乃偉難過得昏天黑地。難過之余，他們被人工智能的異想天開所震驚。江鑄久在一個電視談話節目中說：“看到第二盤的那個37手尖沖的時候，我抑制不住地熱淚盈眶。這是因為AlphaGo下出了按照理論上來說吳老師經常倡導的那種下法，而職業棋手不敢下。”在這本書的第二篇，他們回憶起師父吳清源大師的教誨，這時才理解那些基于全局觀的應對是人類的先知先覺，在AlphaGo的棋盤上他們看到了師父的影子。

這本書的主體部分，是60盤棋局的講評，如讀書筆記似地寫下感悟。那些被舍棄的下法，那些被認為不成立的戰斗，那些更高視點的棋局觀，構成新的見解和經驗。因AlphaGo的出現，圍棋的棋藝有了神奇的飛躍。我不可能講得比他們還好，請用心讀他們的心得。

這本書最后的部分，作者回到老師和教練的位置，回到棋手的喜怒哀樂。圍棋是人類發明的，AlphaGo也是人類發明的。人工智能目前發明不了圍棋這樣好玩的游戲，但它能贏得勝利。有它，人類棋手可以找到私家教練，可以用它復盤，驗證自己的判斷。AlphaGo已經飄然而去，當人們覺得好玩，它贏夠了，覺得不好玩了，不跟人類玩了。臨走之前它演示了更空靈的一招：無須學習任何人類棋局，只要告訴它規則，它自己雙手互搏地玩上一陣就天下無敵了。人類的歸人類，它一絲不取，盡顯風流。

許多人被AlphaGo震驚，并不是因為圍棋，而是將它當作人工智能降臨的一道閃電。人工智能能做什么，它將做什么，我們不知道。這以后，人類必將宿命地跟它廝纏。盡頭在哪里，我們不愿意知道。

江鑄久和芮乃偉以一生的征戰，以人類的誠實、勤奮、迷惘交出這份作業。我們去看看，他們看見了什么。

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陳村

2018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