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枝可依:待兔軒讀書記
- 李零
- 2127字
- 2019-04-02 13:45:51
自序
韓非子講過一個故事:守株待兔。
宋國有個莊稼漢,別提多傻。他家地里有棵樹,給他帶來好運。有只倒霉的兔子,眼神不好,一頭撞死在樹上,讓他想入非非(他算了一下,兔肉總比糧食值錢)。從此,他把手中那件叫“耒”的吃飯家伙扔了,天天蹲樹下等兔子,就像《敖包相會》唱的那樣,耐心等待,眼巴巴等兔子來,等它們前來送死(《韓非子·五蠹》)。
戰國那陣兒,大家盡拿宋人打镲,逮誰犯傻,就說誰是宋人。他的事,據說在宋國都被人恥笑,可見是個超級死心眼兒。過去,我也納悶兒,天下傻子多,怎么全在宋國?我猜,當時的聰明人之所以糟改宋人,只因宋國是古國,特講老禮兒,打商代傳下的老禮兒,太古板。
兔子會撞在樹上嗎?我一直不信。
然而,有一天,我終于信了。
1981年10月7日—12月10日,我參加過一次考古發掘(作為研究生的畢業實習),地點在陜西寶雞縣西高泉村。那里真的有泉水,泉水挨家挨戶流,夜深人靜,嘩嘩作響。
老盧(盧連成)、陳平和我,就三人,一共挖了72座墓,都是東周秦墓。天天晚上粘陶片,畫圖,做記錄,忙得不亦樂乎。
臨走,天寒地凍,突然發現一座漢墓,是座大墓。大墓被盜,老盧決定大揭蓋,墓頂被揭開,土堆得像座小山。墓坑很深,上面的天很小,有只兔子從天而降,落在一個民工的懷里,誰都想不到。
原來,秋后的曠野,地里光禿禿,無遮無攔,三線工廠的職工,騎著摩托端著槍,正在到處打兔子。兔子慌不擇路,不知“小山”頂上有陷阱,一頭扎下。
墓是空墓,只剩骨粉和棺釘,兔子是唯一收獲。
民工說,他只要皮,肉歸我們。
我們,“三月不知肉味”,頓頓一碗芹菜辣子面,從沒換過口,這可是第一次開齋。兔肉,放在爐子上烤,倍兒香。
我的齋號就是這么起的。
本集所收,主要是讀書筆記。
讀什么書?主要是閑書。
筆記的傳統是叢談瑣語,但此書不一樣。
我是借讀閑書說閑話,冷眼向洋看世界。
世界處在岔路口,又一個世紀的岔路口。
2000年的冬天,日本東京銀座,豪華商店林立,燈紅酒綠,到處在慶祝“千禧年”。
回到北京,有一堆電話,都是約寫新世紀的來臨,但我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我知道,整整一代人,我父輩那一代人,他們正在離開這個世界。
大樹飄零: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當時,我無話可說,真的無話可說。
現在,我才悟過一點兒勁來,寫在這本書的前邊,算是世紀感言吧。
事情很清楚,上個世紀的風云人物,基本上是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那一代人,當時的80后、90后或新世紀頭10年出生的人。比他們小的,多半是追隨他們。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死于戰亂和革命,幸存的少數人,自然成了那個時代的“英雄”。
他們真正風光,是二次大戰結束后的50年代。
那個時代的學者、文學家、藝術家,真正名擅一時的大家,也是處于同樣的年齡層。比如1948年中央研究院選出的第一屆院士,他們的年齡就是如此。
上個世紀,前50年是戰爭與革命,好像火山爆發;后50年是和平與冷戰,好像熔巖冷卻。
戰爭引起革命,冷戰凍結革命,一切復歸沉寂。
但我的耳邊有一種聲音在地下滾動,隆隆作響,依稀可以聽到。
戰爭真是硬道理。
手邊放著一本《戈爾巴喬夫回憶錄》。
我想看看他的感受,看不下去。
他說話太啰嗦,說的事瑣瑣碎碎,幾次硬著頭皮讀,都讀不下去。
他很少談中國。哪怕說亞洲,也很少涉及中國。他的關注點主要是美國,其次是其外圍防御圈的崩潰,其次是其國內的積弊。他對里根和布什最上心。
沒錯,他的壓力很大,特別是軍備競賽,實在抗不住了。他希望退出這場沒完沒了的競賽,加入主流,結束對抗,“告別黑暗帝國”,成為民主國家,但他也不愿看到蘇聯的解體。
他很矛盾,也很無奈,急了就拿“改革”的咒語念一念,緩解內心的傷痛。
什么是“改革”?他也不知道。
今天早上,我終于看到一段有意思的話,是他和一位蒙古政治家的對話。
1991年2月,戈爾巴喬夫和蒙古新總理比亞姆巴蘇倫會晤。比亞姆巴蘇倫說,“我想以蒙古人民的名義,祝愿您獲諾貝爾獎金”。
戈爾巴喬夫說:
有人已經建議取消這一獎金了。但是不管怎么說,沒有人能夠使改革的進程逆轉,它在蘇聯和全世界已經蓬勃開展起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深入變革的必要性實際上與各大陸所有的國家都有關。瞧吧,歐洲在變,中國、印度、阿拉伯國家在變,拉丁美洲在急劇的變革。舊的政治衣缽已經千瘡百孔,民主傾向正在拓展自己的道路,盡管面臨著許多障礙。大概要數美國最不容易感到變革的必要了。
然而17年后,我們終于聽到:
We need change. (我們需要改變。)
這話出自即將上臺的美國總統奧巴馬之口,聲音很大。
2008年,禍起蕭墻,沒有任何事比金融海嘯還大。
戈爾巴喬夫說,全世界都需要“改革”,沒錯。問題不在要不要改,而在怎么改,朝什么方向改。而且,關鍵的關鍵,是美國改不改。
皇上不急太監急,都是瞎急。
上面不改下面改,全是白改。
有一件事,更是難題:
如果全世界都爭當美國,美國自己還怎么當。
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
不僅回不到孔夫子和孫中山的時代,同樣也回不到斯大林和毛澤東的時代。
路在哪里?我很茫然。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另一個時代還沒開始。
2009年1月11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說明】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最大樂事。
本集所收多為讀書筆記,李陀戲稱“李零的讀書體”。“讀書”是三聯書店的三塊招牌之一。我喜歡這兩個字。
集中的文章是由李二民搜集,做初步整理,插圖是由孟繁之搜集,均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