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憾事(八)
- 醉生契約閣
- 白糖
- 3833字
- 2019-08-24 12:06:18
她到了他身側,還沒坐穩,沈歌前就已經兀自說了起來——
“我從小,就在小鎮上的福利院長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去的,也不知道身世如何,只知道,那時候我過的,永遠是和別人爭搶食物的日子,我每天想的是怎樣才能打敗那些年紀大的孩子,保證自己的食物不被搶走。”
“后來,那些福利院的小孩有意孤立我,我的性格也因此變得極其乖張。大概十歲的時候,我遇到了顧弦。她是被人販子拐到我們那個鎮上的,后來人販子的窩被警察端了,她不記得家在哪里,就只好被警察送去了福利院。她和我很像,卻也不像,我是被動被人孤立,她卻是主動拒絕別人的接近,總之結果一樣,我倆一起被孤立,反而做了伴。大半年后,她爸媽找去了那里,接走了她,我也終于下定決心要離開福利院,自己外出謀生和學習。”
“可我才十一歲,正常的廠子哪會要那么小的童工,所以我只能去那些小作坊做工,忍受暗無人道的剝削,我住在擁擠的地下室里,也時常為了省錢,一天只吃一頓飯。”
“就這樣過了兩年,整整兩年,直到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個人找到我,說要將我接回沈家。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的父親,是沈氏這一代的繼承人,沈潮平。而我的母親,卻是一位勞改犯。”
沈歌前說這些的時候,始終波瀾不驚,好似他說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的過往。
只有鐘棠,坐在他身側,眼眶里聚滿了熱淚。她好似能在時光的筆繪里,描摹出那個受盡艱辛的少年沈歌前,那樣苦難,那樣堅忍。
“沈歌前,那時候,你一定很難過吧……”
時光被拉回遙遠的許多年前,那時候的沈潮平,還只是一個世家公子哥兒。八十年代末,他和一眾好友去鄉下的小鎮游玩,小鎮地形復雜,他又愛獨辟蹊徑,很容易就和別人走失,小鎮里電話都接收不到信號,他沒有辦法,只好求助一位正在田里插秧的姑娘。
那姑娘沒見過他那樣的人,又不怎么諳世事,因此連話都不大敢說。
他拉住姑娘的手臂,笑著說:“別跑呀,我走丟了,你給我指指路。”
姑娘就抬起一張沾了泥的臉望他,沒想到,這一抬頭,就毀了一生。
后來她懷了沈潮平的孩子,沈潮平卻已經回到沈家,他確實真心喜愛過那個淳樸的農村姑娘,但他也明確地了解他們之間的鴻溝,因此和她一起度過一段短暫快樂的日子過后,回到家,就忘懷了。
可他能忘,姑娘卻不能。
她被整個鎮上的人恥笑沒結婚就懷了孩子,是個作風不正的女人,從此遭人唾罵,父母難以承受,硬要逼著她去打胎,可她偏偏又是個要強的,旁人越看不起她,她越要證明給旁人看,因此不肯,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
父母哭鬧著家門不幸,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同她斷絕關系。
她就一個人,懷著孕,去作坊做工,直到生產的那天,都還在生產線上,作坊的幾個女人替她接了生,是個兒子。
再然后,她就一個人養活著兒子。她記著沈潮平,一刻也沒有忘懷過,她甚至還在癡癡地等著他能再回來給她一個交代,等著他回來,看一看他們的兒子。
她給兒子取名沈田,她沒什么文化,但她記得,他和她初相遇的地方,是在一片田地里。
再后來,作坊里來了個男人,聽其他人說,是作坊老板娘的弟弟,就是個“關系戶”,眾人都上趕著巴結他,只有她沒去。可那男人不知怎么的,還就看上了她,她不肯,那男人就半夜里爬進她的屋子,她嚇了一跳,眼瞧著坳不過他,她就掙扎著拿起了一把剪子,一下子捅進了男人的身子。
男人被捅成了個植物人,她也進了局子,成了萬人不齒的勞改犯。
所有人都說,果然這女人是個八敗命。
沒人知道,她走的時候,還哭著抱住她的兒子,不知是為自己這悲涼的一生難過,還是為從此要同兒子分離悲傷。
“田田,媽媽對不起你……”
十多年后,在那個叫“沈田”的少年已經十三歲的年紀,沈潮平收到了一封來自小鎮監獄的信,彼時他已經成了沈氏新一代的繼承人,手上握著沈氏所有的權柄,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那之后,他就開始四處搜尋他的這個兒子,直到半年后,在一處地下室里,找到了他。
少年這些年被社會磨礪得沒了脾氣,看到來人都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又做錯了什么似的。可是,在聽沈潮平的秘書說到那一段過往時,他卻忽然桀驁起來,像一只渾身豎滿了刺的小刺猬,指著他,歇斯底里、癲狂大聲地喊叫起來。
“你憑什么帶我走?!”
地下室的人全都側目望著他們,沈潮平坐在狹隘的木椅上,平靜地冷笑起來。
“你姓沈,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我將你帶走。”
最后他還是跟著沈潮平離開,不管是迫于現實,還是陷于情理,他都需要這樣一個機會。是的,沈潮平這個人,于他來說,不是父親,不是家人,只是一個,機會。
“沈田這個名字太土,不好。曲在歌前,你既然喜歡作曲,不如就叫沈歌前。”
他到沈家的第一天,就這么,得到了十多年就該屬于他的,親生父親取的名字。
那時候的沈家,還沒有只剩下沈潮平一個人,他還有一個妻子。
一個年少時嫁給他,只為商業聯姻的妻子。
正牌的沈太太不知為何,一生無子。看到他的時候,也沒什么大的喜悲,就這么默認了他的存在,此后多年,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彼此都相安無事。她看到他的反應始終都是淡淡,他也只隨傭人們客套地叫她,沈太太。
大約八年后,沈太太得了一場重病,沈潮平請了美國最頂級的醫生回來,都沒能將她救回,就這么離世,享年四十七歲。
他在葬禮上無意間聽到其友人私下議論,她這一生,活得極其慘白難堪。年少時,愛上了一個窮苦的鄉下少年,家里不同意,甚至為了斷掉她的念想,硬是將那人逼得走投無路,丟了命,從此她就宛如行尸走肉,任憑父母安排,家里要她嫁給沈潮平,她就嫁。
她也足夠聰明,嫁過去就明白沈潮平根本不愛她,所以自己跑去醫院絕了孕。沈潮平多年以來,在外風流事不斷,她從不管,甚至多年后,帶回來一個十多歲的私生子,外人都覺得這于她絕不能忍,她卻始終都沒什么言語。
一個心早就死了的人,還會去爭什么、搶什么呢?
沈歌前站在靈堂前,聽著身后的陣陣議論,卻忽然覺得,早逝這個結局,于她,未嘗不好。
她終于可以脫離這個令人絕望的人世,可以去追尋她平生所愿。
而活著的人,仍舊要苦熬下去。
沈歌前也算爭氣,憑著沈潮平的人脈和自己的才華,第二年就在作曲界打出了名氣。很快,所有音樂圈的人都開始知道,沈氏沈潮平的兒子沈歌前,是個作曲界的奇才。
再然后,他創作的曲子越來越多,也能憑著一己之力,創辦自己的音樂公司和工作室,用自己的積蓄在半山上買了兩處房產,終于離開了沈家。
可他離開了沈家,也仍舊姓沈,他仍舊是沈潮平的兒子,他的生活,方方面面,總還是受沈潮平擺布,無休無止,不知何時為盡頭。
“就是這樣,如你所見,今后我的婚姻,我這一世,大概都不得安生。”
沈歌前將整個故事說完,開始自嘲地笑起來,鐘棠聽得難過,她原本將頭靠在他肩上,此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頭來,試探性地問——
“這么多年,你……有沒有去見見你的母親?”
“……”
沈歌前不說話,鐘棠也就能猜出結果。
那個可悲可憐的女人,因為一顆癡心錯付,就毀了自己的一輩子。
沈歌前心里一定很恨她,恨她從小讓他一個人,過早地嘗盡悲苦,可他也忘不了她,她給了他生命,還為了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鐘棠望著他,清晰地看見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她將他的頭輕輕按在她的肩上,輕聲撫慰,像一個哄孩子入睡的母親。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的余生,我來陪你。
一個多月后的一個周末,沈歌前神秘兮兮地說要帶鐘棠去一個好地方,她就犧牲了周末的睡眠時間,一大早起床,跟著他走。
晚會那天之后,沈歌前倒是沒什么異常的反應,依舊每天按時去工作室,依舊是那個作曲界的“拼命三郎”,一切好似都沒有發生過,那天在鐘棠面前剖白心跡的仿佛也不是他。
鐘棠想,他大抵總是很擅長掩飾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情緒。
沈歌前約莫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她睡過去又醒來,才隱約看出到了海邊。
漲過的潮水剛剛退去,海面平靜無瀾,遠遠望去,藍白的海岸線,和天際交界,匯成一色。
“我們這是?”鐘棠揉了揉眼睛,問道。
“帶你去釣魚。”沈歌前一個急剎車,將車平穩地停在了岸邊的堤壩上。
鐘棠撇嘴,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后備箱取出了一整套釣魚的裝備,還順帶給她扔了一套防曬服。
“馬上我在海邊釣,你就站在上面的漁家里。海邊潮水漲落不定,潮水里又都攜裹著泥漿,你要是跑到下面,容易把褲子弄臟。”
他難得一本正經地囑咐她,鐘棠癡迷地望著他認真的模樣,頻頻點頭。
“去吧。”他一聲令下,她就顛顛地跑去了上面的漁家。
漁家有一條狼犬,樣子兇惡,她從跟前走過去的時候,都只踮著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十分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挪到里間,她立馬從西邊的紗窗探頭望去,只瞧見岸邊的沈歌前,他此刻已經把魚線拋出去,靜站在原地,等著魚上鉤。
初秋的天氣,他穿著灰色襯衫和及至腳踝的長褲,戴著一頂遮陽帽和黑色墨鏡,再普通不過的打扮,可是站在那里,就好似染了一層光暈,和別人都不一樣。
鐘棠看了他半晌,那根一直不動的魚竿終于有了反應,她立馬欣喜地跑出去——路過狼犬的時候仍舊大氣都不敢出。
“沈歌前!”她從高樓上的漁家走下來,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他已經將一條碩大的黑魚從魚竿上扯了下來,扔到腳下的水桶里,看到鐘棠來了,同她輕輕拍掌慶賀。
鐘棠也沒再說什么,就站在他身側,看海水涌動。
過了一會兒,那頭漁家吊腳樓下的小孩們叫嚷起來,她想看熱鬧,就又跑了過去。原來是一個小姑娘坐在臨時休息用的秋千架上,旁邊的兩個小孩對誰來搖她起了爭執,鐘棠覺得好笑,轉眼一看,另一頭也有個秋千架,她興致大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跑去坐了下來。清晨的海風吹在臉上,她坐在秋千架上,雙腿在涌來的海水上方晃蕩來晃蕩去,看漁村里的那些淳樸漁家們下海,看女人和小孩們在吊腳樓下洗瓜果,嬉戲玩鬧。遠離了城市的喧囂,也沒有贅余的事來煩擾,真是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