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憾事(十三)
- 醉生契約閣
- 白糖
- 3508字
- 2019-08-24 12:06:18
“也是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情之一事,是很難強求的。日久生情,說起來,也終究不過只是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
“如果我無法自己忘記,不如就找人替我完成。犧牲了這份于他來說可有可無的愛意,或許還能救他一命。”
這個故事有些漫長,鐘棠講了許久。
在講的這個過程之中,老大從樓上走了下來,顯而易見他今天是沒有料到會有宿主上門的——日上三竿依舊睡眼朦朧,還穿著身一看質感就十分好的睡衣。
鐘棠看了他片刻,忽然笑起來:“你這樣,倒是很像我一開始見到的沈歌前。”
我瞇著眼,眼睜睜望著即便是穿著再平常不過的睡衣套裝,依然可以看出頎長身姿的老大往我們這個方向走來,努力做一個稱職的狗腿子:“大概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
老大聽了,一邊走到我身側坐下,一邊難得地投給我一個贊賞的眼神,我抱著剛買的佩奇抱枕,表示受寵若驚。
鐘棠不置可否,目光在我和老大身上流連數次,最終停在不遠處那面墻上懸掛的一只星形掛飾上,問了句:“你們這個契約閣,向來都是有求必應嗎?”
我再次擺出標準的八顆牙微笑:“當然,如果鐘小姐不相信,大可以等我們實現了你的愿望,再把你要抵押的東西送給我們。”
鐘棠抿緊嘴唇,像是很久的夙愿一朝得償,卻不知是滿足多些,還是不甘心多些。
“好。”
那天下午,鐘棠就帶著我和老大去了沈歌前的重癥病房。
我們皆隱了身形,鐘棠原先走在最前方,到了病房門前,卻像是在畏懼著什么,遲遲不愿開門,我看過去,竟發覺她垂了眸,睫毛輕顫。
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女,一到他面前,好似就變成了個害怕受傷的膽小鬼。
我嘆口氣,終于還是率先將門打開,引老大進了病房。
甫一進門,就看到一個面色慘白的男人獨自躺在病床上,渾身都瘦脫了形。我走近兩步,細細觀察,卻發覺即便是已經這樣病重,我依然能從那挺立的五官中,隱約看出這人未生病前驚為天人的容貌。
這樣好看的一個人,難怪讓鐘棠念念不忘。
老大走至病床前,面色冷凝地伸出手,探了探病床上那人的鼻息。不過片刻,半空之中就現出了一幅半透明的身體構造圖,老大掃了一眼,便從懷里掏出一瓶綠色的液體,強制灌他喝下。
而后,我和好不容易才做好心理建設邁進病房的鐘棠就眼睜睜看著病床邊的那臺心電監護儀上,原本都快趨于平直的數據線一根一根又全部恢復成了波浪形——沈歌前的身體數據全部恢復了正常。
“啊……”一聲驚叫傳來,我被嚇了一跳,循著聲音望過去,只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正站在病房門前,一雙眼睜得極圓,手中原本捧著的保溫壺也摔落在地。她再三確認了好幾遍那心電監護儀上的數據線,確確實實都是正常的生命體征,這才跑出去,叫來了值班的醫生。
戴著厚厚鏡片的醫生仔細檢查了儀器,又探了沈歌前的脈搏,這才帶了幾分不可置信道,大抵是奇跡。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奇跡?不過都是有人犧牲了自己,才換來的結局。
病床上的沈歌前緩緩睜開眼,那年輕女人立馬擁上前,蹲在他的身側,激動感慨道:“歌前……醫生說,你好了。”
沈歌前瞇了瞇眼,卻沒有大病初愈的欣喜,他只是緩緩舒展了一下四肢,疑道:“我怎么會好?”
他望向我們這個方向,我險些都要以為他能看到隱去身形的我們,可只是一瞬,他就又收回了目光,我偷偷瞥一眼鐘棠,卻發現她已經先我一步低了頭,叫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是不是有誰來過?”
年輕女人,倘若我沒猜錯,應當就是那位沈歌前的未婚妻池微漪了,她搖搖頭,篤定道:“沒有,我剛剛只是去樓下替你買粥,沒有人來過。”
“沒有人……”沈歌前低喃了一句后,竟然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樓下是一片廣袤的花園,五月的天氣,幾個小孩嬉笑著穿行在草坪中放風箏,醫院門前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他望著窗外,卻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我們隱去身形的鐘棠原本一直立在不遠處旁觀這一切,此時卻忽然走向他,她的腳步緩慢而沉重,可我卻不知為何,能瞧出她的背影里,帶了幾分決絕。
一路走到他身后,她明明觸碰不到他,卻還是伸出手,從身后,環抱住了他的身軀。
說也奇怪,沈歌前明明應當是察覺不到她的存在的,卻仍舊微微彎了身子,陽光透過窗戶直射到他們兩人的身上,就仿佛他背起了身后那個身形透明的少女。
我的眼前仿佛浮現出幾年前,一個少女跟在一個男人身后,聲音柔柔、言辭切切地換他的名字:“沈歌前。”
“沈歌前,你笑起來很好看。”
“沈歌前,你一定不要放棄作曲。”
“沈歌前,如果這是你的愿望,我會成全你。”
光年之中,那個少女和她的沈歌前并肩而立,真是太過美好的一段時光。
可惜往后余生,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老大從鐘棠家下來的時候,剛巧是我在樓下等的第四小時零五分鐘,距離我打剛剛那個電話,只過去了五分鐘。
我看著老大仿佛虛脫一般的神色,忍不住感嘆兩聲:“嘖嘖。”
老大扣好安全帶,看都不看我,只用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說了一句:“許合子,你又皮癢了?”
我笑嘻嘻地發動引擎,內心太過明白老大今夜究竟費了多大的功夫。
契約閣替人實現愿望,作為回報,會向前來許愿的宿主索要一樣東西。這個過程之中,最難的并不是幫人實現愿望,最難的,其實是把那些粘附在宿主身上的東西剝離下來。尤其是像愛情這種虛無的東西,要從一個人的本體之中剝離下來,還得確保不連帶宿主的其他記憶,確實是一件很大的工程,不僅需要施行者有過硬的本事,還得專心致志,一旦行差踏錯,便有可能導致宿主的身體和記憶出現錯亂,后果不堪設想。
因此老大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完成,拒絕帶上我。
按著他的說法,帶我一起,不僅幫不到他,還會影響他的心緒,最終導致搞砸生意。
我對此嗤之以鼻,但也不敢有異議。
車行出小區,我掃了副駕上的老大一眼,卻是已經睡著了。
回到契約閣,我先將老大扛回他的房間,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將那份剛剛從鐘棠身上剝離下來的愛情擺放在二樓的密室之中,連帶著她對那個人的愛意,一起封存在那里。
此后余生,她不會忘懷這個人,不會忘懷和他之間發生的種種,卻已經真真正正地放棄了他。
這對他們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一個月后——
深夜時分,沈歌前才離開公司,沈氏如今全靠他主持大局,他忙得已經很少再為人作曲,司機放了一首舒緩的曲子,他坐在后座上,邊揉眉心邊翻看手機里的未讀郵件,忽然有一封新的跳了出來,他皺著眉打開,看見寄件人后,眉頭竟漸漸舒展開來。
——寄件人是鐘棠。
而她用的標題是:師父,是我不好。
師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讓她叫他師父,她喚他沈歌前,此后無數次,他讓她叫他師父,她還是喚他沈歌前。
時至今日,她二十二歲,而他三十五歲,他已經不需要顧慮她未成年,也不必再囿于他自身重病,無法護佑她,她卻喊了他師父。
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將手機往身側的座椅上隨意一扔,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接下去的內容。
車在漆黑的高速路上飛馳,他望著窗外,燈紅酒綠,萬家燈火,星光明明滅滅看不真切,而遠處的半山腰上有許多平房,這樣深的夜里,只有其中一間還亮著燈。
這么多年,多少次,他在深夜回家時,那盞半山腰的燈總是亮著,好似夜空之中唯獨為他點亮的一顆星,啟了他的明,也融了他的心。
他怕黑,所以臥室用的是落地窗,夜里即便沒有燈,也有漫天星河在側。
那一年鐘棠住在他那座半山別墅之中,每每他深夜回家,客廳總是燈火通明,他一進門,就能看到她還沒等到他,自己就睡倒在沙發上的模樣。他總是無奈一笑,而后把她抱回二樓的房間。
如今他愈加繁忙,歸家的時間也愈來愈晚,卻再也沒有一個小姑娘,會一直守在客廳,只為等到他了。
鐘棠,你再也不會出現在那里了。
他將手覆在眼上,手心被浸濕一片,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為了什么。
“師父,是我不好。
這么多年過去,我終于明白,愛之一事,無論是之于你,還是之于我,都不過是一個人的名字,只是可惜,你心里的那個名字,并不是我。
這個道理淺顯易懂,說來也不過一句話,我卻用了整整五年才明白。
是我不好。
對不起,祝你新婚快樂,余生萬事勝意。”
從前的時光,你我種種,都歸咎于我,是我不好。
而今我已經認識到我的淺薄,我會放下之于你不值一提的執念。
余生還長,我們就分開走吧。
沈歌前,再見。
六月底的時候,鐘棠終于順利舉辦了自己的第一場個人公演。
夜里七點的維也納音樂廳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爸爸媽媽和顧弦都專門坐了班機來到這里,臺下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陌生面孔,她站在臺上,用字正腔圓的中文道:“這支曲子,要送給一個人。一個,我永不會再見的人。”
而遠在世界另一端的中國某個教堂之中,沈歌前聽到遠處廣場上的鐘聲響了整整十二下,穿著婚紗、打扮得圣潔美麗的池微漪站在他對面,教堂正中的教父微笑著問他:“你愿意嗎?”
曾幾何時,有個人似乎也這么問過他。
彼時他沒有回答。
他曾同她說,她還太年輕,尚且不懂愛。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真正不懂愛的,又哪里是她?
她走了,此后數十年,他想再見她一面大抵都是奢望,余生縱然平安順遂,卻都失去了意義。
他忽然落下了一滴清淚。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