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兩個小八路:李心田經典作品集
- 李心田
- 5043字
- 2019-04-11 15:38:11
田侖和田保長吃了這次虧,又是惱恨,又是膽寒。惱恨的是共產黨、八路軍接二連三地把沉重的拳頭捶在他們的腦袋上,他們在日本人跟前不但請不了功,還要擔過。膽寒的是,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刀尖上,說不定什么時候遇上八路軍、武工隊,他們的性命就要完蛋。
不過他們畢竟是日本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仍然要和人民為敵。他們把燒糧、炸炮樓的事向城里的鬼子頭兒一一做了報告。鬼子頭兒一琢磨:第一,群眾抗糧,一定有人領頭;第二,糧食剛要運走,忽然被燒掉了,還砍死了一個偽軍班長,分明是共產黨地下組織干的;第三,群眾對修炮樓一致消極對抗,也一定有人指使;第四,炮樓修起來的當天晚上,就被共產黨的武工隊炸掉,行動如此迅速,證明武工隊一定得到了劉集的地下組織的密切配合。于是鬼子派了兩個特務到劉集來,限期破獲八路軍的地下組織。
這兩個特務一個叫胡安,一個叫呂品三。他們來到劉集,跟田侖、田保長計議一番,由胡安在前街口擺一個煙卷攤子,呂品三在后街口開一個小飯館。兩個特務像兩條狗一樣,天天把著前后兩道關口,注意來來往往的人。
敵人雖然狡猾,但是這個詭計,很快就被老練的老靳識破了。他通知了所有的往來關系,隨時提高警惕,不給敵人一點兒空子鉆。這兩條等食的惡狗在劉集待了兩個月,連一點兒味兒也沒嗅到。
一天上午,木匠鋪里走進來一個人,手里提著一個方凳,向老靳說:“這個凳子有一條腿壞了,你能修理嗎?”
老靳抬頭一看,認得是區(qū)里的交通員范秉成,會意地說:“行啊,你放在這里吧!”
范秉成補了一句說:“腿壞了,你給換一條。”
“好。”老靳望著范秉成,點點頭。
范秉成剛走,老靳叫孫大興在前面看著,他拿著那個破凳子到屋里去了。孫大興不認識范秉成,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大一會兒,老靳出來了,靳大嬸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老靳過去和她小聲地說了幾句話,又回過頭來囑咐孫大興說:“吃過中午飯,你叫上小武,到西門外邊等我去。”說罷,他背起木匠的工具箱,就出去了。孫大興已經猜到了,那個破凳子一定帶來了什么密信,可是靳大叔急急忙忙地跑到哪兒去了呢?靳大嬸晾好了衣服,看見孫大興身上的小褂袖肘上爛了個洞,便說:“大興,把褂子脫下來,我給你補補。”
孫大興瞧了瞧袖口,說:“不礙事,冷不著,不用補了。”
靳大嬸卻什么也不說,進屋去拿了件老靳的褂子出來,硬要孫大興把褂子換下來。大興不好再推辭,他穿起又長又大的褂子,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靳大嬸接過大興的破褂子來縫補,一邊對大興說:“咱們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苦,將來就好了。常聽你大叔說,將來咱們要過社會主義哩!”
孫大興向門外看了看,見街上沒有人,興奮地接上去說:“社會主義可好啦!把地主資本家全打倒,咱們窮人來當家,自己勞動,自己享受,多快活!”
“唉,要到那時候就太好了。”靳大嬸說,“大興,你說我能趕上過那樣的日子不?”
“能!”孫大興肯定地說,“一定能!政委常跟我們講形勢,他說別瞧日本鬼子挺兇,咱們八路軍有全國的老百姓擁護,越戰(zhàn)越強,最后勝利一定是咱們的。勝利了以后,咱們就可以建設社會主義,人人都過上好日子了。”
“哦,那就好了!”靳大嬸又逗笑地問,“大興,那時候你還當木匠不?”
“我呀?”孫大興認真地想了想,“我得先打仗。聽團長說,咱們趕走了日本鬼子,還要打倒反動派。把所有的壞蛋全打倒了,到那時候,我還是當木匠。”
靳大嬸問:“干嗎還要當木匠呢?”
“將來一定要蓋很多房子給咱們窮人住,要做很多好家具給咱們窮人用。我這個木匠呀,就給大伙兒干活兒,讓窮人也享享福。”
孫大興說得很高興,靳大嬸聽得很有趣,忽聽見大門口一聲喊:“享什么福呀?有我一份嗎?”兩人嚇了一跳,一看是小武,才放下心來笑了。
是劉大爺通知武建華來的。孫大興也不多說,到鍋臺盛了碗飯吃了,換上補好的褂子,向靳大嬸說:“我們得走了。”
靳大嬸點了點頭:“去吧,小心點兒。”
孫大興和武建華手拉著手走到西圩門外。這里有一條小河,河西岸有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經成熟了,田地里有些人在收割。孫大興站在小橋上向遠處望了望,沒有老靳的影子,便向小武說:“走,咱們到南邊的樹底下去。”
兩個孩子在一棵大柳樹下坐了下來。太陽偏西了,風吹過小河,水面泛起粼粼的金光。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幾只蟬在樹上鳴叫。天已經不是很熱了。孫大興抬頭聽著蟬鳴,沉思了一會兒,問小武道:“你想部隊嗎?”
“想啊!”武建華說,“我夜里常常夢見咱們的團長和政委哩!”
“團長說過,過幾個月就來接咱們。可現(xiàn)在都快半年了,怎么還不來叫咱們回去?”
“準是情況起了變化。部隊絕不會忘記咱們的。”
“我也是這樣想的。”
孫大興站起來,又向路上望了望,還是沒有老靳的影子。他又坐下來,對小武說:“你教我識幾個字吧!”
“好。”武建華拾起一根樹枝,用手抹平了地上的土,寫了幾個字教孫大興認。
“啪!啪!”
河對岸忽然響起了槍聲。兩個孩子連忙站起來,只見對岸地里的高粱秧直晃蕩。孫大興望了小武一眼,說:“是不是靳大叔出事了?”
又是“啪啪”兩響,槍聲越來越近了,還有人在吆喝。武建華說:“壞了,一定是靳大叔……”他們倆正想從小橋上過河去,忽見高粱地里鉆出一個人來,一縱身跳進了河里。孫大興忙喊:“靳大叔……”
老靳在河里也看見他們倆了。他招了招手,從腰里解下一個小包裹,使勁兒扔上岸來,氣喘吁吁地說:“拿起這包裹,快跑!”
武建華拾起扔過來的小包裹,還想問個明白,老靳卻連連揮手說:“快,快跑!”
孫大興推了武建華一把:“你先跑吧!”
武建華抱著小包裹,轉身就往圩里跑,后面的吆喝聲越來越近了。老靳渾身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對孫大興說:“你還站著干什么?快跑回家去,告訴你大嬸,叫她快躲起來,你也快躲起來!”孫大興答應著,忽聽得“撲通撲通”兩聲,對岸的兩個偽軍也跳下了河。孫大興回過身來,撒腿向北飛跑。
偽軍在河里攪得水“嘩嘩”響,一面沖著老靳喊:“快來人啊,截住他。”老靳跑到了圩墻根,騰身翻上了圩墻。兩個偽軍像兩只落湯雞似的爬上河岸,朝老靳放了一槍。老靳回手還了一槍,一縱身跳到圩墻里去了。兩個偽軍跑到圩墻前,這個催那個上,那個催這個上;這個罵那個“膽小貨”,那個罵這個“怕死鬼”,兩個人卻都不敢上去,只怕挨槍子。后來他們拾了塊石頭扔進圩墻里去,聽到里邊沒有動靜,才一起爬上了圩墻,一看圩墻里全是雜草亂石,連個人影也沒有,老靳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正在田地里干活兒的人一聽見槍響,都亂跑亂躲,亂成了一片。圩子里大人叫,孩子哭,人人都往家里跑,弄得雞飛狗跳。這么一亂,兩個偽軍更抓不住頭緒了。后面的一小隊偽軍追到圩墻前,卻不見了人影,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候,田侖帶著十幾個偽軍,也從小橋上跑過來了,一面擦汗,一面問:“人呢?跑哪兒去了?”
一個偽軍班長耷拉著腦袋回答:“他……他翻過圩墻就不見了。”
“真他媽的飯桶!”田侖狠狠地罵道,接著又問,“從哪里翻過去的?”
偽軍指著圩墻說:“就從這里。”
田侖爬上圩墻,向里面看了看,又從墻上跳下來,命令偽軍說:“趕快把圩子包圍,不要放一個人出去。我諒他也飛不上天。”他又轉身向一個親信的班長說:“快帶人到木匠鋪,把靳木匠的老婆抓起來。”偽軍班長答應一聲,帶著兩個偽軍,就向街上跑去。
偽軍人大腿長,又抄了近路,結果先到一步,等孫大興跑到街上,就看見木匠鋪外面圍著一堆人。孫大興吃了一驚,也來不及考慮該怎么辦,加快腳步往前跑去,剛跑到人群跟前,忽然被一個人一把拉住,抬頭一看,原來是劉大爺。劉大爺擺擺手,示意他別開口。劉大爺用自己的身子擋著大興,把大興擠到墻角里。
孫大興躲在劉大爺背后,心“怦怦”地亂跳。前面圍著幾層人,又看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忽聽得一個聲音惡狠狠地問道:“說,你男人回來了沒有?”
大興伸長頸項從人們的肩頭上向屋里望去,只見那胡安和幾個偽軍正在逼問靳大嬸。靳大嬸頭微微昂著,眼睛看著前面,緊閉著嘴,一聲也不吭。
“別裝聾作啞!”胡安聲色俱厲地問,“你家的學徒跑哪兒去了?”
靳大嬸仍然不回答。
“什么?你還不說!”偽軍班長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條,照著靳大嬸背脊就抽。
靳大嬸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閉得更緊了。
孫大興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樣。他猛地推了一下劉大爺,想鉆出去“自首”,免得敵人折磨靳大嬸。劉大爺卻更有勁兒地擠住他,不讓他動一下。他想喊出來,一抬頭,看見劉大爺用眼神示意他不許胡來,他只得咬咬牙,屏住氣不作聲。
偽軍班長一連抽了幾下,靳大嬸連氣都不吭一聲。偽軍班長氣得咬牙跺腳,向手下的偽軍一揮手:“把她帶走!”
“上哪兒去?”靳大嬸憤怒地抗議。
“你男人是黑八路,你也脫不了干系。走吧,我們中隊長有請。”偽軍班長拿槍向外面指了指。
靳大嬸沒有移動腳步,堅定地站著。她目光迅速地向人群中搜索著,嘴里故意大聲說:“鄉(xiāng)親們,你們都親眼看見了,我一不犯罪,二不犯法,他們就憑空來作踐人。”
“你是八路婆子,還沒有罪?!走!”偽軍班長推了靳大嬸一把。
靳大嬸和劉大爺的目光對上了。劉大爺微微點了一下頭,又把頭向自己背后偏了偏。靳大嬸放了心,慢慢走出大門。
胡安向偽軍班長擠擠眼,走到靳大嬸跟前,帶著奸笑向她說:“你不想走也行,只要你告訴我們那個學徒到哪里去了,我擔保不抓你走。說吧!”
靳大嬸輕蔑地瞥了胡安一眼,從容地說:“走吧!”
胡安的臉氣得像個紫茄子。他磨著牙罵:“不知好歹的婆娘,有你受的!”
偽軍擁著靳大嬸走了。
鄉(xiāng)鄰們也憤怒地散開了。幾個人故意和劉大爺走在一起,掩護著大興走進了小巷子。
孫大興一個人逃到圩子外面的一個葦塘里,在淺灘上的一叢葦子后面坐了下來。西斜的太陽曬得孫大興身上火辣辣的,他心里煩得像團亂麻。靳大叔怎么會被敵人追趕呢?他現(xiàn)在跑到哪里去了呢?敵人會怎樣折磨靳大嬸呢?小武拿的那個包里是什么東西呢?這一切都應該讓組織知道,可是怎么跟上級聯(lián)系呢……他越想越心焦。老靳、大嬸、小武、劉大爺的臉,一一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要是在部隊里,那該有多好啊!這幾十個偽軍,一下子就可以全部消滅光!咳!可是現(xiàn)在……他看看西方,太陽還掛在高高的天空里。劉大爺再三囑咐他,不到天黑不能回圩子里去,這天為什么還不黑呢?
太陽好不容易落山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星星一顆又一顆地出現(xiàn)在淡藍色的天幕上。孫大興站起來聽聽周圍沒有什么動靜,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葦塘。
圩子里又黑又寂靜。孫大興看見圩門口有一個偽軍在站崗,他繞了過去,從圩墻的一個缺口爬了進去,順著墻根摸到了劉大爺家門口。劉大娘正坐在門口的一塊石臺上,她看見一個人影,小聲問道:“誰?”
孫大興答應一聲:“是我。”悄悄地走到劉大娘跟前。
劉大娘連忙把他拉進屋里,對他說:“哎呀,孩子,我一直擔心你在路上出了事呢!”
“小武回來了嗎?”孫大興不放心地問。
“在后面的院子里呢!”劉大娘悄聲說。
孫大興隱約聽到后院有挖地的聲音,趕緊跑過去,看見挖地的正是小武,就高興地輕輕喊了聲:“小武。”
“誰呀?”武建華問。
“是我。”孫大興來到跟前一看,小武正在挖一個坑。
“挖坑干什么?”
“把包裹埋起來。”
“包裹里是什么?”
“一封信,還有一百塊銀元。”
“告訴大爺了嗎?”
“告訴了,他找人去了。”
坑已經挖得很深了,武建華把身邊的包裹提過來,要往坑里放。孫大興接過來掂了掂,分量很重。他問小武說:“這銀元是干什么用的呢?”
“不知道。”武建華說,“我沒敢拆信,也不知道里邊寫的什么。先埋起來再說。”
兩個孩子把包裹放到坑里埋好,又搬來了一塊石頭壓在上面。武建華拍了拍手上的土,對大興說:“聽大爺說,二鬼子沒有抓到靳大叔。”
“知道。可是大嬸被抓去了。”孫大興很難過地說,“我得馬上到王莊去報告。”
武建華說:“天黑了,你一個人不能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我一個人去,你在家等著大爺。”孫大興說罷便向門口走去。門忽然開了,走進來的正是劉大爺。
“是大興嗎?”劉大爺問。
“是我。大爺。”孫大興這時候見到劉大爺,心里格外熱乎。
“你想上哪兒去?”劉大爺回手把門閂上,“走,咱們說個事。”他把大興和小武拉到一處,然后說,“放心吧,孩子。靳大叔找到了。”
“他在哪兒?”兩個孩子迫不及待地問。
“瞧你們這個性急勁兒。他上了龍頭山啦!”劉大爺接過劉大娘端來的一碗水,“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大嬸呢?”孫大興問。
“二鬼子把她押起來了,組織上正在想辦法救她。”
“那包裹怎么辦呢?”武建華問。
劉大爺鄭重地說:“我這就說呀!就在今夜里,你和大興一起把這個包裹帶出圩子。帶到龍頭山后面去,靳大叔就在那里等著你們。”接著劉大爺又吩咐了許多話。
兩個孩子又問:“這包裹里的銀元是干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劉大爺說,“你們倆先去睡一會兒,夜里我喊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