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花小枝果然是花小枝,一言九鼎,女中豪杰,沒等到我們幾個,就是不開門,新郎官支付寶和微信錢包錢都掃光了,還是不開門。
“誰給我搞個POS機,待會兒那四個蠢貨來了讓他們刷卡!”
據說這是花小枝在房間里的作戰指令。我相信這樣的指令不是花小枝下達的,而應該來自伴娘作戰團的首席參謀長——盧小菲。盧小菲或許是因為當了太多次伴娘的緣故,為難新郎接親隊伍的作戰策略可謂神鬼莫測。據說本市第一個提出向新郎掃描二維碼的人就是她。很難想象得多大一個“富二代”,才娶得上盧小菲。
我們四個人到時,新郎還挺悠閑,拉了條板凳坐在樓道窗邊看天。倒是其他人挺尷尬,有兩個人不知道從哪兒捏了個紙巾團在地上踢,踢中花小枝家的防盜門,還叫了一句:“中國足球出線啦!”
都是喜事。
“喲,都在呢。”李小宏一上來就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
“喲,才來呢。”新郎的一個朋友回了這么一句。
新郎見我們來了,起身走了過來,對我們說:“時間剛好,沒有你們這群發小助陣,花小枝我可娶不回家了。”
“那就得看看你這位新郎官的誠意了。”李小宏又開口了,說完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就準備掃碼。
新郎帶來的兩個朋友臉都綠了。周小昱踢了李小宏一腳,罵道:“他媽的你怎么跟盧小菲一個樣,今天咱們是男方這邊的。”
“對,這是花小枝下達的政治任務,請不要因為個人感情問題就動搖自己的政治立場,要有覺悟!”謝小希插了這么一句,說著就準備去敲門。
門還沒敲上,樓下風風火火跑上來一位阿姨,阿姨頭頂還插著一朵艷麗的塑料花。
“王阿姨,你怎么來了?”周小昱認識這是樓下超市的老板娘。
看起來王阿姨像是一路小跑著上來的,到門口終于體力不濟,一只手叉著腰喘著粗氣,一只手舉著什么東西,像是在炸碉堡的董存瑞同志。
“王阿姨,您手里拿著的,不會是個POS機吧?”謝小希看著王阿姨手里像板磚一樣的東西,我覺得他心里應該感覺到了一陣涼意。
周小昱聽謝小希這么一問,順手拍了身旁的李小宏腦袋一巴掌:“就你家盧小菲鬼主意多!”
“你跟盧小菲結婚,我一定要去當伴娘,當你伴郎絕對虧,虧得連褲衩都不剩。”謝小希望著王阿姨手里的POS機,或許心里已經流下了眼淚。
我們白話了幾句,王阿姨的氣兒也喘夠了,“啪啪啪”地拍門:“小菲開門,POS機我給你拿上來了。”敲完門王阿姨瞪了我們兩眼,“你們這幫孩子,也不知道幫你王阿姨敲個門。”
盧小菲這時打開了門,虛開出一條門縫,把POS機接了進去。
“謝謝王阿姨哈。”
“沒事兒,可勁兒刷。”說完王阿姨轉身走了,臨走前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一眼新郎,順帶在李小宏臉上捏了一把。
“老少通吃,可以啊!”我看著李小宏,看著他臉上被捏出來的手指印。
“別瞎說,那是我奶奶的妹妹的孫女的姑媽,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阿姨確實是李小宏的奶奶的妹妹的孫女的姑媽,而盧小菲呢,是李小宏奶奶的妹妹的孫女的姑媽的侄女。我們一度以為如果有朝一日李小宏和盧小菲結婚了,肯定會生出個畸形來。較我們早熟一點的周小昱曾對李小宏說:“你要真是鐵了心跟盧小菲結婚,趁早結扎,聽我的準沒錯,不管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你都會好受得多。”我想李小宏肯定是當初被周小昱的話嚇出了童年陰影,導致時至今日,他還是個處男。
不過這樣的命運有望在今天得到終結,畢竟,婚禮上伴娘們和伴郎們發生的故事要比新郎和新娘的來得多,來得刺激。
“你先。”周小昱推了李小宏一把。
李小宏靈巧地弓身退了一步,卻推了謝小希一把:“希哥你該出出血了,這幾天宵夜都是我請的,你先。”
謝小希沖新郎和新郎的兩個朋友拋了個媚眼,那意思是:你們先頂上,我殿后。
這一切盧小菲都從花小枝家那個老式防盜門的超大貓眼里看得一清二楚,終于,她忍不住發話了:“希哥你別擠眉毛了,他們幾個全繳槍了,剩你們四個!李小宏,你先來!”
“為什么是我!”盧小菲槍口轉得太快,以至于李小宏因嘲笑謝小希而張開得能同時吃下五個煎餅果子的嘴還沒能合上。
“一個都少不了,你先來,越后面越慘。”
“……”
那天損失最慘重的,要數謝小希,在他那里,POS機一共響起了四次“請您輸入密碼”。我記得李小宏很關切地問了謝小希一句,他說:“希哥,昨晚喝酒你說你這卡剛升的信用額度,多少來著?”
當然,謝小希是沒有心思回答的。
其實,在我們終于沖過關卡,打敗盧小菲這只惡龍,護送馬里奧來到公主面前的時候,所謂的良辰已經過去了。家長們催人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誰接了都是一頓數落,最后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再接電話了。
花小枝的那間房里擠滿了人,盧小菲像奓了毛的老母雞一樣扯著嗓子喊著:“在這間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間里,你們連一雙三十四碼的鞋都找不到還指望娶媳婦兒呢?”謝小希和李小宏此時在客廳里抽煙,我和周小昱一人守著一個門框靠著,花小枝盤腿坐在床上,裙擺遮住了大半張床。男孩兒們雞飛狗跳地找著婚鞋,女孩兒們上躥下跳地擋住男孩兒們的路。
我望著床上的花小枝,花小枝在看著找鞋的新郎,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將目光收回,卻又不知看向哪里,于是只好瞥了一眼旁邊的周小昱。他的腦袋枕著門框,像盯著天花板,又像是睡著了一樣。
“看什么呢……”當我也抬起頭,問出的話又收了回去。
“我算是知道客廳那個木梯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花小枝的婚鞋不知道被誰給架到了吊扇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可能是盧小菲。
“你說盧小菲怎么那么無聊?”我忍不住問周小昱。
“我猜吧,這應該是李小宏放的。”說著,周小昱沖客廳的李小宏和謝小希勾了勾手,讓他們過來,像是警察在接頭地點招線人一樣。
“你什么時候改行當粉刷匠了?”周小昱問李小宏。
“什么意思?”
“就是‘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門來又刷墻,順便把那鞋子放’。”我一邊唱,一邊伸出手指指向頭頂的電風扇。
“宏哥,可以啊!就是用門口那木梯子吧,也是跟你奶奶的妹妹的孫女的姑媽那兒順的吧?”這種揶揄李小宏的機會謝小希是不會錯過的。
“不是我放的。”
“不信!”我們三人異口同聲。
那雙婚鞋究竟是不是李小宏放的,我們始終沒有確切的答案。不過不管是誰把那雙婚鞋放在吊扇上的,下面的這群人也始終沒有能夠成功找到它的跡象。想到這里,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燃起一絲對盧小菲的恨意。我想我應該感謝她,感謝她創造性的思維能夠拖住花小枝出嫁的腳步。但是那一刻我確實是恨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時候,李小宏開口問道:“你們說,他們像這么插秧一樣地找,得找到什么時候?”
“懸,說不定趕不上中飯。”謝小希摸了摸肚子,“就沒人抬個頭看看,我每次上廁所都會抬頭掃一眼。”
“……”
對話就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這他媽和他們找婚鞋有‘毛’關系?”周小昱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要養成習慣嘛!”
“屁,你那習慣是被嚇的好吧。”李小宏語氣挺不屑。
“好意思說,還不是你嚇出來的,媽的就沒見過趴廁所隔間上幾十分鐘就為嚇唬我的。”謝小希剛說完,仿佛突然靈光乍現一般,音量調高了八度,“×,那這婚鞋就是你放的,從小就有這愛好。”
謝小希的這一聲引起了花小枝的注意,她終于將眼神從混亂的人群中挪開,望向我們這邊。在短暫的眼神交流中,我終于還是沒能忍住。
我把電風扇開關打開了。
花小枝的目光隨著我的手慢慢轉向頭頂的風扇,當她看見那雙鮮紅的婚鞋隨著風扇漸漸加快轉動,她笑了。她扭過身,正對著我笑了,是那種足以收進世間所有美好的笑。
那雙婚鞋也正好掉在了她的手邊,她順勢將鞋收進了裙擺里。
最后不知誰大罵了一聲“誰把風扇打開了”,花小枝笑盈盈地拿出婚鞋,遞給了新郎。
“人真要嫁了啊!”周小昱對著我嘆了口氣。
“這兒人少,還來得及。”謝小希也沖我嘆了口氣。
“你閉嘴。”我趕在李小宏開口之前,對他喊。
李小宏攤了攤手,說:“我并沒有想要對你說什么。結婚,是喜事,更何況是花小枝。你最愛的花小枝啊!”
我笑了笑,對他說:“你這叫‘不想說什么’呀?”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
似乎,節奏比較獨特的是李小宏。
似乎,在花小枝被她的新郎背出房間的那一刻,我才略微地有一絲沖動:我是不是該搶個婚?
或許如果沒有李小宏刻意強調,我心中并不敢燃起這樣的想法。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叫作《后來》,它是這么唱的:你該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我想從現在開始,會有人讓花小枝不再寂寞。可是我呢?為什么花小枝在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的時候,不來幫幫我呢?
花小枝呀,你怎么那么自私。分手的時候,只一通電話;臨到你結婚,還是只一通電話。我呀,甚至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啪!”我耳邊響起了一聲響指聲。
“該走了,吃飯去。”
“上哪兒吃?”
“酒店啊!”
“媽的新房都還沒進,茶都沒敬,誰給你上菜?”
“‘毛’的新房,人新房在北京,現在不就是酒店開個房間當新房嘛。”
我們一邊看著花小枝的父母把花小枝送進婚車里,一邊聽著謝小希和李小宏兩人拌嘴。花小枝和她媽媽哭得稀里嘩啦,我還記得小時候花小枝的媽媽跟我媽媽聊天,說要是我長大娶了花小枝,她指不定哭得多傷心。
我以為花小枝的媽媽嫌我不夠好,其實我媽當時也是這么以為的,我記得我媽還挺生氣。可那時候我才10歲,上小學四年級,還在尿床。
花小枝的媽媽和花小枝隔著車門,抱頭痛哭。新郎和花小枝的爸爸也抱著,但是花小枝他爸沒哭。不哭這么抱著看著又挺尷尬,總之整個氛圍比較微妙。可是花小枝她媽怎么勸也勸不住。
“你說,”李小宏拍了拍我肩膀,“這婚還結不結得了啊?”
“結得了。”我說。
“這都哭半天了。”
“廢話,嫁姑娘啊!”
“有點耐心行嗎?到時候你娶盧小菲,她們母女倆能哭一通宵你信嗎?”周小昱看著李小宏,眼里滿是擔心。謝小希也湊了張大臉過去,滿懷擔憂地看著李小宏。
“一邊兒去,”李小宏擺手讓他倆走開,“這梗別老說了,我跟盧小菲沒戲的。”
“今天是喜慶日子,不說那不吉利的話。”我接茬兒。
“對,今天你得好好看看,學習學習經驗,將來到你了好操作。”
“嗬,跟盧小菲結婚還用得著他擔心?咱們自求多福好吧?”
“別說了!”
李小宏突然吼了一聲,始料未及。
“……”
“他倆真沒戲了?”謝小希湊到我耳邊悄悄問我。
“我哪知道,你看看今天我都還給花小枝老公當伴郎,世事難料。”
“你這沒什么難料的,你就是自己作。”周小昱點了支煙,轉頭塞進了李小宏的嘴里,對他說,“媽的,本事不見長,脾氣越來越大。”
那時我看見李小宏的眼里噙著淚水,我樂觀地想象,或許他的眼淚代表著憧憬與盧小菲的婚禮中那些因為盧小菲“事兒媽”而伴隨的痛苦。關于李小宏和盧小菲的故事,大致能寫一本書,兒童讀物。但是關于李小宏的家長和盧小菲的家長的故事,大致能寫一厚本書,莎士比亞式戲劇。
在李小宏的淚水中,花小枝和她媽終于要哭完了。婚車的隊伍重新上路,還是那條我們小時候一起結伴行走的路。和來時不同的是,李小宏被周小昱趕到了我的車上。李小宏的眼睛微紅,我對他說:“我都沒哭,真不知道你在哭什么。”他說:“我在哭我兄弟居然不會哭。”“你結婚的時候我會哭的。”我說。他說:“開車吧,不然吃飯都趕不上熱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