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 幻空花
- 楊千紫
- 14863字
- 2019-04-10 10:41:10
【熾天使路西法,曾是諸天使中最光輝耀眼的一位,他的勇氣與美貌無人比肩,卻因為背叛上帝而墜入地獄,他的眼中從此只有黑暗的邪惡與殘忍。】
1
被運上大船,空間開闊了許多。
許是趕上了暴風雨,船顛簸得厲害。
有人扔了一堆衣服進來,厚厚地一摞,就像床單。正好砸在我旁邊的女人身上,她還半昏迷著,本能地“啊”了一聲,尾音還沒有爆破,臉頰就被打了一個耳光。
然后,再也沒有人敢出聲。
小屋里寂靜一片,鐵門外的聲音清晰起來。
我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隱約帶著臺灣口音。
“葵哥,這么做可不合規(guī)矩啊……您知道,馬來西亞那邊的人可不是好惹的,您把貨截了,我拿什么給他們?這要是傳出去……”
燈火昏暗,透過鐵柵欄,可以看見外頭影影綽綽,就像舊時代的皮影戲。
坐在對面的是扎著很短馬尾的中年人,悠悠抽了口雪茄,身后立刻有人上前,“啪”一聲將桌上的密碼箱打開,轉(zhuǎn)到對桌的人面前。
“我是生意人,自然不會讓你吃虧。這一箱錢,你拿去擺平馬來西亞那邊。另外有一箱,事成之后我派人給你送去。”
那人似是有猶疑,思索片刻,賠笑道,“那這次就按葵哥說的辦,下次可不能再這么難為我了。這批貨里有不少好貨色,調(diào)教一下,賣到哪里都是好價錢。”
扎短馬尾的中年人站起身,笑著拍拍對方的肩膀,轉(zhuǎn)身往艙門外走去。
一邊拉開門把手,一邊回頭吩咐一句,“上岸前給她們洗干凈了,把衣服換上。”
借著微弱的天光,我看見他的臉。五十左右的年紀,保養(yǎng)得很好,看起來有些眼熟,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眼角忽的瞥見他左胸上別著一枚游艇會的徽章,原來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艙門閉合,房間里一片黑暗。
我閉上眼睛,思索自己眼前的處境……像是一場夢。
結(jié)婚的前一天,未婚夫推我入海,海水那么冷……我抓住一根浮木,在海上漂著等死。
當我以為自己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被路過的船只救起……
卻是一艘裝滿人蛇的偷渡船。他們將我救起,轉(zhuǎn)手就賣了出去。
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曾經(jīng)以為,杜漸倫是我今生的依靠,他疼我,寵我,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
哪知,依靠他,卻是我今生最大的錯誤。
我該如何自救?
我絞盡腦汁,卻完全沒有頭緒。
意識漸漸模糊……
我實在是太累了。
2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邊傳來陣陣女子的抽泣聲。
我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正蜷縮在墻角里哭泣,船艙里大部分女人都醒了,彼此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絕望。
“閉嘴!哭得人煩死了!”遠處一個穿亮片衣服的女人騰一下站起來,走過來狠推了那女孩一把。
女孩眼中的委屈更甚,哇一聲哭得更厲害。她身上還穿著中學校服,稚嫩的臉上滿是淚痕。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酸楚,她清冽的哭聲提醒著我,過去平靜美好的生活,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抬起頭,仔細看去,穿亮片衣的女人長得不錯,大眼,高鼻梁,只是五官都很濃艷,反倒讓整張臉失去重點。眼看她一巴掌就要揮過去,我剛想阻止,坐在小女孩身側(cè)的女人卻比我更快,一把將她回護在懷里,聲音冷漠中透著憔悴,說,“不過是個孩子,你跟她計較什么。”
那女人年紀頗大,有三十幾歲的樣子,身穿棉布襯衫,眉目里透著一抹風霜之色。
“大家同在一條船,能不能活過今晚都是未知。有挑刺的力氣,不如留著喘口氣。”我瞥了那女人一眼,淡淡地說。
被關(guān)在這樣一個狹小絕望的空間里,估計誰都會覺得憋悶,只不過她的火氣太大,卻拿旁人來發(fā)泄。
那女人瞪我一眼,剛要發(fā)作,可見四下眾女都頗為不滿地看著她,頓了頓,竟立即調(diào)轉(zhuǎn)話鋒,說,“姐妹們,我也是心焦。哭有什么用?如今這情形,咱們得一起想想法子。我叫姚瑩,小姑娘,你叫什么?”
她蹲下身子,帶著示好的意思,輕聲細語地問那小女孩。
“我,我叫夏梓晗。”小姑娘撲閃一下眼睛,怯怯地回答。
“姐妹們,他們賣人蛇,不過是為了錢。依我看,大家身上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湊一湊,或許他們還能放了我們!”自稱叫姚瑩的女人環(huán)視四周,提高了聲音說,面露懇切,聽起來竟真有幾分煽動性。
也許人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環(huán)境下,看到哪怕一點點的希望,都會一廂情愿地相信。
女人們看著她,竟有幾個面上露出認同而期盼的神色。
我詫異地瞟了姚瑩一眼,明明方才翻臉比翻書還快,她不像是會說出這種幼稚言辭的女人。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取下夏梓涵手上的腕表,又將自己的項鏈取下來放在手里,說,“咱們偷偷賄賂一下底下的人,說不定能逃出去。”說著,便站起身四處搜羅,倒真有不少女人摘下隨身首飾放到她手里。
我瞥她一眼,別過頭去。
就在這時,艙門忽然被打開,一個男人提著塑料水管走進來,肩上背著一個布包,隨手摔在地上,一大堆劣質(zhì)的鞋子和化妝品四處滾落,沒好氣地喝斥道,“洗干凈把衣服換上,都沒點人樣了!”他指了指早前丟進來的那堆衣服,說,“給我快點!老板等急了可沒好果子吃!”
姚瑩趁機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一手迅速扯一下胸口,露出大片肌膚,說,“現(xiàn)在您不就是老板嗎?放了我們吧,你想怎么樣都行……”一面含情脈脈地斜眼看他。
那人嘿嘿一笑,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說,“嘖嘖,真是個好貨色!我想怎么樣都行?小美人兒,想我把你怎么樣啊?”
一時間,船艙里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盡管很渺茫,可都還抱著一絲希望。
我在人群背后,默默走到那堆衣服旁,仔細一看,竟還都是新品牌“Cosmo”的春季新款。隨手拿了一條紫色薄紗露背長裙,又挑了一雙同色的高跟鞋來配它。
水管里的水涓涓流淌,幾分清涼讓我更加清醒。我簡單梳洗一下,最后拾起那堆劣質(zhì)化妝品,認真地描畫。
鏡中容顏憔悴,然而到底是年輕,化了妝之后也算白皙鮮亮,晶瑩的眼,細長的眉,尖尖的下巴,分明還是自己。配上狹長眼線,目光高貴而迷離。可是我知道,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是千金小姐宋莞凝,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裝扮好自己之后,姚瑩的戲還沒有演完。
“呵,你這一身功夫,還是留著給客人用吧。哥哥我可沒空陪你了。”那人揩了油之后便想走。
“姐妹們,我們快一起求求這位爺,放了我們吧,做牛做馬都可以……”姚瑩見他要走,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女人們聽了她的話,紛紛跟著圍過去哀求,那男人不耐煩,抬腳踹倒好幾個,說,“不想死的就打扮得漂亮點,把客人伺候好了,也許會放你們一條生路!”
可是女人們還是不死心,甚至有人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咚咚地磕頭。
化好妝的我坐在角落里,垂下眼,世人總說求人不如求己,可是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或許求人也只是心靈上的一種宣泄而已。
姚瑩站起身,整個人吊在他身上,一臉乞求,是男人看了怕是都會心生惻隱。
那人又在她身上摸了摸,惋惜地說,“要是賣去馬來西亞,我或許還能給你找條好路子。可是現(xiàn)在買你們的是葵哥,是死是活,就看你們的造化了。”說著,一把將她甩開,吆喝道,“打扮好了快點上岸,晚了可別怪我不客氣!”
那人摔門而去。船艙里的哭聲還沒有褪盡。
我站起身,在眾人驚異的眼光里款款走出門去。
3
夜風微涼。
清新而涼薄的空氣吸入肺腑,翻起層層涼意。
我沿著簡陋的木制棧道走上岸去,在船上不知道被囚禁了多少天,如今仿佛是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
碼頭的燈光泛著橘色,一個嘍啰模樣的人守在一旁,我昂首在他面前走過,他只是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我,竟沒有半點阻攔。
食指上的鉆石戒指折射出耀眼光芒。此時身穿曳地長裙的我,就仿佛回到了Ball場,杜漸倫在人群里等著我,他會小聲在我耳邊說,今夜我的凝兒艷壓群芳,最是耀眼。
想到他,我還是一瞬間的失神。轉(zhuǎn)眼已經(jīng)走到一群車子中間,前方忽然傳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頓住腳步,藏到車后。
“洗胃的醫(yī)生和儀器都安排好了么?”聽聲音,應該是方才在船上買我們的那個人。
“安排好了,就停在新星公園的樹林里,二十分鐘就能開到。葵哥您真是英明,竟能想到這一招!那幫越南仔怎么也想不到,您親口喝的酒里會有毒。”
“呵,李御可是這兩年嶄露頭角的人物,別光顧著拍馬屁,把紅酒和女人給我準備好了。要是這次做不掉他,以后可是個大麻煩。”
“說起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那批貨里雖然有幾個好貨色,可是畢竟生澀,未必能伺候好他們。葵哥花大價錢買她們,倒不如找?guī)讉€夜總會的小姐來得快吧。”
“是不是我做事之前,還得先跟你交代一下?”葵哥的聲音云淡風輕,但我知道,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十分不悅。
那人急忙惶恐說道,“小的知錯了,應該做好分內(nèi)的事,小的不該擅自揣測葵哥的意思。”
“嗯,你跟了我許多年,教你一點也無所謂。”葵哥的聲音一如既往,聽起來喜怒莫辨,說,“這種事,做熟不如做生。小姐們是本地的,總會有些社會關(guān)系,遇到麻煩的,又失蹤又報案,搞不好就留了禍根。那批貨就不同,憑空消失了也沒人知道。至于生澀嘛,呵,灌點藥就是了。”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回過頭,在車子的縫隙里看到方才船上的那個嘍啰,他正四處尋找什么,想必是來尋我的。
如果讓那兩個說話的男人知道我躲在這里偷聽了這么久,恐怕會殺我滅口。想了想,我站起身,挺胸抬頭,落落大方地走出去。
微弱的燈光下,一輛加長房車停在那里。
車門敞開著,那個被叫做“葵哥”的扎馬尾的中年男人正翹著腿抽雪茄,身邊站著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低眉順眼的樣子。
他看見我,似是有些驚訝,從上到下打量著,最后把目光停頓在我的食指上。
我表情恬靜地站在他面前,心中暗自后悔,這枚戒指果然惹眼,早知丟掉它就好了。
杜漸倫曾給我的一切,如今都成了負累。
這款戒指是巴黎設計師“Flora Ou”的作品,是一條海豚首尾相接的造型,兩粒眼睛是由藍寶石切割成的晶體形狀,海豚全身嵌滿了碎鉆,海豚頭由一顆十克拉的全美方鉆分割而成。世界上只有三枚,它還有個對我來說極為諷刺的名字,“The memory of the sea”,海之記憶。
而杜漸倫,也的確在這茫茫大海之上,給了我這輩子最深刻也最殘忍的記憶。
葵哥將目光從我的戒指上移開,探究地看著我,聲音頗為溫和禮貌,說,“你是誰?”
我思索片刻,無辜地眨眨眼睛,做一個探詢的表情,打了個手勢,用手語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這時,忽然有人自后狠狠抓住我的手臂,船上那男人終于找到這兒來,看見葵哥,賠笑解釋道,“剛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原來是跑到這兒來了。”
葵哥這才恍然明白我的身份,面露一個惋惜的表情,“姿色可真不錯,可惜是個啞巴。一會兒多給她灌幾口藥。”
我被那人沒好氣地拽到一輛大卡車上,其他女人都穿了新衣服堆在里面。我順從地坐進去,心中暗想,方才可以靠裝啞巴逃過一劫,可是一會兒呢?看來他從未想過讓我們這批人活著離開。
車子里安靜得詭異。
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四下一看,只見眾女都面色紅潤地靠在一邊,似是很熱,不斷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姚瑩更是將裙子拉高,蛇一樣地扭動著。正在詫異間,忽然有人一把捏住我的嘴,往里面猛灌幾口味道甜甜的液體,方才把我抓回來的男人促狹地笑笑,說,“她們都喝過了,剩下的都給你。可是她們的好幾倍呢。”
回想起葵哥說的話,我才明白自己喝了什么。
能讓“新貨”不再生澀的東西,還能是什么?
對我來說,這只在電影里聽過。
我曾經(jīng)很好奇它的味道。
4
車子行駛了許久,終于停下來。
我們被驅(qū)趕下車,眾女的眼神都是渙散而迷離的。
我走在她們中間,一手緊緊攥著拳,手心絲絲滲出血來,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我只能用疼痛讓自己保持理智。
依靠微弱的星光和車燈的光亮,我看清楚眼前是一座略顯荒涼的倉庫。
葵哥從加長房車上走下來,提著一瓶紅酒走向門口。
鐵門“嘩啦”一聲被打開,里面的黑暗就像黑洞一般令人生畏,仿佛一旦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
我跟在眾多女人中間走進倉庫,燈光“啪”一聲被打開,一瞬間亮如白晝。
我這才看清,兩側(cè)的白色編織袋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葵哥將手中的紅酒放在桌上,笑著用越南話說,“兄弟們,我來了。”
這時,從倉庫深處,魚貫走出兩隊年輕男人來,穿著松散多兜的褲子,緊身背心,身量結(jié)實,看似隨意地站在兩側(cè),實則將我們圍在其中,眉宇間都凝著風霜和一股戾氣,防備地打量著葵哥,手上都握著一把長槍。
“你們大哥李御呢?我真的很有誠意。”葵哥繼續(xù)用越南話說,夸張地張開雙手,面不改色地笑著。
我心中暗想,他的越南話說的不怎么樣,怕是就只會這兩句。
這時,人群后款款走出一個人來,聲音低沉且略帶沙啞,和這妖嬈夜色有種說不出的契合,他用純正的中國話淡淡地說,“等你很久了。講中文就好。”
我隔著層層人群看向他,那是一雙沉寂如夜的眼睛,幽深而布滿寒意,鼻梁直挺,薄唇上有一圈淺淺的胡茬,細碎的長劉海隨意地垂在額前。落拓之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邪魅和俊美。
他身穿一襲黑衣,表情只是淡漠不羈,卻自有一股寒戾和殺氣無聲地擴散,那是一種危險的氣息,讓人望而生畏,莫名想要逃遁,卻又不敢輕易邁開步子。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葵哥笑笑,揮手讓人搬上來兩箱子錢和驗鈔機,只見美金像雪片一樣在眼前翻落,驗鈔機的屏幕上最后顯示一個很多個零的數(shù)字,而那僅僅是其中一摞。
“數(shù)目對吧?”葵哥的手下將驗過的鈔票放回密碼箱中,推到男子面前。
黑衣男子瞥他一眼,冷冷說道:“貨在船上,你開走吧。”
“我許葵做生意,向來賓主盡歡。我?guī)Я伺撕秃镁莆縿谀愕男值埽闶歉憷钣粋€朋友。”葵哥說著,已有手下打開幾瓶紅酒,他率先喝了一口,然后才遞給那個黑衣男子。此后,他又將每瓶紅酒都喝了一口,逐一扔給對方的手下,想以此來證明酒里無毒。
原來他叫李御。此時,許多被灌了藥的女子已經(jīng)把持不住,隨手抱住身邊的男人,呼吸急促而灼熱。
一時間,空氣中流淌著紅酒的味道和旖旎的喘息。
李御幽幽直視葵哥的眼睛片刻,見他一臉笑容,面不改色。這才接過他遞來的紅酒,用袖子隨意抹了抹瓶口。
葵哥拿起另外一瓶,與他輕輕一碰,仰頭喝了一口。
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愈加困難,胸腔里的心臟越跳越快,只覺好熱,渾身酥軟得站立不住。
我再次緊緊攥拳,指甲劃破了從前的傷口,尖利的疼痛讓我的意識暫時清醒。這酒一定有毒,不然那老狐貍不會安排醫(yī)生和儀器去洗胃。
葵哥方才跟手下說,“新貨”的好處在于死了也沒人追究,看這樣子他是想用美人計迷惑這伙人,然后再在酒中下藥錢貨兩吞,那我們這群女人跟著李御這一邊,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若不是方才偶然聽到葵哥說要洗胃,我可能也想不到他這笑面虎會在酒里下毒,一旦李御的人中了圈套,葵哥搞不好會放火燒倉,到時豈不殃及池魚?
如今大家同在一條船,為了我自己,我不能讓李御他們就這樣落入葵哥的圈套。
我沖過人群想要走向那個叫李御的人,可是意亂情迷的姚瑩卻搶先抱住他,蛇一樣纏在他身上,貪婪地在他身上摩挲。
李御瞥她一眼,伸手攬住她,一手仰起酒瓶。
我心中一急,跌跌撞撞地沖過去,一把扯開掛在他懷里的姚瑩,撲到他懷里,雙手環(huán)上他的頸,踮起腳尖,緊緊吻住他的唇。
長而幽深的一個吻。李御回手攬住我的腰,眼中有一絲淺淡的詫異。
葵哥見此情景,想來也是擔心李御沒有喝到酒,笑道,“這妞都High翻了,來,我們再喝。”說著,再一次舉起酒瓶。
這一次,李御主動跟他碰杯,仰頭飲盡。一邊將酒瓶扔給別人,低頭再一次深深地吻住我。我一愣,睜大了眼睛看他,四目相對間,彼此都有一絲心照不宣的疑惑。我離得他那樣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絨毛一般的呼吸……我的心跳得愈加快了。那樣接近的瞬間里,他漆黑眼眸深處帶著一絲玩味,大手扶住我的背,奇異的溫度和觸感讓我熱血沸騰。
方才,是我吸出了他口中的紅酒。
而這一次,是他主動將酒注入我口中,唇齒間極盡溫柔。
不知是因為藥力還是酒精的作用,他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煙草味,讓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情不自禁想要依賴,我輕輕吻著他的下巴,沿著喉結(jié)到脖頸,一寸一寸,最后靠近他的耳垂。
然后,我用最后一絲理智在他耳邊用越南話說,“這酒有毒。”
遠處恍惚傳來葵哥的聲音,他似乎在說,大家盡興,我先走一步。又似乎不是,因為一切的聲音離我遠去。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急促喘息,和咚咚的心跳,我腦中一片空白,只是緊緊抱住懷里這個陌生的卻讓人很想依靠的男人……
可是隨著鐵門閉合的聲音,溫暖的懷抱卻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水,以巨大的沖量涌入我口中。我躺在地上,渾身都濕透了,可是水管中的水還是不停地沖向我的喉嚨,我覺得自己的胃都被灌滿了,嘔出數(shù)口酸水,可是那水還是源源不斷地涌過來,海浪一樣仿佛要把我淹沒……
就像杜漸倫把我推入海中的時候。那么冰,那么冷,灌進我的嘴里和心里,我掙扎著,可是沒有用,沒有人會來救我……
“好冷。”我喃喃地說,抱緊了自己,像蝦米一樣蜷縮著。眼中有一簇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頰緩緩滑落……
意識模糊中,那寒冷也漸漸消失了。
我想我或許是死了,因為我連知覺都不再有。
可是……我不能死。
做壞事的人還沒有得到報應,我不能死。
5
杜漸倫是個天生的衣服架子,他穿什么都好看。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凱樂證券千金Jessica的生日Party上。
他身穿扎眼的紅色西裝,露出一截黑色條紋的領(lǐng)子來,很好看,卻也略顯輕浮,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哪個剛出道的小明星。直到Jessica介紹,我才知道他是銀麟珠寶公司的二少爺。他摘了墨鏡,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只說了聲抱歉,就先離場了。
我走到暗處,張開手心,里頭居然是一張心語巧克力的藍色錫紙,被折成四方的形狀。上頭寫著“The man you met tonight”。
今晚你遇見的男人,是指他么?含意有些曖昧不明。我也未在意,隨手剛要扔掉,卻被剛走過來的Jessica搶去,夸張地說,杜漸倫你都看不上眼?莞凝你也太挑了吧。你可要知道,杜公子可是從不輕易對女孩子出手的哦。
我跟這個圈子里的人并不很熟,也很少出席這種活動,可是從小到大都在相近的學校,朋友也總是有幾個的。Jessica就是其中之一,她在社交圈里出名的眼高于頂,能被她夸贊兩句還真是很不容易。
然后我的電話就響了,杜漸倫的聲音聽起來篤定而悠然,他說,宋莞凝,我在樓下,你走到窗邊就可以看到我。
我不由好笑,說,杜公子追女孩子,通常就只用一張巧克力紙么?
電話那端的他也笑了,頓了頓,說,等你。
然后他就掛斷了電話。而這兩個字,也真如他所預期的樣子,在我心里莫名地投下一脈清淺漣漪……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杜漸倫為什么要這么做。
難道跟我在一起真的那么痛苦么?痛苦得讓他連一天都無法再忍受?
他只要再花一點點時間和耐性,我的身家,我的性命一樣是他的。甚至包括我的心。可他為什么要用這么殘忍的方式,來對待原本就準備為他付出一切的我。
所有的一切在我腦中像電影一樣呼嘯而過……
我又看到他的笑容,華麗而迷人,那些我以為值得珍惜一輩子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錐心的痛楚。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離去……
我猛地坐起身來,腦中一陣暈眩。額頭絲絲泛著涼,竟沁出了一頭的冷汗。緩緩睜開眼睛,只見自己正躺在一張干凈整潔的大床上,側(cè)面是一扇大窗,光線直直曬進來,被子上都仿佛帶著陽光的味道。
一個藍頭發(fā)的少年正窩在門口的沙發(fā)上打游戲機,見到我醒來,頗為好奇地看我一眼,目光不算友善卻也沒有惡意,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說,“御哥,那女的醒了。”
“是……哦是。”然后防備地掃了我一眼,起身走到門外,再說什么我就聽不見了。
看來他們對我還是有戒心。我望向窗外,四周并無其他建筑物,綠樹蔥郁,倒像是郊外。房間古舊整潔,看樣子是老宅子了。我起身,掙扎著去開窗子,想呼吸些新鮮空氣……
“喂,你干什么?”藍頭發(fā)沖進來,聲音里帶著防備。
“你覺得我想跳樓,還是想逃跑?”我回頭,淡淡地問,“這兩樣似乎都沒有必要吧。”
藍發(fā)少年頓了頓,似乎覺得我說的也有道理。可是我還是放棄了開窗,回身靠在枕頭上,對他說,“可以給我看看這幾天的報紙么?還有八卦雜志。”
少年又是一愣,隨即低頭在茶幾上亂翻了幾下,一邊絮絮自語說,“剛從鬼門關(guān)里爬回來,不要吃也不要喝的,倒要報紙做什么。”
他將報紙和雜志丟過來,我急忙捧起來看,整份報紙都找遍了,卻沒有半個字提及我與杜漸倫的婚事和他未婚妻的死亡。我原以為,杜漸倫會迫不及待地將我“失足落水”的消息公之于眾,這樣他就可以更順利地接管我的產(chǎn)業(yè),并去尋找新的女伴,但他卻沒有那么做。而且,珠寶巨頭家的豪門婚禮沒有如期舉行,照理記者們也應該不會放過才是,想來他必是花了大價錢,才將這件事壓下來。
放下報紙仔細一想,其實還是杜漸倫考慮得周到。這件事還是低調(diào)處理對他比較有好處。我父親是北美富商,原本在亞洲就不怎么露面,我又素來不喜在公眾場合拍照,所以大多人都只知道銀麟珠寶的二公子要成婚,卻不知道他要娶的是誰。父親一向不關(guān)心我,只要媒體不說,他也一定不會質(zhì)疑我的下落。這樣我的資產(chǎn)也半點都不會凍結(jié),到時候杜漸倫就可以憑借我的圖章或者我丈夫的身份得到更大的好處。
可是他又不缺錢,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閉上眼睛,思緒紛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不知道哪條路才走得通……我甚至不知道前方還有沒有路。
恍惚中,遠處傳來門把手旋轉(zhuǎn)的聲音,還有藍發(fā)少年恭敬得近乎崇拜的聲音,他叫了聲,“御哥”。
我睜開眼睛,陽光輕薄而迷離,一個頎長堅實的身影緩緩朝我走來。
李御今天只穿一件白色背心,他肩膀很寬,腰相對很細,瘦卻精壯,每一寸的肌膚都仿佛是經(jīng)過錘煉的。陽光有些晃眼,給他鍍上一圈淺淺的金邊。他的輪廓很立體,側(cè)臉的弧度恰到好處。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眸反射著陽光,卻依然在最深處閃耀著冷淡的殺氣。
我瞇著眼睛看他,莫名的,在這一刻我忽然想到路西法。
熾天使路西法,曾是諸天使中最光輝耀眼的一位,他的勇氣與美貌無人比肩,卻因為背叛上帝而墜入地獄,他的眼中從此只有黑暗的邪惡與殘忍。
而我卻在這個中國男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種西方傳說中奇異并存著的邪與美。
李御走到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瞥一眼我身邊的報紙和雜志,沒有說話。
我卻莫名地覺得壓迫,想直起身,手上卻無力,最終也只能倚在枕頭上看他。
“你想要什么。”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微沙啞,就好像是妖嬈夜色。
我微微一怔。腦中一時轉(zhuǎn)過數(shù)個念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出口。
房間里一片靜寂。
“那晚,我派人跟著許葵,他果然去洗了胃。”李御靠在椅背上,幽幽地說,“后來他派了一隊人回來。”
藍頭發(fā)補充道:“手上都有M4,簡直想要我們的命!”
李御頓了頓,神色仿佛在討論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總之,我欠你一個人情。”
M4,我倒是一愣。看來許葵財力不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指的應該是M4A1卡賓槍。那槍具體怎么回事我倒不清楚,只知道從前美軍特種部隊就是用它裝備的,我爸爸也有一把。
我忽然又想起那時自己與他接吻的情景,他的大手碰觸我肌膚的灼熱感依稀還在眼前……臉上不由微微一熱,我極力控制著這種局促,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所以,你想要什么?”他重復道。他像是在觀察我,神色只是淡淡的,目光卻說不出的攝人,仿佛要把人看穿。
“自由。”我想了想,莫名就說了這兩個字,“我救你,也是想賭一把,相信你會領(lǐng)我的情。來之前,我偶然聽到葵哥說安排了儀器洗胃,所以我想那酒里一定有毒,你們倒下了,我們也跑不了。”
李御微微一怔。一雙幽黑眸子瞬也不瞬地看著我,那目光很深,似是刻意隱藏了銳利的鋒芒,卻依然讓人抵擋不住。我忽然開始明白,他當時為何會在與許葵對視片刻之后接過他手中的酒。因為他的這種目光,沒幾個人能在做了虧心事之后坦然承受。
可見這許葵也是個人物。
雖然我沒做虧心事,可是我還是敗下陣來,我別開目光,緩緩說道,“其實我也要謝謝你,想必是你用水沖出了我胃里的毒我才能活下來。況且,許葵那晚若是得手,必不會留下活口,我也是為了自保。”我想在這樣的男人面前還是低調(diào)點好。被他欠了人情也未見得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沒有居功,還反倒感謝他。
李御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玩味,似乎還有一絲淺淡的笑意。
我希望他認為我是個識時務的女人。況且我也真的不想仗著這個人情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想他們放了我,從此再不要見面了才好。
我忽然想到什么,抬起頭,問,“對了,那天晚上其他那些女人呢?”
李御看著我的眼睛,片刻,他微微揚起一邊唇角,似是在笑,又似乎有些不屑,只是那表情有些戲謔,又說不出的邪魅好看。輕描淡寫地說,“跑了幾個,剩下的被許葵做掉了。”
我一愣,良久,不由露出一抹哀傷的苦笑。連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多久,哪有閑暇去關(guān)心別人的生死呢。希望她們都自求多福吧。想到這,我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他為什么獨獨帶我回來?只是為了報恩么?可他的神情卻又不怎么像。
“每個人都不可能真正擁有自由。不過,等我們安全離開明珠城,就會放你走。”李御站起身,淡淡地丟下這一句。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下顎的弧度像是風沙打磨過的一尊雕塑。
“要是你們以后不離開了呢?”我下意識地接口。可是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妥,有些惴惴地抬眼看他,神色不由怔怔的。
李御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頭看一眼瞳仁都瞪圓了的我,微微揚唇,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一邊吩咐藍發(fā)少年照顧我,就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了房間。
我望著他的背影,在心里不屑地想:你們這種人,因果循環(huán)。這一次僥幸逃過,下一次也許就會馬失前蹄,早晚會有報應。
就像杜漸倫。
6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我的身體漸漸恢復,可是李御卻絲毫沒有要放了我的跡象。我心里有些忐忑,幾次想找他問清楚,可是最近他手下的表情總是很凝重,像是面臨著某些極其艱險的事情。李御的表情倒是一如往常,可是黑眸深處也似是凝著一些什么。我寄人籬下,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好繼續(xù)等。藍發(fā)少年名叫凌虹,這些日子與我倒是熟絡了很多。
那日我去樓下倒水,無意間經(jīng)過他們談話的房間,見四下無人,心想知己知彼總不是壞事。于是偷偷頓住腳步。
只聽門里面有個聲音說,“御哥,許葵是‘19A’近年來最有勢力的堂主,這次他敢對我們下手,說不定是話事人的意思,要是硬拼,對我們怕是也沒好處。”
隨即又有另一個聲音,一拍桌子,說,“誰都知道御哥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9A算什么東西?這個仇要是不報,以后我們怎么在明珠城立足?”
“御哥來明珠城,本來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但現(xiàn)在是許葵先犯了行規(guī),我們不可能就這樣算了!最近幾年,我們在明珠城也滲透了不少勢力,如今他們在明我們在暗,還猶豫什么?”
“可是人家到底是地頭蛇啊。整個19A都在外頭找我們的下落,現(xiàn)在出去,是自投羅網(wǎng)也說不定。何況其他社團現(xiàn)在還沒有表態(tài),‘和連勝’一向與我們交好,可是到現(xiàn)在也沒站出來說句話。”
房內(nèi)一陣短暫的沉默。
“御哥,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聽出那是藍發(fā)少年的聲音。
聽了他們這番話,現(xiàn)在的形勢我也明白了幾分,此時也不由側(cè)耳等待著李御的回答。
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
站在門口的我嚇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倏地滑落在地上。
李御凝著雙眸看我,離我無比接近,瞳仁深處蘊藏著警覺與審視的目光,喜怒莫辨。
“如果我說我什么都沒聽到,那真是侮辱了你的智慧。”我硬擠出一絲笑容,想讓自己看起來單純無害,說,“我只是好奇。”
李御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眼眸深處隱約有淺淡的防備和審視。
此時屋子里的其他人也聞聲涌到門口。藍發(fā)少年看見是我,不由一愣,上前一步說,“不是讓你待在樓上嗎,亂跑什么。”說著,拽著我的胳膊便往樓上走去。
我此刻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里,便任由他拉著,乖乖地走上樓去。
回到房間,我回想著適才他們所說的一切,心下驚訝,又有些恐懼。
“19A”這名字我聽過,傳說是明珠城三大社團之一,歷史悠久,最初在境外創(chuàng)立,在六十年代成為明珠城第一大社團,勢力甚至擴散到歐美各國的唐人街及東南亞的華人聚居地。可是七十年代中期,19A開始組織分散,幾十個堂口各自為政,也有許多堂主另立新幫會。后來19A慢慢演變成只有四大堂口,勢力也被“和連勝”跟“大義幫”分薄,也成就了如今三分天下的局面。
其實這些我大部分是聽朋友說的,當時我還以為她們是電影看多了,夸大了騙人的。直到今日親耳聽到凌虹口中的19A,親眼看到了一場黑吃黑的交易,我才明白原來這些都是真的。
我一直以為它們離我很遠,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這樣的幫派有什么瓜葛。心中也不由揣測,李御接下來會怎么做呢?
但愿李御能早點放我走,我不想跟這種人扯上任何瓜葛。
7
凌虹長得很清秀,一頭清爽的短發(fā),上面斜斜染著一層幽藍。右邊劉海微微遮擋住眼角。很干凈的一張臉,嘴唇稚嫩。細看之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分明還是個孩子。很多時候,這棟老宅子里只有我跟他兩個人。
凌虹平時喜歡窩在沙發(fā)上玩掌上游戲機里的格斗游戲,我本以為這小孩是個宅男坯子。可是后來我卻發(fā)現(xiàn),每個清晨,他都會在樓下的草坪上練劍。不是玩具,也不是老人家的木頭劍。那是一柄開刃了的狹長黑鐵劍,刀鋒尖利無比,吹毛斷發(fā)。我親眼見過他在飛花落葉中舞劍,一地殘紅深綠的碎屑。我看得呆住,疑心這是在拍電影,可那分明就是他,整天窩在沙發(fā)上看守著我的藍發(fā)少年。
于是我開始覺得,如果凌虹不跟李御這些人混,而去當個電影的武術(shù)指導之類,應該會有更光明的前途。
不過,每個人的前途是否光明,還是要看他的夢想是什么。像他這樣的人去當武術(shù)指導,其實也是浪費。
那天他不在,百無聊賴的我拿起他撂在桌上的PSP,里面竟有我小時候玩過的游戲,不由漸漸打得入迷。門忽然被推開,凌虹回來了,見我玩得正過癮,一臉不爽地說,“喂,你別碰我東西!”伸手便要來搶,卻在看見屏幕的瞬間停下了動作。
我想我是把他嚇到了,因為我居然在玩超級瑪麗。這個老掉牙的游戲少說也有十五年歷史了,我從四歲就開始玩。可是這么多天都相安無事,我知道這孩子不會把我怎么樣,于是也不理睬他,自顧自地繼續(xù)玩下去。
哪知他卻坐在我身邊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當我最終在第八關(guān)壞掉的時候,一臉惋惜地說,“你打這個打得可真好。除了格斗游戲,其他的我都打不過三關(guān)。”
從那以后,我跟凌虹話便多了起來。到底是個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雖然有戒心,卻也真的是寂寞。他問我的身份和來歷,他問我過去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自然不會說真話,隨口編了個地址和來歷,只有名字是真的,我說你可以叫我莞凝。可等到我反問他的時候,這個狡猾的小孩便絕口不答了。
凌虹平時住在我睡房外面的套間里,在李御他們連續(xù)好幾天沒有回來以后,凌虹今晚執(zhí)意不肯睡,似乎在等一個重大的結(jié)果。
夏日的午夜,天空忽然下起雨來,一道閃電劈過來,白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凌虹抱劍在一樓客廳里坐著,漆冷的黑鐵劍折射出寒魄的光。我也睡不著,蜷縮在沙發(fā)里看著他。
雷聲過后,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車聲,緊接著是一群人拖沓的腳步聲,最后,鎖孔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凌虹的臉上由肅穆轉(zhuǎn)成了笑容,放下劍迎了過去。
老式的雕花木門被打開,李御在眾人簇擁之下站在門外,頭發(fā)微微被雨淋濕,打成一縷一縷,細碎的劉海貼在額前,月光下說不出的邪魅。他拍了拍凌虹的肩膀,揚起一邊唇角,淡淡地說,“沒事了。”
凌虹臉上露出驚喜而崇拜的表情,興奮地說,“御哥,我們終于可以在明珠城站穩(wěn)腳跟了嗎?”
李御點點頭,面色隱隱有些蒼白。
看來事情解決了,我心里也跟著松了一口氣,眼角忽然瞥見李御正用手按著左邊腰部,那里的衣衫已經(jīng)被血染紅,指縫里鮮紅一片,我不由一愣。
凌虹打開客廳里的吊燈,宅子里一時燈光大盛,亮如白晝,窗外的閃電似乎也暗了下去。李御目光越過凌虹落在我身上,燈光明亮,我回望著他,只見他的嘴唇泛著白色,幾縷濕發(fā)垂在眼前,形成一種憔悴的美感。我下意識地錯開他的目光,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轉(zhuǎn)身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喂,你。”他叫住我,無名無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叫我。
我身子一僵,終還是站住了。緩緩回過身,表面上極力自然,心里卻莫名有些緊張,我平靜地回望著他,側(cè)頭做一個問詢的表情。
他卻忽然笑了。像是看穿了我的局促,揚了揚唇角說,“這里就你一個女人,去廚房煮點東西給我們吃。”
我一愣。欲言又止地站立片刻,終還是依言走向廚房。
老式宅子的廚房很大,可是里面很簡陋。只有一個白色漆木的灶臺,冰箱倒像是新的,光可鑒人,里面有些肉和蔬菜。我十幾年來都只會吃不會做,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雖說做不出什么花樣來,可是要把這些煮熟了總不是難事。四下打量一周,臺子上居然沒有家里阿姨鳳姐常用來做飯的那一排電磁爐之類的東西……我不由有些疑惑,該把鍋子放在哪里呢?眼角瞥見那個老式的爐灶,恍然大悟到,看來是要用最原始的方法了。
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些碎木頭,可是都已經(jīng)受了潮,怎么點也點不著。我嘗試了各種方法,仍然無法生起火來,最后發(fā)了狠,蹲在爐子前用報紙扇,卻還是只弄出一點火星,冒出陣陣黑煙。
我嗆得咳起來,原來生火做飯是這樣艱難的一件事。就在這時,門忽然“砰”一下被踢開,隔著重重煙霧,我看見李御他們愣愣地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防備,又像是錯愕。
半晌,凌虹瞠目結(jié)舌,說,“你在干嗎?”
“點火啊,不然怎么做飯?”我理直氣壯地回答,心想難道你們以為我想引火自焚么?
他們卻都呆住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半晌,凌虹抬手往冰箱后頭指了指,一點詫異的表情,說,“那有瓦斯罐,你沒看到?”
瓦斯罐?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冰箱與墻壁的夾角里立著一個灰色的罐子,上面還有一個圓形閥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不由疑惑,指著它說,“那是瓦斯罐?”
冰箱的門把手锃亮如小鏡,眼角無意在上面瞥見一塌糊涂的自己,臉上被煙熏成深淺不一的黑色,只有一雙烏溜溜的眸子詫異地盯向瓦斯罐。
又是一陣詭異地沉默。
我無措地望向站在門口的那群男人。他們臉上表情怪異,靜默十秒之后終于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凌虹笑得前仰后合,指著我說,“哈哈,她連瓦斯罐都沒見過,還去燒柴禾,哈哈哈。”
我的臉不由熱起來,我不知道自己這張烏黑的臉上是否還能體現(xiàn)出這種臉紅。
李御斜倚著門口,腰部傷口的血似乎已經(jīng)止住了,他側(cè)過頭淡淡地笑著,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似是真的覺得好笑。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樣的笑容。
我臉上更熱,側(cè)頭望向別處,默默嘆了口氣。
心想方才我怎么沒帶打火機,干脆爆了瓦斯罐,炸死你們這幫壞人。
哼。
8
晚飯最后由凌虹搞定。說是晚飯,其實吃過之后已經(jīng)是半夜了,我回到房間,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急救箱,拈在手里,想要沖出去時卻頓住。
李御……我該不該去找他呢?這個急救箱是我無意間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的,他們可能從來沒有留心過。我本想讓凌虹給李御送過去,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自己去。方才凌虹在樓上所說的,“在明珠城站住腳”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他們果然要呆在明珠城不走了么?那我什么時候才可以離開?
李御的房間很大,窗子上掛著厚厚的藍色窗簾。他坐在雕花老式椅子上,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眸子深處卻不再像前幾日那樣緊繃,似是輕松了許多。
我拿起酒精和繃帶為他處理傷口,看著那片血肉模糊,卻有些下不了手,我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雖然我不會做飯……但是我學過急救。”
房間里靜默一片。不知道為什么,每次這樣近距離地面對李御,我總是會覺得緊張。打破沉默固然是好事,可是我到底在說什么?
“這是槍傷?”我定了定神,俯身仔細看向那傷口,不由皺眉,輕輕將沾滿酒精的棉簽往他傷口上按去。
李御睨我一眼,聲音有些沙啞,說,“只是被子彈擦傷了。不礙事的。”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心想方才我本來是想上樓幫你拿急救箱的,可是你卻好端端的支我去做飯。害我的臉被熏得那么黑……手上不由加力,將酒精棉狠狠按向他的傷口。
我以為他會驚叫,起碼也會呻吟一聲。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有些驚訝,瞪圓了漆黑沉寂的眼睛,探究地看我一眼。
我微微揚起的唇角不由就僵在臉上。
李御別過頭,淡淡一笑,似是不屑,又似是覺得好笑。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敷好了藥便為他纏繃帶。可是為了把繃帶的另一頭繞過來,我不得不離得他很近,手臂在他背后某處交接,臉幾乎貼在他身上……就像是在擁抱他。
他溫熱的呼吸絨毛輕拂在我頭頂,他身上陌生而濃烈的男子氣讓我心慌。我極力克制這種局促,可是仍然忍不住呼吸起伏。他忽然將下巴抵在我頭頂,深吸一口我頭發(fā)的香味,聲音沙啞而淺淡,說,“那天,你不是很想……”
我一愣,臉上不由一凜,我知道他在說什么,那天喝了藥的我抱著他深吻,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一時間,說不清是驚訝還是羞憤,我身體幾乎僵硬,強自在他身后系好繃帶,只覺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我與杜漸倫雖然已有婚約,但他一直不曾碰過我。我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對男人沒有吸引力,后來還婉轉(zhuǎn)地問過他這件事情,他只是笑著說我傻瓜,他說他是個很傳統(tǒng)的男人,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要留到新婚之夜。我還以為在這個混亂的年代我撿到了童話中的王子,可是后來才知道,他不碰我是因為他根本不屑于我。
所以,李御是第一個這樣挑逗我的男人。
李御看我這么緊張,邪美的笑容更甚,輕輕拈起我的下巴,說,“那么……現(xiàn)在呢?”
我深吸一口氣,雙手從他胸口撫摸到腰際,直起身子平視他,目光一點點上移,最終鎖定在他的唇上。我想從這個角度看來,我的睫毛一定很長,如亂蝶飛舞。因為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中有淺淡的曖昧和欲火。
就像面對一條正在上鉤的魚。
我歪著頭,抿了抿嘴唇,又伸出舌頭舔了舔,露出一個嬌羞的笑容,說,“等你……”
“等你傷好了再說吧!”我忽然狠狠捏一把他腰部的傷口。
李御猝不及防,伸手捂住傷口,俯下身體,側(cè)頭深深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在下眼瞼,拓出淺淺的陰影。
我飛快站起來退到遠處,倚著墻壁站著。可是自己弄得他這樣疼,也覺得有些歉疚,由衷地說,“你說我老土也好,裝腔作勢也好……總之我不是隨便的女人。你長得帥,又有錢,外頭大把女人搶著跟你。現(xiàn)在,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什么時候放我走?”
李御看了我片刻,彎起一側(cè)唇角,淺淡一笑。
我心底也松口氣。寄人籬下,又怎能不仰人鼻息?好在他并沒有真的生氣。
“明天吧。”他思索片刻,淡淡回答道。
“但是,你必須要離開明珠城。”
我愣了一會兒,無聲地走向門口,復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凌虹他們還年輕……你不要領(lǐng)錯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