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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與他共舞

沉香樹樹心部位被動物抓傷或者受到外傷后,會分泌帶有香味的樹脂,這樣就開始結(jié)香,再要經(jīng)歷好長好長的生長期,才可以變成一塊優(yōu)質(zhì)的沉香木……所以姨媽說,沉香木就像是珍珠一樣,是經(jīng)過磨難才形成的美麗和香氛,是傷口上長出最美的花朵!我在想,用這樣的木頭做成禮物,才格外有意義吧。

在警備師歡迎中央日報社副主編樊黎翹的晚宴上,江靜舟初識楚天舒。

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頗感興趣,因?yàn)樗膶I(yè)和特長,甚至是他的背景,會給自己的工作造成怎樣的影響,甚至是怎樣的困境?這個是目前江靜舟非常關(guān)心的。

他冷眼打量著對面的這個青年,直覺他是一個容易引起他人好感的人——

他的服飾很得體大方,一身深色西服未打領(lǐng)帶,干凈、灑脫,顯露出個人極高的衣著品味;他的容貌很干凈明朗,年輕英俊的臉龐溫潤如玉;他的微笑很真誠,很溫暖,似乎還帶著淡淡的孩子氣的純真和頑皮;他的舉止很得體大方,帶著謙和儒雅卻又暗藏內(nèi)斂的英氣、傲氣……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有著良好教養(yǎng)和素質(zhì)的年輕人。

在這一瞬間,江靜舟忘卻了這位青年和自己長相有幾分相似的傳說了。本來嘛,作為當(dāng)事者,對于某人是否像自己,這個的觀看認(rèn)定角度肯定和旁人不同。你不會覺得任何人像你自己的,因?yàn)槟阒滥憔褪悄悖仟?dú)一無二的這一個,不會有復(fù)制品,哪怕是相似的近似品。這似乎是一個心理學(xué)研究的問題。

周圍的人們卻都各懷心思。關(guān)于兩人相貌相像,無論在軍統(tǒng)站還是淞滬警備師中,早已是秘而不宣的話題,所以能看到這樣的兩個人坐到一張桌上吃飯,無疑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幾個年輕的處長、科長、副官、秘書和參謀們不敢明說,暗中看著,相互用眼神交流著彼此的好奇感覺。

在大家的眼里,眼前的這位三十六歲的少將和二十四歲的少校的確眉眼上有幾分相似處。不同點(diǎn)在于,一個是壯年儒雅卻又難掩青春未褪的痕跡,一個是青春勃發(fā)但卻處處要做出老成持重的模樣。

江靜舟是從辦公室直接來的餐廳,所以依舊身著軍裝。估計受他的影響,坐在他右側(cè)的他的那些部下們,程睿、顧傾城、唐玉、許若飛,還有幾個處長、科長們,也是軍裝嚴(yán)整。他的左側(cè),是衣著鮮麗的樊黎翹,再往左邊排,是胡文軒帶著他的幾個部下們。胡文軒依舊是標(biāo)志性的黑色中山裝,楚天舒、齊芳以及軍統(tǒng)站的幾個中層軍官們,大都是便裝在身。這樣就好像以樊黎翹為界限,劃分出兩個衣著迥異的陣營來。

期間只有一個異數(shù),那就是沁梅。她作為警備師的軍官,是和江靜舟等人一起進(jìn)來的,也穿著她的少尉軍裝。不料在餐桌前入座時,胡文軒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又向樊黎翹介紹了沁梅和自己的關(guān)系。這樣陰差陽錯般,身著軍裝的沁梅就坐到了皆身穿便裝的軍統(tǒng)站這一方,還恰好和楚天舒毗鄰,沁梅非常不情愿,卻也無可奈何。

其實(shí)在開席前,趁著江靜舟和胡文軒、樊黎翹在寒暄著,楚天舒也仔細(xì)觀察了對面這位少壯派師長。

基于上述的心理學(xué)方面的原因,楚天舒也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和眼前這位江師長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是初見之下,他立刻被一種濃濃的無法排解的情緒包圍了,這個江少將太像自己的一位親人,還是自己最愛的一位親人!他覺得自己的心瞬間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般,令他有短暫窒息的感覺,同時,有一種酸酸的東西驀然闖入了他的眼眶,逼得他幾乎想落淚!他暗暗深吸一口氣,壓回了心頭涌動的某種情潮。但是在不自覺中,他卻是有點(diǎn)不愿意把眼光移開,甚至帶點(diǎn)癡迷的眼神,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沁梅注意到他望向自己父親的奇怪目光,她認(rèn)為自己猜透了這位公子哥的心事,卻也沒興趣揭穿他,只是白了他一眼,重重的“哼”了一聲。

“你哼什么啊?”楚天舒無疑是敏感的,他望著沁梅的眼光充滿疑惑不解。

“多管閑事,鼻子嘴巴長在我臉上,你管我哼什么?”沁梅真想直接頂撞過去,但這畢竟是在社交場合,一些起碼的禮貌還是要有的,何況自己目前是和敵人應(yīng)對周旋的紅色特工,自然不能太過任性去爭無謂的閑氣。她壓抑住自己的反感,淡淡地回一句:“我不過有點(diǎn)好奇而已!”

“你好奇什么呢,郭小姐?”楚天舒的語調(diào)一如既往的平和儒雅。

“是不是每一個人,看到另一個長得有點(diǎn)像自己的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呢?”

“郭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像自己的人’可是說我嗎?”

“楚少校,大博士,裝傻充愣有意思嗎?這是幽默瀟灑嗎?不過是無趣加無聊罷了!”沁梅又習(xí)慣性對他翻起了白眼。

但沁梅這次是真正冤枉楚天舒了。初見江靜舟,剎那間萌生的那些癡念和傷感,讓一向睿智敏捷的楚少校思維瞬間短路,他幾乎無暇顧忌沁梅的無端搶白。無奈之余,他的兩條眉毛生動地微微皺起,臉上現(xiàn)出不解的神情:“好吧,郭小姐,你總愛無端發(fā)脾氣,我不和你計較了行吧?”他露出休戰(zhàn)的神情,甚至有意無意間將自己的身子遠(yuǎn)離沁梅一方,向左邊軍統(tǒng)情報處一位副處長方面靠近一些。

“隨便!不過,我想提醒一下楚少校,以后請稱呼我職務(wù)而不是小姐,我也沒稱呼你為楚公子不是嗎?”

“I am sorry!郭少尉,我記住了!”楚天舒笑了,掩藏不住的揶揄和笑意又讓沁梅回贈給他一個更大的白眼。

還是下面的一番唇槍舌戰(zhàn)讓楚天舒明白了沁梅剛才的意思。

當(dāng)他端起酒杯,走到對面江靜舟面前給他敬酒時,坐在江靜舟身旁的樊黎翹笑著給兩人介紹:“致遠(yuǎn),剛才胡站長介紹你認(rèn)識了他的這位得意屬下,我今天倒想再讓你們因?yàn)槲抑匦抡J(rèn)識一下!”

“哦,樊主編有何深意?”江靜舟的神情舒展而放松。

“稍后會提到我和他的關(guān)系,江師長是絕頂聰明之人,不妨猜上一猜。”她俏皮地對江靜舟一笑。

“這如何猜得到?”江靜舟挑了挑眉毛,看看楚天舒,又望向樊黎翹道:“你不會說,他是你調(diào)教出來的弟子吧?”

樊黎翹看了眼左手邊的胡文軒,又轉(zhuǎn)眼斜睨著江靜舟:“江師長的意思,是我不配調(diào)教這般高端人才咯?不過,不如你所愿,我還真當(dāng)過他的老師,不信你問他!”

“我的古文基礎(chǔ)還真的是小姨幫我打下的呢!”楚天舒輕聲說道。

幾個人都笑了。樊黎翹的笑聲充滿得意,胡文軒的笑多是戲謔,而楚天舒的笑里略帶靦腆。

“小姨?那你們?”江靜舟有些吃驚,奇怪地看著他們兩人。

樊黎翹這才說明了她和楚天舒的血緣聯(lián)系,眾人恍然大悟。

江靜舟恢復(fù)平靜沉著的狀態(tài):“原來如此,姨甥都是高端人才,且同時效力于黨國,是國家之幸,也是領(lǐng)袖之福吶!”

楚天舒謙虛地笑著和他碰了杯:“江師長言過了,在下惶恐不安!我先干為敬,您隨意。”

他喝干了杯中酒,又對江靜舟照了下酒杯,后者也一笑,飲了杯中酒。楚天舒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江靜舟一直注視著他的身影,這才記起那番有關(guān)自己和這位年輕人相貌想象的話題來,不覺微微一笑。

胡文軒看出他這番表情,就笑了:“看來江師長也蠻喜歡我們的這個電訊寶貝?本來嘛,人才難得,誰能不羨慕呢?”他頗有點(diǎn)得意的樣子流露出來。

樊黎翹卻很敏感,看著江靜舟:“恐怕江師長還會有另一番感慨吧?”

江靜舟倒也坦然:“這倒不必晦澀難言,看今天在座各位的神情,無非都在暗中議論,說我和楚少校有點(diǎn)像?”

眾人紛紛笑作一團(tuán)。

楚天舒露出不安的神情來:“天舒黃口小兒而已,豈敢和江師長的風(fēng)范相提并論?”

“師長也是從小伙子過來的,有啥不可比擬的?”樊黎翹的笑聲最大:“何況致遠(yuǎn)師長如今也不算老吧!”

“我來說兩句公道話!”胡文軒突然表情嚴(yán)肅地插言,他要借此機(jī)會說出自己的心中積怨:“都說我們天舒少校和致遠(yuǎn)師長有幾分掛像,我開始也有類似看法,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此話極謬!”

他看向江靜舟繼續(xù)說:“你看,天舒眉眼神情與你有三分相似,但他臉上的明朗純凈笑容,卻是你怎么也無法模擬的。俗話說的好,相由心生,你這個人呀,總是心思太重,自從二十年前相識之初,我就發(fā)現(xiàn)你有著愛顰眉吊臉的毛病,很少會露出爽朗的笑意。所以說,天舒和你涇渭分明,甚至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

“唉,我親愛的二哥,我不想招惹你,你卻偏偏要在此情形下披掛上陣,就難怪我對你不敬了!”江靜舟在心底暗暗說了句,轉(zhuǎn)而坦然一笑:

“胡站長曾是我的二哥,自然言之有據(j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詞,是什么來著?‘心思太重’?你不如換個詞多好?說我心機(jī)沉重不更確些?”

“致遠(yuǎn)這可是你自己招認(rèn)的哈,不能怪我!”

“這如何怪得上你?!我江靜舟心機(jī)沉重實(shí)在是一件必要的事情!請問,倘若一個人背后總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盯著,如何才能做到毫無心機(jī)呢?如果我也像小楚少校那樣,天真爛漫笑容純凈,恐怕我江靜舟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如果你能真正做到心中無愧,還怕人盯?”胡文軒當(dāng)仁不讓。

“二哥又客氣了,你不覺得應(yīng)該用‘心中無鬼’這個詞更合你意,更爽你心嗎?”江靜舟話鋒愈加犀利起來。

“哼,哼,好一個無愧與無鬼!如果一個人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又何懼別人對自己的跟蹤審查呢?所謂清濁自辯,何須緊張膽怯?”

胡文軒的一番話,讓席間空氣驟然間緊張起來,周圍眾人都是低首不敢再言,甚至不敢看向兩位當(dāng)事人,樊黎翹是無奈搖頭。沁梅和楚天舒無意間對視一眼,卻見后者露出很惶恐的神色,沁梅心里很有些鄙夷不屑。

一片不安的氣氛中,唇槍舌戰(zhàn)還在繼續(xù),甚至有逐漸加溫之勢。

“你錯了!胡站長!雖然老話講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是作為一名有血性軍人,是不會輕易容忍他人的誹謗和誣陷,士可殺,不可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還有多少招數(shù),就請放馬過來,不必在此陰陽怪氣,話里有話地玩些陰招數(shù),我江靜舟的眼里可從來不揉沙子。”

“江致遠(yuǎn),你也太狂了!要知道任何軍官都要接受政訓(xùn)部門的監(jiān)控和考察,你獨(dú)可以例外乎?一句‘心機(jī)沉重’,你至于如此敏感嗎?”

“明人不說暗話,你那司馬昭之心,又何須我多言?再說了,要論心機(jī),我看誰也難比你這位黨國資深特工!像我這樣純粹的軍人,尚且常常被你扣上種種帶顏色的帽子,況他人乎?此等敬業(yè)作風(fēng),實(shí)在是令人感佩莫名!”

“那是!為黨國盡忠,清掃異黨分子及心懷叵測之徒,始終是我的職責(zé)和本分!效忠黨國決無小事,我將樂此不疲,奮斗終生而不悔!”胡文軒的一番豪言壯語說得連他自己都有些激動起來,可是對視江靜舟的目光,后者的眼睛里依然滿是嘲諷與同情,頓時又讓他十分沮喪。

“好了!好了!”樊黎翹終于忍耐不住,出言制止道:“兩位將軍,我認(rèn)識你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怎么就改不了這見面就掐的毛病呢?”

她嘆氣搖頭,看看席上眾人,又規(guī)勸道:“多少年了,你們這樣一貫含沙射影、明槍暗箭,互相攻訐,就不覺得累嗎?其實(shí)想想啊,大家終究都是在一條船上行走,都是效忠黨國,為國盡忠的軍人,互博又有何裨益?何況今日這番歡聚,一眾青年才俊在側(cè),二位將軍倒孩子氣萌發(fā),斗氣斗嘴自跌,我一介女流都替你們汗顏!”

胡文軒就此忍住話頭,偃旗息鼓。

倒是江靜舟坦然如昔,就如樊黎翹剛才形容的孩子氣萌發(fā),用手搔搔頭發(fā),好像剛才的爭辯與己無關(guān)。他隨即舉起酒杯,對楚天舒道:“樊主編說得有道理,兄弟鬩墻,煮豆燃萁,實(shí)在是太沒有意思!來,楚少校,這個話題因你我相貌而起,實(shí)在是禍從此出,說來倒怪罪于咱們這三份相像的容貌了!如此,咱倆不妨加飲一杯,算是給大家賠個罪吧?”

“江師長,您還是叫我天舒吧!”楚天舒謙和地說道,忙笑著舉起手中的酒杯。

“好的,天舒,相逢是緣,相像更是奇妙的緣!我們滿飲此杯?”看到楚天舒明凈坦蕩的面容,莫名其妙的,他對這個青年有了一份親切的好感。

“好啦,這火藥味兒也散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樊黎翹語調(diào)輕松地開始發(fā)言:“致遠(yuǎn),我今天之所以想介紹天舒給你相識,又說到他和你長得有幾分相似的話頭,實(shí)在是有樁歷史公案在那里呢。”

“哦?愿聞其詳。”江靜舟好奇起來。

“你還記得嗎,當(dāng)年我在194師與你初識,我曾經(jīng)對你和尊夫人青瑜女士說過,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至親?”

“當(dāng)然記得。樊主編所謂的至親,莫非指楚少校嗎?”

“瞎說!他那時才多大一點(diǎn)呢?我是指你長得像我的那個大外甥,天舒的大哥!”她回望天舒道:“我說的對嗎?江師長的年齡、氣質(zhì)、神情,是不是像你大哥天恒?”

楚天舒幾乎是感慨的神情:“是的,好像!兩人的年齡應(yīng)該都差不多啊。我剛才猛然見到江師長,也狠狠吃了一驚的!”

“哦?竟有此等巧事么?”不惟江靜舟感到驚訝,沁梅也覺得有點(diǎn)不可思議。

“是的。”樊黎翹對著江靜舟感嘆:“那是一個和你一樣優(yōu)秀的黨國軍人!天舒非要回來參軍,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影響,當(dāng)然,還有他的四哥。”她突然想起什么:“哦,對了!你這次國防部的會議上見過他四哥啊,原三十二軍的軍長,才就任總統(tǒng)侍從室高參的田宇將軍。”

江靜舟恍然大悟:“原來是他?不過,光聽名諱實(shí)在未能和天舒連到一起。”

樊黎翹點(diǎn)頭:“他們兄弟除了天舒外,從軍時候都是改了名字,他四哥的本名叫楚天宇,他大哥更厲害些,說出來諸位都熟知的……”

“好了,小姨!您好歹給我留點(diǎn)面子吧,怎樣在這里背起家譜來了?您是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因?yàn)槿箮шP(guān)系才來到這里的嗎?”楚天舒臉色微紅,急忙打斷她的話。

江靜舟笑看著他,覺得他貌似比較單純孩子氣。但是不知道這是真實(shí)的性情流露呢,還是一種偽裝?如果是后者,就很可怕了!這種氣質(zhì)的男孩,實(shí)在是獵殺女人的利器。一絲隱憂浮上他的心頭。

見天舒頗不自在,胡文軒憐愛地出來打圓場:“這個,我可以充分證明,天舒的工作是十分優(yōu)秀,無關(guān)什么裙帶關(guān)系!他的稟賦,他的才干,都證明了,無論是那個總破譯師的頭銜,還是這身少校軍服,他都是當(dāng)之無愧!”

他繼而舉例說明:“當(dāng)初,我們這里有大量的日軍情報無法破譯,天舒來了以后,問題迎刃而解,尤其是日偽之間的一些密電,對我們?nèi)缃袂宀闈h奸偽產(chǎn)作用甚大。前兩天戴老板專門致電予以嘉獎,還要我寫材料,要在本系統(tǒng)表彰宣傳天舒的事跡,這是本站的極大榮譽(yù)啊!”

大家都含笑望向楚天舒,他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的表情。

似乎為了緩解剛才兩人相斗的不和諧氣氛,胡文軒貌似真誠地笑笑,帶著意味深長口吻對江靜舟道:“尤其是自天舒到來之后,我們破譯共黨密電的能力,也無疑大大加強(qiáng)了!在上海這塊地方,定要讓共匪的電臺無處遁形,難有立足之地!江師長,你們警備師的電訊工作也要加強(qiáng)啊,咱們精誠合作,必然會在上海開創(chuàng)出一個新局面的。如果有需要技術(shù)方面的支持,不妨請教我們這個專家啊?”

細(xì)細(xì)品來,這番話還是帶了胡文軒站長的一份私心,敲山震虎的意味別人縱然聽不出來,怎能瞞得過機(jī)警過人、聰敏干練的江靜舟?

無奈胡站長的運(yùn)氣不夠好,在江靜舟那方正在謀劃一種局面而不可得,此時他這番話無疑是“人家姓江的瞌睡了,他姓胡的果斷遞上枕頭”,讓江靜舟馬上抓住戰(zhàn)機(jī),繼而擴(kuò)大戰(zhàn)果:“江某正想請?zhí)焓孢^來培訓(xùn)指導(dǎo)一下我們這邊的電訊工作,你胡站長就主動噓寒問暖、雪中送炭,真是太體貼了!如此看來,不枉你我兄弟一場,二哥,謝過了!”

他有點(diǎn)頑皮地對胡文軒抱抱拳,轉(zhuǎn)身一臉嚴(yán)肅地吩咐坐在一旁的警備師電訊科唐玉科長:“你,明天就先挑出兩個骨干來,送到胡站長那里進(jìn)行培訓(xùn)。”

唐玉馬上斂容稱是。

胡文軒既尷尬又后悔,當(dāng)著眾人又不能翻臉不認(rèn),只好揶揄著笑笑:“致遠(yuǎn),你倒是真不客氣,給竿就上啊?”

“兄弟之間,我為什么要客氣?辜負(fù)你的美意,我心里都不落忍!何況……”他輕松一笑:“不是你剛才說的嗎,效忠黨國之事決無小事,我是充分承教了!”

宴會結(jié)束后,舉行了小型舞會。

當(dāng)?shù)谝恢枨懫穑杪N用目光搜尋作為主人的江靜舟,卻見他端著紅酒杯,正坐在舞廳一角,與胡文軒起勁地說著什么,壓根就沒朝她這個方向看。

倒是和他說著話的胡文軒,時不時地張望過來。樊黎翹回避著他的目光,正在暗自思索間,卻聽到耳邊有人用純正的美式英語對她說:“女士,可以請您跳這第一支舞嗎?”

她不看也知道是誰,笑著起身,將手遞給了那人。

這是一支圓舞曲,楚天舒翩翩君子的風(fēng)采和樊黎翹嫻熟的舞姿,立刻讓這姨甥倆成為焦點(diǎn),大家?guī)缀跏峭A宋璨剑^賞起二人的表演。

沁梅默默注視著舞姿翩然的楚天舒,心底冷笑:如魚得水,這就是你這樣的公子哥兒瀟灑馳騁的舞臺!

一旁的角落里,兄弟爭斗的局面仍在持續(xù)進(jìn)行。江靜舟和胡文軒的話題還是涉及那個老生常談的名字——虞水蓉。

“文軒兄,關(guān)于柳芊倩一案,你不覺得欠我一個解釋嗎?”

“致遠(yuǎn),你忍了有一陣子了,心急火燎吧了?我知道你早晚會來找,但是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欠你任何東西!”他上前拍拍盟弟的肩膀,語氣很舒緩自得:“在這之前,我就同你說過,潑出去的水,是不能收回來的,否則怎會有‘覆水難收’的成語呢?”

“胡文軒,你想搗什么鬼?”

“可以先給你一個官方解釋,我方此次營救的,是一個叫柳芊倩的前中統(tǒng)局女諜,在抗戰(zhàn)時期,她奉命潛伏到日偽機(jī)構(gòu)——華鑫貿(mào)易總行,為我方搜集提供了大量的情報。因身份隱秘,且早期在中統(tǒng)局受訓(xùn)時,曾奉命到日本培訓(xùn)兩年,故被誤作漢奸關(guān)入提籃橋監(jiān)獄。現(xiàn)經(jīng)甄別清查,搞清了該女諜的真實(shí)身份,將其恢復(fù)面目,另有重用。如何,江師長?”

“你的意思是,將以柳芊倩的名字,繼續(xù)把她收至麾下,讓‘虞水蓉’永遠(yuǎn)消失?”

“不然呢?你以為‘虞水蓉’這三個字,只屬于那段舊情恩怨?愛自作聰敏的三弟,她的神秘莫測的復(fù)雜經(jīng)歷和身份,能經(jīng)得住審查和推敲嗎?”

江靜舟無言,舉起手中的酒杯,輕抿了一口。

胡文軒卻敏感看出他的無奈和焦慮,心里自然是得意萬分:“致遠(yuǎn),我不管你和我往日恩怨幾許,但在虞水蓉的問題上,我希望大家都冷靜一些。這是個不幸的女子,她受得情傷太重,承受的磨難也太多,就算是七尺男兒,能為國家做的也無非這些。讓她能在光復(fù)后的和平時期,卸去盔甲,休養(yǎng)生息,是我們作為男人的職責(zé)啊!你和我,都深愛過這個女人,就此給她一份安寧平靜的生活不好嗎?”他覺得這番話入情入理,甚至連自己都被感動了。

見江靜舟始終無語,胡文軒愈發(fā)認(rèn)為他一定是心中有愧,悔恨難言的,所以繼續(xù)滔滔不絕起來:“作為虞水蓉,她的身份太復(fù)雜了,中統(tǒng)、軍統(tǒng)、共黨、日諜,多少次的情報合作,她游刃有余,左右逢迎,實(shí)在是難以自清!可是,作為柳芊倩,她的身份可以洗刷得很單純,無非是我方派到日偽機(jī)構(gòu)臥底的一名女諜,是有功于黨國的,可以充分回避任何異黨分子的嫌疑,你不妨權(quán)衡一下這其中的利弊吧!”

“那……”

胡文軒根本不給江靜舟講話的機(jī)會,“當(dāng)然,她還可以改成另一個名字,另一個更不為人知的名字,選擇一份隱蔽但安逸平靜的生活。對于一個心靈、情感都千瘡百孔的女人,這不是最好的歸宿嗎?”

“請問,何謂歸宿?”江靜舟終于忍不住反擊了:“胡站長,你喋喋不休、長篇大論說了很多,無非讓我看清楚了一個事實(shí):那就是你如今儼然以虞水蓉的保護(hù)者自居!你想讓‘虞水蓉’這個名字消失,然后改頭換面,將她控制在自己手上!可是,你憑什么?誰給了你這樣的權(quán)利?”

“江致遠(yuǎn),你這就有點(diǎn)咄咄逼人了。”

“請回答我的問題!虞水蓉心甘情愿地服從你的安排了?這一番所謂‘好意’,她本人接受嗎?若是你單方要挾,危及她的權(quán)益,請恕我不能坐視不理!”

“你理又如何?我也想問,虞水蓉如今又算你的什么人?”他看到江靜舟的劍眉挑起,又露出決斗的態(tài)勢,連忙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老三,你先別和我急,我說一點(diǎn)內(nèi)情,你就知道我的苦心所在了!”

他指了指正在和楚天舒翩翩起舞的樊黎翹:“那個女人,她的能量幾何你應(yīng)該比我還清楚!很多時候,她的人脈和地位,決定了她代表著更高一層的意思。你知道嗎?她一來我這里,就開門見山的提到了柳芊倩的名字,一個普普通通的中統(tǒng)臥底女諜,值得她如此關(guān)注么?如果不是因?yàn)榕碎g的爭風(fēng)吃醋般的好奇心理,而是其背后有組織、有高人在關(guān)注此案,你認(rèn)為,你,我,還有虞水蓉,能輕松過關(guān),獨(dú)善其身嗎?”

這番話讓江靜舟微微一愣,也陷入沉思。

胡文軒得意極了,這個狂狷桀驁的三弟,何時在他面前如此服帖低首?

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再次從情感上決斗一次!胡文軒心里暗暗發(fā)誓道。面上卻掛起了一絲真誠平和的微笑:“先把人保護(hù)起來,自有我的苦衷!你放心,致遠(yuǎn),我會給你一個和她見面的機(jī)會,讓她親口對你說出她的抉擇,她以后的道路,還有情感選擇。你放心!”

“你放心”三個字他咬得很重,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

“好吧,文軒兄,你如今自信得緊吶,我祝你良好的感覺有一個持續(xù)的過程!我沒什么不放心的,我們走著瞧吧!”

胡文軒哈哈一笑:“有一點(diǎn)你我都該明白,她永遠(yuǎn)不可能再帶著‘虞水蓉’的名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現(xiàn)如今,我未婚,你獨(dú)居,她單身,我們是不是又回到了起點(diǎn),可以重新理順自己的情感脈絡(luò)?當(dāng)然,前提是她還想吃你這一棵回頭草,而你還對此刻的她有那種欲望?”

“胡文軒,你真無恥!”江靜舟用格外平靜的語氣說出了心里憋悶已久的憤怒。他愈是激憤難忍,思路和口才卻是格外的鎮(zhèn)定和犀利,而神情也愈加的平靜無波:“我發(fā)現(xiàn)你無論軍銜怎樣進(jìn)步,官階如何晉升,都改不了這種猥瑣陰暗的小人心理。希望你前面的長篇大論將來能自圓其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點(diǎn),無論何時何地,都請你尊重善待這個叫虞水蓉的女人!不要傷害她,欺辱她!否則……”

眼見胡文軒激動的神色,他抬手一指,瞬間封住了欲辯的嘴:“你少說我有沒有資格的話!虞水蓉雖然和我離異已久,但是我們自有一份親情在。無論何時何地,她都算我的一個親人!那么,欺辱輕慢我江靜舟的親屬,會是怎樣一種結(jié)局?我不說,你明白,請思量!”

這番話他說的輕描淡寫,卻暗藏千鈞力量。他微微笑著,嘴邊掛起的竟是孩童般賭氣戲謔的表情。看在胡文軒眼里,那輕淺的笑容沐浴過沙場血雨,百煉成鋼的威壓,就如雷霆萬鈞般撲面而來。

在他的愣怔間,江靜舟已經(jīng)站起身來,笑著迎上了向他們這邊走來的女人。

“二位將軍,你們躲在這里說什么悄悄話呢?不會又在一貫制的唇槍舌戰(zhàn)吧?”樊黎翹搖曳著走來,她將手伸向江靜舟,做出的姿態(tài)自是儀態(tài)萬方,“等了很久了,也不見你這個主人邀請我跳一支舞?致遠(yuǎn),你有點(diǎn)過分哦!也罷,算我顏厚,只能反客為主了!”

江靜舟哈哈大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和她相攜向舞廳走去,留下一臉落寞的胡文軒在生悶氣。

舞廳中,江靜舟和樊黎翹連跳了兩支曲子,他穩(wěn)健的舞風(fēng),和楚天舒瀟灑奔放的年輕人做派自是不同,卻另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成熟風(fēng)采。

在場的女軍官暗抑芳心,紛紛爭相和他們兩人有共舞的機(jī)會。胡文軒也陷身舞場,他似乎含了好大的心事一般,跳得有點(diǎn)心不在焉。

當(dāng)又一支曲子響起的時候,顧傾城向他走來:“能請您共舞嗎?”

胡文軒看著這個由于自己一種特殊心結(jié),對她一直庇護(hù)有加的女下屬,微微點(diǎn)頭,帶她滑進(jìn)了舞場,余光里,看到沁梅向江靜舟走去。

“表叔,我想請您跳一支舞!”沁梅的聲音親昵活潑中帶有興奮的顫音。

江靜舟劍眉輕挑,略現(xiàn)意外的神情,不過片刻,已是含笑站起身來,伸出手臂,環(huán)住女兒纖細(xì)的腰身,簇?fù)碇饺胛璩亍?

第一次陷身在父親的懷抱中,近距離感受到父親的氣息,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成熟男子的體香,散發(fā)著父親特有的味道——那原本應(yīng)該熟悉,卻陌生已久的味道,讓沁梅心里唏噓感嘆、百感交集,有一汪熱淚始終氤氳在眼中,讓女孩的眼睛顯得格外濕潤含情。

她的身體因?yàn)榧佣⑽㈩澏叮”亲右膊煌獾匚镏跇O力掩飾著自己的百轉(zhuǎn)千回的思緒。

江靜舟如何感受不到女兒的異樣,他更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何嘗不是第一次擁抱親生的骨肉呢?

他整整心緒,用摟住女兒纖腰的左手輕輕拍拍她的脊背,含情帶笑地輕語安慰著:“孩子,別激動!”

“表叔,我……我太不夠成熟穩(wěn)重了,步子都亂了!”

“不,丫頭,你跳的很好!表叔心里明白!”

一曲舞罷,江靜舟將女兒送回到座位,拍拍她的頭,像長輩那樣笑笑,就離開了。沁梅還沉浸在難言的幸福中,她回味著,愣怔著,直到又一只舞曲響起,楚天舒走到她的面前,帶笑伸出手來。

沁梅有點(diǎn)暗恨自己的感覺。

這舞會一開始,楚天舒就成為全場的焦點(diǎn)人物。

他瀟灑自如英氣逼人的外形,在這種場合散發(fā)出平日里沒有的風(fēng)韻,他像一架翩翩展翅的銀鷹,將每一位和他共舞的女士輕松自如地帶到云端,驚鴻一瞥的愉悅感即使伴隨著短暫的眩暈,也流淌著令人陶醉其中,無力自拔的瘋狂快意。

沁梅沒意識到,其實(shí)自己一直在有意無意間冷眼旁觀他的一舉一動。他興致勃勃、不知疲倦地和在場的每一位女士跳著,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沁梅卻很怕和他共舞。未雨綢繆間,她也拉著不同的男舞伴一直不停歇地跳著,心里在想,決不給那個花花公子以可乘之機(jī)!

這樣的她也有點(diǎn)異于常態(tài),所以當(dāng)她第三次主動拉程睿跳舞時,對方都詫異了:“小梅,你今天是怎么了?喝醉了?”

“沒有啊,大哥!我跳著玩的!總好過傻站著嘛!你看,表叔他們也過來了,等會我要請他也跳上一支曲子。”

“對!對!你去請他跳一曲,三叔一定開心死了!”

結(jié)果呢,與自己父親共舞后的甜蜜溫馨,讓她無形中放松了警惕,此刻倒讓這個不受她待見的小子鉆了空子。

看著楚天舒執(zhí)著伸向自己的手,眾目睽睽之下不能駁人臉面,沁梅心有不甘,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和他共舞起來。

這是支慢四步舞曲,又稱“布魯斯”,舒緩優(yōu)雅的曲調(diào)能讓人放松愜意。可惜的是,共舞的兩個璧人明顯話不投機(jī)。

“你,好像很倦怠的樣子,怎么,不想和我跳舞嗎?”

“我跳累了。不像你,掃盡天下無敵手,直把舞場當(dāng)戰(zhàn)場!”

“你說話很可愛,氣呼呼的樣子也很可愛……呃,郭少尉!”

“可是你的這番話一點(diǎn)也不可愛!很虛假,很社交化,而且有點(diǎn)……流里流氣的感覺!”

“呃?為什么?為什么你每次和我對話都如此惡狠狠的?我有得罪過你么?”

“我是覺得咱們沒有什么對話的基礎(chǔ),原本就是不同階層的人!”

“階層?什么意思?”

“你是富家大少爺,我是平民小白丁,我們能有共同的話題嗎?”

“呃?這個說法……”

“舉例說明吧,你好像天生適合這種環(huán)境,一個接一個的,瀟灑地和每一個女士都共舞過,你很開心,很有成就感是吧?”

“啊,我有點(diǎn)明白了!”這個家伙竟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頻頻點(diǎn)頭,沁梅又白了他一眼:

“明白了什么?”

“你啊,一定是生我的氣了!”

“我氣從何來?”

“這滿場的女士,我最后才來請你跳舞……雖然責(zé)任未必在我,但是……”

“楚少校,你無聊不無聊啊?見過自我感覺良好的,倒沒見過好過你的?真討厭,請讓開!”沁梅欲抽身離去,卻被那人強(qiáng)有力的臂膀挽住不得脫身,她憤怒之極的眸子,緊盯著對方的眼睛,那竟然是兩彎帶著寧靜溫存笑意的細(xì)長月牙形。

“別鬧了,小丫頭,大庭廣眾的,互相存?zhèn)€體面吧!”

那溫柔的眼神竟然擊破了沁梅強(qiáng)烈的反抗防線,她乖乖地隨他繼續(xù)跳舞,在不解內(nèi)情的外人看來,竟像一對小情侶正嬉怒笑罵。

“請放尊重些,長官!雖然我是個小白丁,可是沒有義務(wù)在這里忍受大少爺?shù)膽蚺 ?

“郭少尉,沁梅小姐!你真的誤會了,我從來沒有任何輕慢你的意思。我剛才口無遮攔地和你開了句玩笑,不是出于惡意,你莫要在意!”

“哼!胡開玩笑就是不尊重對方的充分證據(jù),也是惡少嘴臉的總暴露!”

“小丫頭,別太尖刻,你靜下心來聽我給你解釋一下吧。我一直是遵循著這樣的社交禮儀,跳舞的時候,先請年齡大的長輩。以前在家的時候就是這樣,先和媽媽、嫂嫂、姐姐們跳,然后……”

“和形形色色、五彩繽紛的女朋友跳!”沁梅冷笑地打斷他。

“錯!是和妹妹們跳!”楚天舒情急下,露出年輕好勝的樣子在不服氣地辯解。

“好了,這解釋簡直是莫名其妙,自作多情!你和誰跳舞我一點(diǎn)都不感興趣,只要以后別拉著我就得了!我不喜歡和你跳舞,一點(diǎn)都不喜歡!”

“很抱歉,讓你為難了。謝謝!”

說到此處,恰巧此舞曲終結(jié),楚天舒邊說著這“謝謝”兩字,邊順勢對沁梅微微躬了下身子,結(jié)束了這場讓兩人累身又累心的共舞。

舞會還在進(jìn)行中,樊黎翹悄悄來到楚天舒身邊,笑著耳語:“傻小子,剛才和胡站長的養(yǎng)女,那個俏麗的小姑娘跳得蠻開心哦。別說我沒提醒你,楚家七少爺?shù)慕K身大事,估計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楚天舒看著小姨帶著戲謔笑意的臉,哼了一句:“您老人家的慧眼終于有了蒙塵的時候,我和她?天啊,不妨這樣形容一下吧,如果必須選擇,我寧愿與要人命的四哥聊天,也好過跟這個小丫頭說話!她呀,簡直是扎死人不償命!”

“玫瑰花都是扎手的,傻小子!”樊黎翹對他笑言。

秉風(fēng)雷之勢的樊黎翹離開上海后,一切慢慢歸于平靜。

就在那宴會后的第二天早晨,沁梅和一個叫井媛媛的中尉女軍官,軍裝齊整地來到楚天舒處報到,她們是淞滬警備師選送來學(xué)習(xí)電訊業(yè)務(wù)及密碼破譯技術(shù)的。

楚天舒記起昨晚江靜舟和胡文軒約定,卻也不敢就此自作主張,只好將二人安排在他辦公室外間讓她們稍候,一邊悄悄吩咐助手小芮去請示站長。

小芮回來伏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楚天舒點(diǎn)點(diǎn)頭。他明白,從今天起,他就正式帶這兩個女弟子了。

第一天的課程很簡單,楚天舒給她們講述了一些破譯密碼的初級知識,又布置了一些比較簡單的習(xí)題給她們?nèi)プ觥Kl(fā)現(xiàn)兩個女學(xué)生都很用心,但基礎(chǔ)顯然太差,好在兩人的領(lǐng)悟力不錯,他只好勉為其難地繼續(xù)教下去。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辦公室的人都準(zhǔn)備去食堂吃飯,楚天舒正在安排小芮帶沁梅兩人去食堂,卻見胡文軒的秘書齊芳進(jìn)來。

“小姐,老板請您到他那里吃飯。”

齊芳微笑地看著沁梅,又對小芮和井媛媛笑笑示意,兩人心領(lǐng)神會地走了。

“楚總,老板說,您要是不忙,也請去一起吃飯吧。”

楚天舒正想找理由回絕,不料沁梅已經(jīng)替他擋駕了:“楚總怎么會不忙?人家天天日理萬機(jī)。這不,還有一大疊密碼沒譯出來呢?對吧,長官?”

楚天舒淡淡一笑:“好學(xué)生,真體貼老師,表揚(yáng)一下!”

他看到齊芳已經(jīng)走出門外,就湊到沁梅身邊低聲說:“一餐飯就看出差別了吧?所以說,郭少尉,你從來就不是你自詡的那種小白丁,你是將軍的女兒啊!”

沁梅恨不得直接撲上去咬他一口,不過那人貌似絕對不會給她這樣機(jī)會的,他說完這句話,已經(jīng)趕緊溜走了。

胡文軒吃小灶,在一個單獨(dú)的餐廳,桌上精致的六菜一湯已經(jīng)擺好。因?yàn)榍呙肥堑谝淮魏退黄鸪怨ぷ鞑停匾夥愿缽N子,做了幾樣她平日里愛吃的清淡菜。

菜剛擺上桌,齊芳忍不住笑了:“這也太素了吧?老板,您要是以后天天吃這個,身體可受不了!”

“唉,那丫頭就不大吃肉,只好將就她的口味了。誰讓我攤上這么個倔丫頭呢?”胡文軒自然袒露慈父情懷。

此刻,沁梅嘟著臉坐在桌前,看看飯菜,又看看養(yǎng)父,氣呼呼的樣子讓胡文軒大惑不解:“這些菜怎么都不喜歡吃了?哪點(diǎn)又不如意了?”

沁梅吊著臉不答。

“究竟怎么了?誰這樣大膽敢惹我們的大小姐?”胡文軒很無奈,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恰好踩到了沁梅的痛處,又應(yīng)了剛才在楚天舒辦公室的景兒——對上了楚大博士的那句調(diào)侃話。

“誰是大小姐了?我告訴您啊,我就在您這里吃這么一頓,以后我天天吃大灶,您甭管我了!”

她也不看胡文軒的臉色,接過齊芳盛過來的米飯,埋頭吃了起來。

胡文軒簡直是莫名其妙,用筷子點(diǎn)著她,笑對齊芳:“你看你看,這個矯情的小東西,又是發(fā)哪門子邪火啊?”

齊芳忙笑著解釋:“估計剛才又跟楚少校話不投機(jī)了吧?”

胡文軒嘆氣,溫語勸道:“你這孩子的脾氣吶!既然過來學(xué)習(xí),人家就算是老師了,你怎么也該拿出點(diǎn)虛心求教的姿態(tài)吧?況且……”

“何況他是皇親國戚,天潢貴胄,我們?nèi)遣黄鹗前桑俊鼻呙反驍嗨?

胡文軒自知說不過沁梅,在她面前也發(fā)不起脾氣來,只能繼續(xù)好言開導(dǎo):“我不是這個意思,天舒也不是那樣的人,你接觸久了就知道了。真是奇怪,你哪來對他那樣大的成見?”

沁梅聽了,也未便回答,只好沉默。

“唉,別弄成一對小冤家,就夠我受的了!”胡文軒認(rèn)真嘆氣一陣,又建議著:“丫頭,你要是實(shí)在是不喜歡他,就讓你表叔重新派個人來吧。你再換個輕松點(diǎn)的工作,別把自己弄得那樣累!女孩兒家,工作不是主要的,將來的婚姻才是……”

“哎呀,我真服了您了,好好的也能說到那上頭?簡直是不想讓人吃飯了!”她賭氣撂下碗筷。

胡文軒馬上繳械,對孩子一般哄著:“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別氣!快好好吃飯是正理。”

沁梅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飯,帶著賭氣發(fā)誓的語氣對養(yǎng)父道:“您就等著瞧吧,我不會輕言放棄的!我郭沁梅就要在這里學(xué),還就要跟著這位大博士學(xué)!而且要一學(xué)到底!我看他究竟能奈我?guī)缀危俊?

“他的確不能奈你幾何,就憑你倆這番雞爭鵝斗的勁兒,最后倒霉的就只能是……”胡文軒嘀咕著。

沁梅認(rèn)真地看著養(yǎng)父,卻見他用筷子回指了下自己,露出無辜無奈的樣子,就忍不住捂嘴笑了。

很快,幾天過去,江靜舟的生日到了。

按照他的指示,程睿和許若飛沒敢告訴別人,只是讓廚子做了幾樣精致小菜,又下了幾碗面條,準(zhǔn)備就在師部食堂的小餐廳過了。

沁梅早早換上了便服,又將那枚鷹狀的打火機(jī)揣到口袋里,高高興興地來到指定地方。

因?yàn)闀r間還早,程睿和許若飛不在,沁梅進(jìn)去的時候也沒其他人。剛走到靠近小餐廳的屏風(fēng),卻無意間聽到父親和一個小女孩的對話。

“爸,蘭兒這次突然來,算不算給您的驚喜呢?”

“當(dāng)然算了,這驚喜就是送給爸爸最好的生日禮物!”

“這當(dāng)然不能,禮物等會才可以拿出來的,目前要保密。”

“傻丫頭,你來了,爸爸就最開心了,還要什么禮物呢?”

原來竟然是寧蘭來了!

沁梅聽到這里,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機(jī),一直這樣偷聽下去成何體統(tǒng),可她又沒勇氣馬上進(jìn)去,就踱到外邊發(fā)起愣來。

小餐廳里,江靜舟正笑摟著寧蘭說話。

“爸爸這才從南京走幾天啊?你就追來了,你姨媽別不高興啊?”

“姨媽總不高興,您又不是不知道啊。這次蘭兒用計贏了她呢!連姨夫都悄悄夸我聰明!”

“哦,什么計啊?”

寧蘭坐在父親懷里,用手撫弄著他的臉,笑而不答。

恰巧李副官和劉媽進(jìn)來,聽了這話,劉媽笑對江靜舟道:“姑老爺您不知道,二小姐太聰明了!”

她忍不住講述了前情,江靜舟才明白了寧蘭來這里的玄機(jī)。

原來,自從夫人陳青瑜病逝后,江靜舟又莫名其妙“弄丟”了兒子江寧松,這件事讓他的大姨子——封正烈的夫人陳紫瑜是氣惱萬分。

陳家人丁單薄,長兄陳錚瑜雖然當(dāng)年貴為194師師長,卻遭遇不幸,獨(dú)生子夭亡,其后夫人再無生養(yǎng)。后來,陳錚瑜在抗戰(zhàn)中期殉國,陳家這支血脈就算斷根了。

陳紫瑜和陳青瑜姐妹身患家族遺傳血液病,不宜生育,否則會危及生命,所以陳紫瑜和封正烈并無子嗣。但是當(dāng)年陳青瑜嫁給江靜舟后,不顧眾人百般勸阻,執(zhí)意偷偷懷上江靜舟的孩子,終于在生育后半年,病發(fā)不治身亡。

在陳紫瑜的眼中,江寧松、江寧蘭這對孿生兄妹,就是妹妹用命換來的子嗣,不但是為江靜舟生育了兒女,也為陳家留下了一線旁系血脈。

不料陰差陽錯間,江靜舟竟然將雙胞胎中的男孩弄丟了,陳紫瑜如何不氣?她立下家規(guī):江靜舟一天不找回孩子,就一天不和他相見。

封正烈和江靜舟不僅是上司與部下的關(guān)系,更有軍人惺惺相惜的相交情分,封正烈看待江靜舟如弟、如子,對他寵信有加。可能還牽扯到虞水蓉這層關(guān)系,兩人格外感情深厚。

但封正烈愛妻出名,懼內(nèi)同樣出名。他不敢違拗妻子的意見,只要妻子在家,他就不敢約江靜舟在家中會面,總是安排在辦公室或其他地方,以免引起嬌妻不滿。

這第二代中的大少爺江寧松失蹤十來年了,剩下唯一的骨血二小姐江寧蘭就成了幾家的寶貝。不僅舅舅陳錚瑜生前對這個外甥女寵愛有加,作為姨夫姨媽的封正烈夫婦,更是將女孩看做是唯一的子嗣,百般憐愛。

江寧蘭是跟著姨媽長大的,和陳紫瑜親如母女。兩人唯一沖突點(diǎn)就是孩子父親江靜舟的問題。

寧蘭一天天長大,對家族的舊日恩怨多有耳聞,女兒自然同情父親,她曾經(jīng)苦勸過姨媽:“求您就原諒爸爸吧,當(dāng)年遭遇危急,部隊(duì)要打仗,爸爸帶著我和哥哥,兩個剛滿半歲的孩子,他該怎么辦呀?只能寄養(yǎng)到別處了。本來他是連我都要一起送走的,不巧我當(dāng)時正發(fā)著高燒,他不放心,只能讓隨隊(duì)的軍醫(yī)帶我一起走。姨媽,這些事真的不能全怪爸爸!哥哥丟了,他比誰都難過呀,那是他唯一的親生兒子呀!”

但是無論孩子怎樣哀求,一向視她為掌上明珠的姨媽就是不松口,仍然堅持著“找回孩子才可相見”的原則。

寧蘭一直跟著姨夫姨媽生活,每次見到父親都像過節(jié)一般。隨著孩子年齡增長,加之身體方面的因素,這幾年陳紫瑜也盡量由著封正烈安排讓他們父女多會面。奈何江靜舟身為軍人,漂泊不定,卻也顧不上孩子許多。

這次江靜舟到南京,恰逢陳紫瑜去蘇州不在府邸,江靜舟和女兒好好地呆了三天。寧蘭記得父親生日臨近,就提出一起回上海,陪他過完生日再回南京。鑒于陳紫瑜的威儀,封正烈不敢答應(yīng),江靜舟也力勸女兒不要任性,終究未帶她回到上海。

聰慧的寧蘭一心想陪父親過這個生日,她雖然年紀(jì)小,卻心思縝密。趁姨媽陳紫瑜回家后,就向她提出去上海的請求。但陳紫瑜認(rèn)為剛和父親分手的寧蘭,再趕去上海做壽有點(diǎn)小題大做。不過,冰雪聰明的女孩卻在無奈之下很快想出了一個主意。

她先是賭氣不好好吃飯,引得陳紫瑜去她的臥室相勸,卻發(fā)現(xiàn)女孩的床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洋娃娃。

這些娃娃都是疼愛她的爸爸、姨夫、姨媽、舅母買來送給她的,如今每個娃娃臉上都被用炭筆畫上了兩行黑點(diǎn)點(diǎn)圖案。

“蘭兒,這些囡囡的臉上畫的都是什么呀?”

“是淚水啊,姨媽,洋囡囡們都在哭,姨媽您看不出來嗎?”

“胡說!洋囡囡怎么會哭?它們哭什么?”

“它們很早都沒了媽媽,如今在想它們的爸爸,它們和蘭兒一樣,好想爸爸!”寧蘭說到這里,嘴一癟,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滾出了眼眶。

陳紫瑜兩眼潮濕,還沒說什么,一旁跟過來的封正烈已經(jīng)紅著眼圈連聲吩咐起來:“李副官呢?快,快去準(zhǔn)備車,送蘭兒去上海!”

看到一向尊重她的丈夫,如今這般固執(zhí)己見不由分說的態(tài)度,陳紫瑜知道他也是被外甥女的真情所打動,觸動了他這個鐵血將軍的一副柔腸,難得堅持做主一回,也就不好再阻攔什么了。

聽了劉媽和寧蘭交替的講述,江靜舟也不由得眼圈也泛紅。他摟著女兒,輕吻著她的頭發(fā),心里喃喃自語:你這個丫頭啊,和你媽媽一樣,總是那樣濃情似水,就像那柔軟的藤蔓,這番癡纏,讓人如何掙脫?

正在父女親昵傷感時分,就聽到外邊許若飛的聲音響起:“沁梅,你站在外面干嘛,咋不進(jìn)去呢?”

大家圍坐在餐桌旁,江靜舟、程睿、許若飛、劉媽、李副官,再加上沁梅姐妹倆,幾乎沒有外人。

寧蘭很興奮,從剛才父親給她介紹沁梅開始,她就一下子愛上了這個表姐。

她其實(shí)是個在孤獨(dú)中長大的女孩,雖然姨夫姨媽、舅舅舅母都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愛護(hù),父親也有空就會來探望她,但是畢竟從小失去母愛,唯一的哥哥失散,她身邊并沒有骨肉相連的親情。

寧蘭天生性格柔順,體貼他人,是個克己懂事的好孩子。陳紫瑜一直在感慨,寧蘭完全繼承了她媽媽青瑜的性格特征,溫柔安靜,隨和乖巧,對任何人都不懂得去拒絕、去防范、去傷害。

陳紫瑜也曾無奈地看到,這對母女還有一脈相承的共同點(diǎn)——對江靜舟的愛!

作為妻子的陳青瑜,當(dāng)年對丈夫也是愛得死去活來,為他甘心做任何事情,甚至是奉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

而作為女兒的寧蘭,則對父親依戀、愛戴,父女在一起時的親昵勁兒讓人感嘆!陳紫瑜看出來女孩對父親處處維護(hù),時時思念的情感,雖不以為然,卻也無可奈何。

孤獨(dú)感性的寧蘭,此刻看到一個漂亮的表姐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那份欣喜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她坐在姐姐身邊,一直拉住她的手不舍得放開,帶著崇拜的目光看她的俏臉,不停地笑著。

“蘭蘭,你今天怎么這么開心啊?”坐在對面的程睿忍不住打趣她。

“大哥哥你是明知故問,我突然有姐姐了,當(dāng)然要高興死了!”寧蘭得意的神情讓沁梅也很感動,瞬間心熱了起來。

寧蘭認(rèn)真看向沁梅:“姐姐,我就直接叫你姐姐好嗎?我不要叫表姐,也不想叫梅姐!”

沁梅笑了:“當(dāng)然可以啊,我也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

沁梅說的是真心話,她此刻腦海中浮現(xiàn)了弟弟寧松的形象,那個高高個子、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

她是小松的同胞妹妹,也是我的親妹妹,我那么愛小松,也一定會同樣愛寧蘭!我們畢竟是同一個父親呀!沁梅心里默默念叨著,不由得又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表叔,血濃于水啊,我和寧蘭血脈相連,就像是親姐妹,對吧?”

江靜舟萬般感慨,幾乎無語凝噎。他看著兩個如花的女兒,欣慰地笑了,不住地點(diǎn)頭:“說得對!你們應(yīng)該處的像親姐妹一樣!梅兒,蘭兒,你們都是善良懂事的好孩子!”

警備師平日里禁酒,今晚算是特例,許若飛悄悄準(zhǔn)備了一瓶“女兒紅”,給每人倒上了一杯。

吹了蠟燭,分食了蛋糕,大家吃喝的很開心,酒過三巡,很快話題提到給父親準(zhǔn)備的生日禮物上,姐妹倆都在謙遜著請對方先拿出來。

寧蘭究竟是孩子,憋不住,就請劉媽打開隨身帶的包裹,拿出一個紫色絨布盒子來,她將蓋子打開,送到父親面前,用英語說了句:“Happy Birthday, Dad!”

盒子里躺著一個深褐色的打火機(jī),周圍人都會意地笑了。

沁梅有點(diǎn)意外,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口袋,暗自感慨:看來女兒的心思都是相通的!也好,兩個女兒都送打火機(jī)給自己的父親,是巧合,也是一段佳話啊!

想到這里,沁梅都有點(diǎn)按捺不住也想掏出打火機(jī)了,這種不約而同撞車的禮物,會讓父親怎樣開懷呢?

但見父親仔細(xì)端詳了一下小女兒的禮物,嘴邊掛上溫柔滿足的笑意,他正想夸贊一句,卻見寧蘭的俏臉上露出一絲得意詭秘的笑容。江靜舟是格外細(xì)致敏感的,他收住了想說的話,從盒子里取出打火機(jī),手觸之處,神情微微一愣,不過片刻,他已經(jīng)明白了真相,笑著拿起了打火機(jī),認(rèn)真打量了一番,又笑指寧蘭:“你這個丫頭,鬼靈精!”

“爸爸,您不會生氣吧?不會埋怨蘭兒吧?”

“難說,看你的態(tài)度了,從實(shí)招來比較好!”

“您不生氣我才說!”

“你說了我肯定就不氣了!”

父女二人的對話讓一眾人云里霧里,只有李副官和劉媽是知道內(nèi)情的,都忍不住抿嘴微笑。

聽了江靜舟最后那句話,劉媽忍不住笑道:“俗話說,知女莫若父,何況姑老爺又是那樣睿智聰穎的人吶?唉,我們二小姐著實(shí)是天下最孝順的女兒了!”說著,說著,竟然自己抹起了眼角。

這一番話眾人愈發(fā)費(fèi)解。只見江靜舟將手中的打火機(jī)遞給眾人傳看,傳到沁梅手中,她瞬間愣住了,這竟然是一個木頭雕刻的打火機(jī)!

耳邊是寧蘭娓娓的“招供”聲:“首先請爸爸原諒蘭兒的不敬,有意送這樣一個不能使用的假東西給您做生日禮物,蘭兒是有著自己想法的:蘭兒知道爸爸愛抽煙,抽得還很厲害,可是蘭兒好擔(dān)心呢!爸爸,您身上有太多的舊傷。我聽姨夫講到過,您在戰(zhàn)場上好幾次負(fù)傷,最嚴(yán)重的要數(shù)這次在緬北,頭上、前胸……上次向暉伯伯去重慶看姨夫的時候,也提到了您的傷,他們怕我擔(dān)心難過,都背著我講。可我偏偏都偷偷聽到了,您那次差點(diǎn)就……”女孩說的眼淚汪汪起來。

江靜舟摟住女兒,輕輕拍她的背,笑著安慰她。

寧蘭擦去淚水,繼續(xù)講述著自己的想法:“我聽姨夫他們講,您應(yīng)該少抽煙才對,那樣才不會引起舊傷復(fù)發(fā)!于是,我就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請姨夫身邊會刻章子的殷副官幫我趕制了這個木頭打火機(jī),送給您當(dāng)生日禮物。您把它帶在身邊,當(dāng)您又想抽煙的時候,也許會無意間把它拿出來當(dāng)打火機(jī)用,于是,您就會意識到,這是蘭兒在叮囑您、勸誡您——爸爸少抽煙,最好別抽煙!”

“爸爸,這里還有個秘密,您知道這是什么木頭嗎?是沉香木!是我請姨夫托人幫我找到的。姨媽曾給我講過一個關(guān)于沉香木的故事:沉香樹樹心部位被動物抓傷或者受到外傷后,會分泌帶有香味的樹脂,這樣就開始結(jié)香,再要經(jīng)歷好長好長的生長期,才可以變成一塊優(yōu)質(zhì)的沉香木……所以姨媽說,沉香木就像是珍珠一樣,是經(jīng)過磨難才形成的美麗和香氛,是傷口上長出最美的花朵!我在想,用這樣的木頭做成禮物,才格外有意義吧。”

女孩一口氣說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激動的臉微紅起來,帶著些許的細(xì)汗,形成桃花般粉嫩的顏色,格外好看。

江靜舟將傳回到自己手中的木頭“打火機(jī)”緊緊攥在手心,萬般感慨地對寧蘭說:“謝謝你,好孩子,謝謝你的禮物,爸爸會永遠(yuǎn)帶在身邊!”

“不行啊,您不能光帶在身邊,還要時刻記住它的含義才行——蘭兒請爸爸少抽煙、別抽煙!”

“好好好,爸爸記住了!”

“爸爸,如果,如果有一天,蘭兒不在了,不能再陪在您身邊了,您也同樣要記住啊!”女孩的話聽來那么傷感。

“蘭兒!”江靜舟突然失態(tài)般大喊:“不許胡說!”他的眼中已經(jīng)有淚光在閃爍。

劉媽也趕緊勸說:“今天是姑老爺好日子,二小姐你可不能亂講話!”

寧蘭紅著臉,聽話地住了嘴。

程睿看看一旁發(fā)愣的沁梅,對她暗暗示意,許若飛也笑道:“好了,寧蘭給師座的禮物我們看到了,現(xiàn)在該沁梅獻(xiàn)寶了!”

拿到木頭“打火機(jī)”的瞬間,沁梅就已經(jīng)給自己精心挑選的這份生日禮物判了“死刑”,她心底涌起一陣異樣的情感潮水,有感動、羞愧、內(nèi)疚、遺憾……連她自己也理不清楚。

此刻,聽了許若飛的話,她瞄了父親一眼,又看看眾人,臉上飛起紅暈:“我,我……”

“快把你給師座的生日禮物拿出來呀,我知道你準(zhǔn)備已久了!”許若飛又催道。

“我……我忘記……”沁梅難堪極了。

江靜舟看著女兒,忙笑著為她解圍:“哦,小梅的禮物昨天就給我了,她專門送到我辦公室了。”

“是什么呢?”程睿和許若飛都很好奇。

江靜舟詭秘一笑:“這個嘛,就不必告訴你們了,我們表叔、外甥女之間還不興有點(diǎn)秘密了?”

他用慈愛的目光看向大女兒,語氣溫和平靜:“梅兒,你的禮物也很好,表叔非常喜歡!謝謝你,孩子!”

沁梅眼里瞬間含上了淚水,心中莫名的委屈感又起!她不敢看父親的眼睛,將頭扭向了一邊。

寧蘭拍手:“姐姐這樣漂亮,給爸爸挑的禮物,也一定好棒!爸爸等會可以給我看看嗎?”

“好了,蘭兒,咱們別鬧了,該吃面了!”

幾碗長壽面已經(jīng)由勤務(wù)兵端上了桌。

看著和父親親昵笑在一處的寧蘭,看著那個深情有愛的木頭“打火機(jī)”,看到眾人一片和諧的笑容,沁梅的心頭突然有一種酸苦的潮水涌上。

她驀然憶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像寧蘭這般年紀(jì),自己正孤身在德國教會學(xué)校里生活著。養(yǎng)父忙于工作,很少有機(jī)會來探望她,而且從五歲開始,她就知道那個照顧自己、疼愛自己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她又記起這一路走來的經(jīng)歷,母親欲說還休的擔(dān)心目光,小姨提及自己生父時那冰冷不屑的神色,還有這總是淡淡籠罩在自己和父親間的隔閡之霧,雖然只是那樣薄薄一層,卻似乎怎么也化不開……

又是一汪傷感之淚涌上了沁梅的眼中,她咬牙忍住了,突然站起身來,對眾人輕聲道:“我有點(diǎn)事情要回宿舍一下,你們慢慢吃吧,我也吃好了……”

她起身就走,在余光中,看到父親略顯驚愕和失望的神色,這種神情更加刺痛了她的心,她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餐廳。

程睿在外邊追上了她:“小梅,你怎么回事啊?今天可是三叔的生日,你這個當(dāng)……當(dāng)晚輩的……”即使周邊沒人,程睿說話還是很當(dāng)心。

“大哥!我今天真的有點(diǎn)……不舒服,請你原諒!”

“不是我原諒不原諒你,是……”他的話沒說完,沁梅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畢竟是做女兒的心,沁梅一直在糾結(jié)著。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她仍舊心神不定,又鬼使神差悄悄來到小餐廳,卻看到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回來路過父親辦公室,見有燈光,她不由自主走了上去。

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酒味,意外地看到父親爬在辦公桌上,明顯是不勝酒力的樣子。許若飛在旁照顧著,用一條濕毛巾在為他擦拭著面頰。

看到沁梅,許若飛略帶埋怨地盯了她一眼,嘆氣道:“沁梅,你今天……也太傷他的心了吧?程處去送寧蘭回官邸了,你先照顧一下師座,我去開車,咱們也送他回去吧。”

沁梅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他手中的毛巾。

父女獨(dú)處在這夜晚清冷的辦公室里,江靜舟仍在醉酒狀態(tài),滿面通紅,呼吸也很急促。

沁梅蹲下身去,用毛巾不斷為父親擦臉、擦手,平生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照顧自己的生身父親,她的心里既存剛才席間的悲酸憂傷,又浮起為人女的甜蜜與溫馨。

“爸,對不起!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不該……”沁梅心里充滿愧疚。

江靜舟在意識不清的混沌狀態(tài)中嘟囔著,似乎不停地說著什么。沁梅也聽不懂其中的內(nèi)容,不知過了多久,無意間,父親口齒清晰的一句話飄進(jìn)她的耳膜:“蘭兒,不許你說那樣的話!你是孝順孩子,千萬別丟下爸爸!”

沁梅的淚水奪眶而出。

生日會結(jié)束的第二天,寧蘭就回了南京。

沁梅每天去軍統(tǒng)站學(xué)習(xí),也沒有再和父親碰面。她只是聽說父親后來很自責(zé),在程睿和許若飛面前作了檢討——作為一名特工,無論如何都不能陷身于酒醉狀態(tài)。

他自嘲地表示:“我都沒臉見沁梅那丫頭了,前兩天我才義正詞嚴(yán)地教育她,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松警惕,連做夢都要控制住自己,而我自己卻……”

“其實(shí)師座他絕少有放縱自己的時候,我跟了他那么久,這是唯一一次。”許若飛向沁梅解釋著。

沁梅無意識地?fù)u搖頭,如果父親知道,他那樣一句醉話被女兒聽到,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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