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下鄉知青,兩人18歲就去了內蒙古。一待就是整整30年。
我是在他們27歲那年出生的,一歲時,我就被送回了父母的老家——南京。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和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周一到周五爺爺奶奶管,周末姥姥姥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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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奶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是名校的教授,他們對我的學習有很高的要求,管束嚴格。可還是應了“富不過三代”的那個說法,知識也是財富的一種,智商和學習能力這件事兒,到了我這一輩,算是徹底沒落了。
每次拿到我的考試成績,爺爺都會暗自嘆息,我總開導他:“一個家庭的知識總量是有限的,我們家的知識都被您和奶奶占用了,留給我們后代的,不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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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以后,爺爺奶奶逐漸接受了我是一個學習不太好的孩子這個事實。他們對我的要求也降低到只要能考上大學就好,自費的也行。不能沒學上,這是他們給我的底線。于是我嚴格按照底線要求,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學,選擇了一個普通專業,成了一名普通的胖學生。
從進入大學的第二學期開始,大家都慢慢清閑下來的時候,我開始變得很忙。因為第一學期我掛掉了高等數學和高等物理兩門課,我先是忙著補考,后來忙著重修。叔叔姑姑們看到我寒假回家還在看高等數學的書,特別高興,說我總算開竅了,知道用功了。只有爺爺奶奶很冷靜,他們淡淡地替我解釋:“如果不是開學要補考,怎么可能大過年的看數學書!”
文化人確實很難糊弄,知識分子最難搞,還是我姥姥姥爺好,他們沒啥大文化,我放假回家他們只關心我的體重,胖了就高興,瘦了就著急,對我的要求就是身體好。所以在姥姥姥爺面前,我總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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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除了大學那四年,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南京。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承擔了我成長歲月中所有的吃喝拉撒、喜怒哀樂。兩邊的家里,第三代都有七八個孩子,唯有我,是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他們看著我長大,我看著他們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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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在他70歲那年的春節突發心臟病,猝然離世。前后不到幾個小時,在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這么干凈利索地走了。直到很久,我都沒能回過神來,總覺得他還在,他總是皺著眉頭在樓梯口囑咐我和表姐,出去玩兒早點回來,到處都是壞人。
那年我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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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大概在2010年,身體一向很好的奶奶,突然被發現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說是突然,其實只是那時候被確診了而已,之前她已有很多癥狀,只是因為我們不懂醫,所以被完全忽略了。比如說,她開始變得多疑、膽小,總覺得家里有人要害她,要偷她的東西。常常剛剛吃完飯就忘記了,怪我們不給她飯吃,卻對小時候的事情如數家珍。拉著我說話,動不動就是:“那是1933年的冬天……”
在我眼里,奶奶成了一個愛回憶的脾氣古怪的老太太,可是她其實是生病了,而我們一無所知,錯過了給她治療的最佳時間。
后來,一直保持讀書習慣的奶奶已經無法閱讀了,她的思想開始變得非常混亂,會情緒不穩定,會走丟,會哭鬧。再后來她常常生病,無法自己吞咽,呼吸困難。全家人就這么束手無策地把她送進醫院,看她在病房里躺著,用呼吸機和鼻管維持生命。
那時候的她,成了嬰兒,不認識任何人,唯一知道是親人的,就是我爺爺。她總是拉著我爺爺的手,低聲地喊:“爸爸,爸爸……”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在她腦海里也早就消失了,她記得的,其實是她的爸爸。
奶奶這輩子看過那么多的書,做過那么多的學問,在最后的時光,全部在她的記憶里化為灰燼。她深愛的這些親人,化為灰燼。她人生所有的過往和經歷,化為灰燼。
而我,作為一個“陌生人”,就這么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滴地從身體里剝離。
我什么也沒為她做,因為我什么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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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在奶奶去世后不久,也住到了醫院里。爺爺好幸運,頭腦一直非常清晰,講什么都記得住,沒事兒就在病房里聽大戲。我跟他講很多的家長里短,他跟我講很多的“臺灣政局”。可是他總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睡不好覺,腹痛難忍。
他一身的問題,上至肺部感染、心臟病,下至胰腺癌、前列腺癌。而在這期間,家人的飲食護理不當,也給他的身體不斷增加負擔,導致病情一直惡化。可是爺爺的求生意志非常強,他居然扛過了手術后在重癥監護室的那一個月。當時93歲高齡的他離開重癥監護室時,醫生也說這是個奇跡。
但是在僅僅幾十天后,爺爺因為清晨的時候一口痰卡在氣管,就這么突然走了。
我什么也沒為他做,因為我什么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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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老人中,就只剩下姥姥了。姥姥平時一個人住,家里有個住家的阿姨。姥姥身體一直很好,94歲了,還能下樓去買菜,和鄰居聊家常。我女兒最喜歡吃太姥姥燒的魚,每次我們回家,姥姥都親自下廚,左手拿菜刀,土豆絲比我切得細多了。
當時我已經開始學習中醫,可是因為不住在一起,不能常常見面,所以很難時刻照顧她,也只能囑咐阿姨多做些清淡的食物,少油膩。可是去年四月,姥姥感冒了,她對誰都沒說,等我姨媽她們回家看她的時候,已經咳嗽得有點喘了。
將姥姥送到醫院后,二話沒說就被醫生留下住院。因為有咳嗽、發燒等癥狀,被確定為肺炎。大劑量的抗生素和退燒藥就這么不由分說地全用上了。等我趕到醫院時,姥姥身體已經被插滿了管子,因為用了退燒藥物,身上的汗水把衣服全都浸透了。
可是,燒退了又燒,醫院就反復使用抗生素和退燒藥。肺部淤積了大量的痰涎,護士就用吸痰器,從嘴里伸到氣管吸。由于要不停地轉動管子,搗來搗去,姥姥嘴巴和氣管全破了,吸出來的除了痰,都是血。
姥姥剛進醫院的時候,是嚴重的咳嗽,但神志清醒,精神狀態也還好。但是在醫院待了三天后,神志基本已經迷糊不清。她沒法說話,不能吃飯,無法喝水,所有的意愿都只能靠眼神表達。我好著急,去找醫生問可不可以用中藥,醫生說,這是西醫院,如果要用中藥,只能轉院。醫生態度很好,也很負責,可是西醫的治療方法,實在讓我無法茍同。
我跟我媽說,我們把姥姥帶回家自己治療好不好,讓我來治療好不好?可是我媽說,姥姥年紀太大,現在情況已經很危急了,如果這樣折騰回家,出了事誰來承擔責任?她說得對,舅舅姨媽們不會同意的,我也沒有萬全的把握。
聽了這話,我怕了。我只能趴在姥姥身上嚶嚶地哭。我知道,此時每一滴抗生素都在熄滅姥姥身體里的陽氣,每一次打退燒針,都會讓她元氣大傷。她最后的生命力,就隨著這一身身的汗,快速地消耗掉了……
姥姥原本只是感冒咳嗽,如果一開始就用中醫治療,絕對不至于會這樣,絕對不至于!
18天。一場感冒奪走了我身邊最后一位老人的生命。在姥姥臨去世的那天早上,她突然清醒,拉著我的手,含混不清地說:“回……家……回……家……”那是姥姥對這個世界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什么也沒為她做,因為我不敢承擔治不好她的后果。我是一個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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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他們曾經是我生命中的天,現在都已經不在了。他們不在了,大家也就散了,我再也沒有“老家”可回。除了姥爺,走的時候不那么痛苦,另外三位老人,走前都“受盡折磨”。
那么愛面子的爺爺,那么愛漂亮的奶奶,那么會收拾自己的姥姥,在人世間最后的日子,都是一絲不掛,身上插滿了管子,大小便失禁。那一輩子的自尊自愛,到最后都和衣服一起,被扒光丟棄了。
而我,被他們一手拉扯大的我,什么也沒有為他們做,因為我學中醫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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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天爺可以給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想對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說,讓我來照顧你們,讓我來治療你們。姥爺,心臟病中醫可以治,不用開刀。奶奶,阿爾茨海默病中醫可以預防,喝點兒藥,按按腳就好了。爺爺別怕,即使癌癥來了,中醫一樣可以讓你帶癌生活,保證質量。姥姥,治療感冒咳嗽我最拿手了,我一定可以讓您好起來。
可是,這世界上沒有重來……
2017年的春節,我過得特別孤單。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和爸媽就靜靜地待在家里,無處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