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讀者
賈平凹
JIA PING WA

如果說初心是一座山,那么他就用四十多年的筆墨寫滿了秦嶺——他心里最中國的山。他曾經說過:“我可能命定就是個文人吧,做書之蟲,筆之鬼?!彼靡磺灏偃f字,描繪了蒼茫秦嶺的山高水長,記錄了鄉土中國的世紀變遷。他就是中國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賈平凹。
賈平凹生于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向來自稱“秦嶺里的人”。他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正式開始發表作品,很快就聲名鵲起,受到讀者、文學批評家的追捧,被譽為“鬼才”。他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文學地位毋庸置疑。在世界范圍內,他也是為數不多的可以進入世界文學史冊的當代中國作家之一,曾獲得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銅獎、法國費米娜外國小說獎等國際知名文學獎項,2013年被授予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這個勛章每年只有極少數享有很高聲譽的藝術家才能獲得,是法國政府授予文學藝術界的最高榮譽。
多年來,賈平凹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勢頭,以平均每兩年一部的速度推出長篇小說。這些作品各自呈現出獨特的風貌,又都保持在較高的文學水準之上。2018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十六部長篇小說《山本》,字里行間依然能感受到他的韌勁、力道、成色,也依然有著濃厚的陜西色彩。
朗讀者訪談
董卿:您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賈平凹:大家好!我只能用陜西話在這兒講話,因為我講不了普通話。曾經自己給自己打圓場,說“普通話是普通人說的”。
董卿:(笑)我終于知道了我為什么這么普通。
《山本》是您的第十六部長篇小說,這十年來您近乎是每兩年就寫一部長篇,這樣的創作力讓大家驚嘆。很多人都想知道為什么您有這么大的能量。
賈平凹:老覺得自己寫得還不滿意吧,老寄希望于下一部作品能寫得更好一點。這就像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在鄉下的時候見過好多人家的子女特別多,都是女孩,我見過一個七個女孩的家庭。為什么那么多家庭還想再要個男孩?
董卿:(模仿陜西話)那《山本》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嘛?
賈平凹:對我來講,把每個孩子生出來都覺得他特別好。
董卿:起碼是個好孩子。您現在還是用筆寫作嗎?
賈平凹:基本上還是用筆寫,起碼寫三遍。豪華筆記本上先打草稿……
董卿:為啥在豪華筆記本上?
賈平凹:我覺得寫作,尤其第一稿、初稿是很莊嚴的事情。
董卿:您還會挑個日子嗎?
賈平凹:挑日子。(全場笑)
董卿:這本書我也是三天前拿到的。我當時想,它為什么叫《山本》這個名字?

賈平凹:十多年來,我的長篇小說名都是兩個字。我喜歡兩個字,感覺兩字好一點兒。《山本》這本書就是寫山的,或者山的根本、山的本來面目、山的最初的樣子。
董卿:我們說初心,初心也是本心。
賈平凹:對,對。
董卿:從《秦腔》到《古爐》,從《帶燈》到《老生》,都是秦嶺和商洛的故事,《山本》依然是這樣,寫秦嶺似乎就成了您的一個寫作宿命了。
賈平凹:有一句老話嘛,“你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故鄉就是你的血地——出血、流血的地方。我一旦離開農村,到了西安、北京或上海,回頭再看我這個老家,感覺就不一樣了。站在老家看全中國,又是看到另一種景象。只有兩種距離不停地參照著,你才能認識這個社會吧。
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1969年到1970年,我那兒連續大旱。那個時候特別苦,大家沒錢,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在哪兒能吃飽,或者能吃好一點。
董卿:在那么窮的時候,您還愛看書嗎?
賈平凹:我小時候在鄉下,基本上沒有書看,文學的土壤特別貧瘠,一個村一個村地都流行那幾本書,就是《紅旗譜》《林海雪原》……我記著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到縣城姨家去,要走三十里路。到她家,突然發現幾本特別厚、特別硬皮的書,那就是《紅樓夢》。我覺著真有意思!走的時候就偷偷把它拿走了。這是我第一次讀《紅樓夢》,它一共四本,我拿走兩本。
董卿:您為啥不四本都拿回來呢?
賈平凹:那個書啊,特別厚,是精裝的,你從懷里這樣揣上,很容易暴露的。(笑)
董卿:我們今天在座的有好多都是大學生,有清華的、北大的,還有西北大學的。你們都不知道,當年賈老師要考西北大學有多困難。
賈平凹:因為那個時候,我父親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當然他是被誣陷的。所以招工、招兵都輪不到我,民辦教師也不要我。后來,因為我是貧下中農嘛,在修水庫的時候人家覺得這個孩子做活特別踏實。我就跟我們大隊支部書記申請,說我要上大學,人家說:“上大學?你能上就上?!贝蠹叶疾话涯钱斠换厥?,所以就推薦我上大學。
董卿:您希望寫作,希望自己寫的字能變成鉛字是從大學開始的嗎?
賈平凹:我當年修水庫的時候十七八歲,開始模仿人家給周圍人,比如給董卿寫一段,給張三寫一段,給李四寫一段,寫完后給大家念,大家興奮得哈哈大笑。人有時候要不停地被鼓動,你說他寫得好,他就不停地寫開了,就寫了那么厚一本子。
董卿:您這種寫作特長是不是進大學之后就很快顯現出來了?還是并沒有被人注意?
賈平凹:那時候也沒人教你,就是自己慢慢摸索。我在學校三年半時間,完全憑志趣來學習。因為我不知道我以后能干什么,就開始搞創作。那個時候寫東西,源源不斷地給別人投過去,源源不斷地被退回來。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光手稿就裝了兩大箱子。
董卿:退稿?
賈平凹:是退稿。大學生都是七八人一個宿舍,同學們看到是退稿信就把它撕開了。一看是發表了,大家都不言說;一看是退稿信,就故意拿出來。我在一樓,那些退稿信在我的架子床上、旁邊都貼著。我鼓勵自己說,老退稿,老發表不了。
董卿:那每天看著不難受嗎?
賈平凹:那叫激勵嘛。每天晚上,我像母雞要下蛋一樣,轉過來轉過去睡不著。我記著我的文章第一次在報紙上發表之后,我去買報紙。賣報紙的人不賣給我,他以為我是小孩子,要買報紙回去包辣子面,我又不好意思說那報紙上面有我的文章,后來人家勉強給了幾張報紙。我往學校走的時候感覺所有人都在對我笑呢,其實人家并不是對我笑。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校園的樹林子里,把那個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種高興勁兒就像賽跑一樣:開頭剛一起跑,給你掌聲或者噓聲都不在意,你只能無限地往前跑,不停地跑,到最后,獲得了掌聲,才是真正的掌聲。(掌聲)
董卿:我記得您說過:我就像是土命,平時我穿著人的衣服,可一到寫作,我就披上了牛的皮。寫作時候的賈平凹和我們平時看到的賈平凹是同一個人嗎?
賈平凹: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我是個比較謹慎的、膽小的人,很少說話,能不讓我說話就不說話。但是在寫作過程里,我完全不顧忌什么條條框框,也不迎合讀者,我覺得怎么寫就怎么寫。一個作家實際上一直在寫自己,如果寫到社會上不好的東西,或者寫到人性里不好的東西,實際上是來給社會排毒的。我經常說一句話:寫作的過程,實際上也是與神相會的地方。“全神貫注”,或者說“聚精會神”,說的是你聚精才能見到神。
董卿:(鼓掌)說得好!很多人走出了自己原來的村子之后,可能不會像您這樣,這么頻繁地再把它當成庇護所一樣,再回到那個地方去重新校正自己的位置。您的下一部作品還會寫秦嶺嗎?
賈平凹:肯定還能寫秦嶺。中國的大部分歷史實際上都發生在秦嶺南北。我最早寫作是見啥寫啥,我把那一段叫“流寇”“寫作流寇”;后來覺得應該先建立個“革命根據地”,起碼是“文學根據地”,所以我才回到老家。
董卿:就像賈老師說的,寫作說到底就是在寫自己,所以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自己的秦嶺,在創傷時給予我們修補,在迷途時給予我們方向。
接下來我要為大家請出今天來到我們現場的幾位嘉賓,他們和賈老師都有很多年的交情。今天的朗讀不妨就叫“賈平凹和他的朋友及讀者”。當我們讀著這些文學的片段,也仿佛就在讀賈平凹的人生,因為他始終是以文學的方式在和這個世界相處。當然,進行文學創作的可能只是一部分人,閱讀可能也只是一部分人,但是初心卻和我們每個人有關:它關乎我們快不快樂,安不安詳,從哪里來,最后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