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小鎮一別就是半年。
這半年里,柴君嵐再沒出現過。
百草谷四季如春,沒有中原的花花世界,沒有市集的熱鬧喧囂。日日復月月,平淡而充實。
好在懷玥沒有辜負這半年的時光,也沒有辜負老師父的教誨。她日日研習醫術,早起晨練,半年來長進不少。于外人眼里,怕是脫胎換骨之變了。
“哎喲,撒啦,撒啦,全撒啦!”
懷玥聞聲,趕緊從馬棚頂上跳了下來,進屋時便能看到滿地的粉末,而她那老師父正把三個藥罐子從爐灶上取下。一旁鍋里水面上浮著的一層不明物體,一看便知道定是沒看火,藥湯又溢出來了。她將桌面上七橫八豎的藥罐子和藥缽給整理好,一邊問道:“師父,您是不是又睡著啦?”
老師父姓齊,她兄長喚其齊延公,外人稱他為醫圣。人長得憨厚老實,白眉長須的,看著多么和善的一個老人家,實則是個老狐貍。只是老狐貍老了,有些時候會忘事,還容易犯困。
齊延公將剩余的藥湯接著熬,回頭看了一眼小徒弟,終于還是妥協了,“丫頭,你替我看著火,我去睡一會兒?”
懷玥應了一聲,拿凳子和一本手抄坐在爐灶附近看火,里面全是老師父手把手教的一些針灸法和醫書里的特例。她怕生前學的忘了,也一并寫進手抄里。
書沒看完,藥沒熬好,外頭卻來了個熟客。
馬蹄聲停下時,屋頂的一堆干草不知怎么就滑下來,撒了一地。懷玥就著自己坐的位置也能看見躍下馬來的青衣青年,頭發是隨意梳上去的一個小發髻,拿銅絲網冠套住橫插一支竹簪,乍看之下還是個走江湖的書生模樣,但實際上性子調兒啷當像個流氓。
“小玥玥,有沒有想你拂之哥哥啊?”老大叔的中性嗓門,帶著點拖曳的慵懶性,正好適合令人犯懶的初春。
懷玥趁他沒瞧見,直接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原身這個傻姑娘,要她裝可愛去討好這位流氓書生,那還是拉倒吧。
這青年是齊延公的獨子,叫齊拂之,長得一表人才,眉宇間帶點痞氣,是個寬肩的高個子。聽聞他進學堂讀過幾年書,后來逃課被學堂趕了出來。你說他上課沒用心,他卻是有墨水的,也不像一般讀書人那般死腦筋;你說有他博學,他記得盡是些與圣賢書無關的東西,時不時吊上幾句七葷八素的話來。
齊拂之將馬帶到棚子下卸了馬鞍,這才回屋里來,脫了斗篷掛上。他往屋里掃了一眼,只見到身穿粉藕色棉襖的小身影,綰著倆丫髻,正坐在爐灶前看火。他看四下無人,便知道父親一定又午睡去了。“這都快到春節,他倒冬眠了,嘖嘖。”自己拿了一張凳子坐到懷玥身邊來,賊兮兮地湊近道:“誒,小玥玥,什么時候跟拂之哥哥一起出去看看花花世界?”
懷玥頭也沒抬,繼續翻閱著自己的手抄,“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兵荒馬亂,哪兒都不安寧。”
齊拂之的視線落在握著手抄的柔荑上,兩個月不見,這雙手是養得越發好了,光滑細嫩的,再不是剛來時滿手血痕的樣子。這丫頭的事情,他也聽了不少,不怪沈壁那廝,也不怪這丫頭,沒個人特意誘導,誰干得出來?說實話,他還挺心疼這丫頭的。
“你天天跟老頭兒待在這個山溝溝里,能見什么世面?”看小姑娘還沒反應,他又在一旁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堆。“……拂之哥哥能帶你去都城玩,那兒有高樓,有好吃的,還有好看的戲法!怎么樣,去不去?”
小姑娘將手抄合起來,從容地看了他一眼。“拂之哥哥好像挺閑的?”
齊拂之擺了擺手,“唉喲,哪有的事兒,我可是收到懷兄要你回青州過節的消息,這才大老遠接你來的。你看,夠不夠誠意?”
“哥哥要我回去過節?這是真的?”懷玥不相信他說的話,覺得這又是大流氓要騙她出谷的借口。
懷玥只見過哥哥一回,也就是柴君嵐讓二郎把她送到青州河畔的那一回。那時,懷鈺一時間還不敢相信,以為是有人故意派來接近他,可是看到柴君嵐的親筆信后,又匆匆將她送來百草谷了。
前后發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但哥哥對她這個妹妹的關懷卻不像做假。懷鈺親自送她過來,一路上給她說了許多道理,臨走前還說:“玥兒,你在這里好好學本事,等外面風頭過了,我就接你回來。有哥哥在,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齊拂之看小姑娘在發呆,以為她還想著沈壁,便用食指戳了她腦門一下,“你這丫頭就是傻,別人都快成親了,還想?”
懷玥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里不是滋味。“你能不能別老跟我提這事兒?你不讓我想,還來一次提一次!”她以懷玥身份醒來之后,最不想聽到的便是沈壁二字。哥哥勸了一回,師父勸了一回,這廝還每每見面就勸一回。
齊拂之笑著,露出兩顆虎牙來,又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我是怕小玥玥想多了。你看多少女兒家為了那些公子哥兒,不惜用權勢逼婚,最終真的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樣?吵上半輩子,卻又不敢和離。”湊近了用臂膀撞她一下,“那時你再找我,我也抱不動你了。”
懷玥瞪他一眼,“齊拂之你不要臉!”非但不要臉,還毫無節操!
齊拂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點了點頭,“嗯啊,臉不重要,你重要啊。”可又怕姑娘家臉皮薄,他見好就收,從懷里取了一個錦囊遞過去,“給,我先去給老黃洗洗。”
懷玥看著手中的錦囊——織錦布料,蓮花幾何紋飾。
齊拂之來百草谷的時間向來不定,來去行蹤成謎,但他身上總帶著這樣的一個錦囊。錦囊里的字條都寫著年月日,繼而是江湖上發生的事情。
川省起義,鐵官娘在合州召集二百五十人,收軍餉黃金一百兩;花容謝追殺青玄子,已過都城;河南趙部起義,派江青混入托托旗下當細作;武當金蟬子殺袁府五十七人,將鋼圖人頭掛于都城外旗桿上;青玄子傷重,赴百草谷尋醫;柴華躲避解、鐵、石,三家圍攻,隱于黑翎堂。
懷玥對外頭發生的事情向來漠不關心,唯獨對兩個人特別重視:一個是親生哥哥懷鈺,一個是老師父齊延公。
小姑娘開始將字條都倒出來,重新按時日排好,想將事情捋一捋,聯系起來,覺得唯有柴華遭人圍攻一事有些難以理解。
她兀自想得出神,方才午睡的齊延公已來到她身后,看著那桌面上排好的字條,不說也曉得定是那不孝子帶回來的。“小玥啊,想什么呢?”
懷玥聞言一驚,回過神來,回頭沖老師父甜甜一笑,“師父,您又有客人了。”
齊延公俯身去看那幾張字條,嗤了一聲,將字條都給弄亂了,將藥缽壓在上邊,“又是牛鼻子老道,不是說''福自我求,命自我造''么?有這本事,他倒是造個給我看,別又來叫我給他醫傷接骨!”
懷玥看了眼壓著的字體,又看看老師父,“師父,柴華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