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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朵玉簪花

  • 擁抱北方
  • 熊召政
  • 2567字
  • 2019-03-26 11:02:20

謹以此詩獻給在扣林山英勇犧牲的一個年輕的戰士詩人,我曾在陣地上,捧讀過他浸血的詩稿。

由于你不只一次地扭斷

死亡伸過來的堅決的手指,

由于扣林山上淫霖的雨水

浸滅不了貓耳洞中的太陽和燧石;

所以,你偷偷寫在干糧紙上的那些小詩

每個字,都插上了一雙勇敢的神翼。

突然,你丟掉半截鉛筆,

沖出貓耳洞,躍入你的機槍陣地:

槍聲像撲翅的蝗蟲飛來,一發照明彈,

讓你看見食地獸兇殘的牙齒。

立刻,你的子彈變成一頭獅子的洪流,

獅子們憤怒的舌頭啊,卷向哪里,

哪里就傳來絕望的哭泣。

但是,在照明彈熄滅的那一剎那,

戰士們生命的太陽也頓時被烏云遮翳。

等不及第二顆希望的星升上天空,

一朵朵年輕的玉簪花已經凋落于血地。

我們的詩人成了第九個犧牲者,

第九朵玉簪花啊,是誰把你培育?

你是南國農民的兒子,

父親暴躁,母親一個大字不識。

她只能用粗棉線紡出你的童年。

很少吃糖果,所以你不長齲齒。

你踏著苔蘚和青草的小路上學,

柔韌的龍須草編成你的鞋子。

一個木瓜便是你甘美的午餐,

青藤舂成的粉,把你的天真吃膩。

但你從母親的嘆息中

聽到歲月河流上曲折漂流的故事;

從父親年年淬火的鐮刀,你堅信

收獲期終要到來,帶著它的紅葉。

說來奇怪,詩歌的神靈(她叫繆斯嗎?)

她不去斗絕的花園尋覓心愛的花枝,

卻沿著山羊在峭壁踏出的蹄印,

找到你作為她的弟子。

在地主大院改成的鄉村中學里,

激情不只一次沖越石灰剝落的泥墻。

在那里你建立自己的宮殿,

讓春天的司閽,更早打開翠綠的門。

把你童年中養成的憂郁性格,

放到水仙花盛開的溪流中漂洗。

當你以優異的成績準備報考大學,

茅屋中的喘息聲卻使你心靈顫栗。

多病的父親已掌不穩犁耙,

妹妹尚小,母親只有憔悴的眼淚。

盡管你也是顆嫩得滴水的青蠶豆,

依然不得不挑起家里沉重的擔子。

在白發長者贊許的目光下,

在煙嵐吐納中,青山呼吸里,

黎明尖起耳朵,聽著你打開門扉,

草鞋踏滅了昨夜殘存的月色。

昨夜,你抵制了合歡樹下歌聲的誘惑,

為的是有一小塊時間獻給繆斯。

唱山歌的鄉村青年總是早熟的,

你卻是這樣遲鈍,對那一位少女。

盡管鄉村里多的是婚姻少的是愛情,

她卻愿意依偎著你的胸脯汲取甜蜜。

但她微笑的花只能在你夢中開放,

你的感情被勞累折磨得冷如秋雨。

但是,當湄公河上空的禿鷲,

妄圖把翅膀上的烏云抖落在中國南域。

你便毫不遲疑地穿上軍裝,

暴躁的父親這次沒有責罵兒子。

他盡量不讓兒子瞧見他老寒腿的痙攣,

咬著牙,穩步走向草籽花盛開的田里。

只是母親嗚咽地說:天啦,他才十七歲,

他的嘴唇上還沒有生出軟髭。

憂郁的戰士也是勇敢的戰士。

在西線,炮火冶煉出堅強的步履。

第一次戰斗,你還不會使用機槍,

把它當成榔頭向敵人的腦袋敲去。

一次攻占一個無名高地,

每分鐘都凝成一部壯烈的歷史。

進攻的道路變成血流的小溪,

主攻排只剩下兩名勇士。

最后,七處負傷的排長撲向雷區,

用血肉之軀,打開一條道路讓你沖刺。

你大叫一聲躍上主峰,戰壕里的敵軍

尸體狼藉,活著的也只剩一個少女。

她的卡賓槍還來不及向你掃射,

你的刺刀已扎進她的身體。

當她披散秀發的頭顱倒在你的面前,

你才發現她死亡的面容如此美麗。

頓時你惶恐地丟下手中的步槍,

把她輕輕放平在苦篙叢生的山地。

你忽然覺得自己有著可怕的殘忍,

幾顆淚珠,將陣地上燙人的硝煙滴濕。

當你回頭看見血肉模糊的排長,

想著他住在傣家竹樓上新婚的妻子,

從此只能空伴夜色纏繞的象腳鼓,

愛情的月亮變成塊冰藏在她的心里。

頓時憤怒的狂潮又在你心中掀起,

不!殘忍的不是我,正是強盜們自己

他們踐踏我們土地,仇視我們民族,

使多少香魂空守,邊寨的百姓流離。

當天晚上,你就給家鄉的少女寫信,

狂熱地說:我愛祖國!我愛你!

我愛祖國!我愛你!

我愛祖國!我愛你!

半天的戰斗,走過生命中最崎嶇的路。

從此你的目光深沉,像兩只潭池。

撤退后,你們又收復了扣林山,

并且長駐這云纏霧繞的高地。

仿佛是雷神和雨神造就的一座高峰,

一年有九個月它浸在令人窒息的霧瘴里。

多少長夜,只能裹著雨衣站著睡覺,

山鳥也不能喚回那無法接近的夢寐;

更常常有那些披著夜色而至的強盜,

變成骷髏的花,開放在草叢里。

這一切都使你想起家鄉的青山,

清清的泉水在溫柔的霧中藏匿。

少女的山歌,在峰巒中繚繞,

愛情的夢在暮靄中把樹叢尋覓。

但你不只一次放棄下山探親的機會,

懇求留在山上和暴戾的死神對峙。

面對五百公尺外強盜的槍口,

你詩情的小牝犢揚起銀蹄。

但你只能在廢紙上寫你的小詩,

而不敢奢望去買一本稿紙。

因為父親做夢都想買的一頭水牛,

妹妹歡度節日所企望的一件新衣,

全靠你每月少得可憐的一點津貼,

一分一分地攢起啊!

可是,當令人腸斷的清明,

雨蒙蒙的山中響起杜鵑的哀啼。

你卻慷慨地買一瓶燒酒,幾包香煙,

攜到鮮花簇擁的戰友的墓地。

按我們中國最古老也是最莊嚴的風俗,

向這些永別了你的血性的男兒奠祭。

每一座墳頭上灑幾滴芳醪,

一支支點燃的香煙插進墓碑的縫隙。

直到夜色已經很深很深了,

你才蹣跚地、蹣跚地離開墓地。

你回到自己的貓耳洞中,

無盡的思念變成一只只白色的鴿子。

你將從墓地采回的一朵微末的春花,

寄給遠方的姑娘,并附上兩行絮語:

這是一顆烈士的靈魂,請你永久地

永久地珍藏它,珍藏祖國的榮譽。

可是,誰料到你剛寄走自己的情思,

還來不及蘸著南方的綠意再寫一首小詩,

你誠摯而又英勇的靈魂,

竟也這么快地,這么快地

隨著白鴿子飛去。

你面前躺倒十一名強盜的尸體,

但妄圖捏碎太陽的死神也把你偷襲。

停止呼吸,但你沒有閉上眼睛,

你要看清楚那帶你而去的死亡,

究竟要飄向哪里。

它專橫地要把你帶進一叢荒草,

你卻躲開它,向久別的故鄉飛去。

重見到騎在急流上的獨木橋,

重見到艷若朝霞的那一樹相思;

重見到比父輩還要佝僂的那具木梨,

重見到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少女。

哎呀,那不是追薦亡靈的歌聲嗎?

為什么他們一再哭喊著我的名字?

難道我已死了嗎?不!我沒有死!

我只是飛升,去造訪繆斯的幽居。

我比一般人獲得了更高的生命,

我將用另一種語言為他們寫詩。

遺憾的是,我再不能回到他們當中,

除非遙遠的夢帶給他們一只白鴿子。

蒼老的父親呀,我不能和您一起耕耘了,

衰弱的母親啊,我再也不能侍奉您的朝夕。

啊,還有你啊姑娘,讓更多的來不及

說出的愛,留在你水晶樣的眼睛里。

讓那朵微末的春花在你心上盛開吧,

愛它芬芳的人,該是你新的知己。

啊,親人們,再不要哭泣吧,

明天的太陽一定會更加美麗。

因為繆斯正在用新的歌聲將它祝福,

在那支歌里,我將升入最高一節音域。

1982.10初稿于昆明

1983.5改定于武漢

發表于《長江文藝》198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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