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造出這一條汨羅江,
淹滅你烈火般燃燒的生命?
如果你心中沒有裝下祖國的憂患,
人民敗葉一樣漂泊的命運,
豈不還是駟馬高車、終日宴飲,
在飄飄仙袂中昏花你的眼睛?
如果你聽任良心腐爛,
用杜鵑花一樣的語言諂媚昏君,
自己也受著卑鄙者的奉迎,
你肯定能夠華棟巍峨、美妾成群,
死后有一片輝煌的墓地葬你尸身。
可是,楚王宮青煙裊成的厚重霧瘴,
不能遮蔽你鋒利的眼睛。
擊穿晦暗,用正義把它擊穿!
你要挽強(qiáng)弓,射天狼;抽長劍,抉浮云。
但你的強(qiáng)弓長劍被人焚毀,
僅留下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澤畔行吟……
悲歌耗盡心血,希望化為灰燼,
屈夫子呵,你縱身一躍——
南楚煙波,竟敢鯨吞一座昆侖!
詩人的生命只能在痛苦的樹上結(jié)繭,
難道這是上蒼的旨意,天帝的手令?
屈原不屈,但我絕不相信,
毀滅你的,竟是千秋為之敬仰的
你的如江河騰涌的澎湃詩情!
如今,兩千多個春秋過去,
這英雄的國度還頌揚你偉大的聲名。
端陽節(jié)的龍舟,劃過漫漶的歷史煙波,
應(yīng)和綠野上俚歌曲曲,樵山中木斧聲聲。
百姓人家的門上蒲劍,酒內(nèi)雄黃,
驅(qū)趕你所深惡痛絕的瘟神。
中國的神話沒有塑造阿波羅,
你就是人民心中最崇敬的詩神。
憂思中,怒火時刻都會爆裂你的心臟,
那爆裂的心臟,對人民依然赤誠。
而遺棄你的昏君何在?
讒害你的南后何在?
繁華的楚王宮早已荒草森森,
扼殺天才的黑手已在泥土中腐爛,
皇袍上的金龍再也不能張牙舞爪,
它的浮艷與驕橫,已變成一堆齏粉。
呵,那勸你的漁父何在?
他生命的皮囊,多裝下幾載光陰?
他也許是個哲人,但絕不是弄潮兒,
所以只能蕩一葉輕舟,邀二三閑客,
在細(xì)雨微風(fēng)的蘆荻灘頭,
發(fā)一些不關(guān)痛癢的議論。
寶劍加袈裟,曾長期統(tǒng)治我們的國土,
苦難與憂思緊箍著歷代求索的詩人。
他們追隨你的腳步,或長歌,或悲嚎,
或拔劍而起,發(fā)出呼天搶地的長吟……
現(xiàn)在,當(dāng)我獻(xiàn)給你這一首歌,
憂愁和痛苦,卻不能向我靠近。
雖然你瘦骨棱棱的身影,
如一棵丹楓,矗立在我生命的長途;
雖然你憤懣至深的詩章,
如一道閃電,照徹我思想的波心。
呵,捧讀你的《離騷》,灑下我五更熱淚,
在那劫難的年頭,面對著狼鼠橫行。
我常常自豪,同你共飲長江水,
曾都在南國的土地上漫步行吟。
你的芒鞋踏過的土地,
橘樹林遮蔽的村灣,空谷蘭鑲嵌的小徑,
還在那蜇氣波動的江洲沃野的溫潤,
也曾像一曲瑤琴,撥動我的心靈。
但我慚愧沒有你的如椽巨筆,
不能興會湘靈,不能禮拜東君,
不能掬一捧云夢澤的清清水波,
灑出去,變成一串亮晶晶的詩韻。
可是,有一點我們心心相印,
我愿學(xué)你頑強(qiáng)地開辟詩的大路,
讓它通向船塢、田舍、原野、鄉(xiāng)村。
哪怕大山深處的一戶農(nóng)家,
我的詩,將親切、虔誠地叩問。
今天,我又一次品味你詩詞的甘露,
卻再也不愿意將你的老淚啜飲。
在那些月光溫柔的晚上,
我突然覺得,你的時代已經(jīng)死去,
黎明的大門從來不曾為你開啟。
而我卻是朝霞的寵兒,春天的子孫。
盡管晦暗也曾經(jīng)把我籠罩,
但畢竟短暫,哪有不敗的瘟神?
雖然短暫的痛苦留給我長久的沉思,
那沉思之果,有苦澀,也有芳馨。
屈夫子,如今你在哪里?
是和東君一起駕著六龍巡天?
還是在哪一座祭廟獨吟悲憤?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你的歸途將有春光彌布,
漫坡的五月橙,爭作你芬芳的詩情。
看到故鄉(xiāng)的田野色彩繽紛、搖曳,
無邊芳草擁你芒鞋,斑斕粉蝶撲你衣襟。
啊,我堅信,你重新歸來,
還是那支彩筆,還是那副胸襟。
你不會忘記人民的疾苦與歡樂……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雷管,
你的詩,將有火山的烈焰噴射!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牧笛,
你的柔情,必定是永不凋謝的彩云。
啊,屈夫子,屈夫子,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在你詩的草地踏青的萬千詩人,
虔誠地把你等待,等待你前來驗證:
贊美祖國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江南蓮舟上蕩來的少女
用最美的歌,唱出純真的愛情;
保衛(wèi)祖國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赴湯蹈火的勇士,
沖鋒中,決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1982.端午節(jié)寫于秭歸
發(fā)表于《十月》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