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個什么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實你根本不用猜,我這就告訴你。
我叫董小云,今年二十三周歲,已經(jīng)過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齡,可如今仍孑然一身。這個詞不知道我用得是否恰當(dāng),你當(dāng)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當(dāng)之處請你雅正。但我不是一個不諳人心,只能讀懂瓊瑤小說的毛丫頭,我早開始了我的戀愛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飲一河水,這個說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為你離開故鄉(xiāng)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時。我只是在你有限的幾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飲一河水。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里面已染上你的一些氣息,因為我在你的下游十里的地方。
好幾年你都沒有回來了,特寄我的一張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從照片上的我身上辨別出趙河水這些年是變得甘甜了,還是變得苦澀了。
我搜腸刮肚擠出上面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語文程度,看看這個高中二年級就在地區(qū)小報副刊發(fā)表過散文的中學(xué)生,經(jīng)過幾年風(fēng)吹日曬,文字是否已變得不忍卒讀。走麥城也需要和你談?wù)劊且驗槲姨珢圩鎳恼Z言文字,才導(dǎo)致我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最后卻名落孫山。
這里不是解答一個幾何題,所幸要讀懂一個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學(xué)實驗,只用一顆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夠了,我發(fā)育最好的器官,就是這顆心了。
再轉(zhuǎn)遠(yuǎn)了,我怕回不來,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真火車,我確實是一個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只井底之蛙。因為我知道外面有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只能在夢中去那里暢游。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你那傳奇的經(jīng)歷,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當(dāng)時走近三家灣你的家里。后來你走了,帶著馮靈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灣人把你驅(qū)逐了,那里再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在別人眼里,從那時起,你成了一片無根的浮萍。我承認(rèn)愛情會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現(xiàn)在沒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氣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嗎?你比我大二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沒人能理解你,你終歸都要自覺地離她們而去,我抱定了這個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對你說這六年我是怎么度過的。
不用說了,不是說人在絕望時才去回憶嗎?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又離婚的消息,我已經(jīng)不再悲觀。
我覺得我讀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讀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種人,又是一個具備磁石特性的那種人。你總在行動,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狀態(tài),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體里蘊(yùn)藏多少激情。你已經(jīng)盡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愿意一輩子做你的隱身知己,看著你一點點把苦難的故鄉(xiāng)帶到樂園。這是不可能的。你該停下來歇息歇息了,你該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該找到一個知你的人一吐為快了,你該消受一下真正的愛情了。這難道不是你期望的嗎?
我并不奢望能很快見到你,但我會一直等著這一天。王家灣不是你的家了,那個院子住著王家的四子和他用兩千元錢買來的妻子。王家灣早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了,我真的不愿你傷心。我也不用告訴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個村落。
我甚至不明白給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亂的。我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認(rèn)為理解你的全部苦難的女子,像你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會引起女人注意,或許這個人已經(jīng)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聽一次一個多情的少女的傾訴吧。
董小云×月×日
辦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瀏覽一遍,繼續(xù)看報紙。他想這可能是縣城某個同學(xué)的惡作劇,并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xué)都人到中年了,閑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那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xì)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
字里行間充盈著一股激情,矛盾心理也傳達(dá)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xiàn)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云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里,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nèi)幕知道的人并不多。
和靈芝離婚后,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么契機(jī)刺激他這方面的思維。
他躺在小行軍床上,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xì)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騷動,又有靈芝那種堅強(qiáng),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里,最后一次結(jié)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jīng),這種事在故鄉(xiāng)流傳得很快。想到這一步,王金栓已認(rèn)定這個董小云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發(fā)自肺腑,不可能有這種真切。”
接下來,王金栓發(fā)現(xiàn)了這女子的粗心。內(nèi)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lián)系地址。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欲望。這種感覺的產(chǎn)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云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里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斗,飽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后來的幾天里,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fā)生了地震,大院里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jīng)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dāng)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哪怕只是談?wù)撘幌碌卣饋頃r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dāng)然,沒過幾日,這風(fēng)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zāi)害產(chǎn)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涌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lán)光閃過之后,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剎那,哪怕只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rèn)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面,那是渴望溝通,哪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云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里發(fā)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jié)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云×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guān)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云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里請了探親假。董小云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xù)你的事業(yè),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桿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桿上系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jìn)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于出現(xiàn)了,而暗號里竟蘊(yùn)涵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云的誓言嗎?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里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dá)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隊工作了一周,買了十來只黃色手帕,串在一條線上,帶上回了涅陽。
再等下去對董小云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細(xì)算下來,她已經(jīng)等了二十來天,張良拜師也不過等了三個晚上,如果她真的還在等,這將意味著什么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感動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從前他萬萬沒有想到過。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xì)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jǐn)€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干菜柜臺,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高高低低,粗粗細(xì)細(xì),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踞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xì)細(xì)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jìn),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面。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于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桿下面,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nèi)衣內(nèi)褲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jīng)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jìn)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一看。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guī)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wèi)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里拿出來,冷冷地回答:
“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兒,他見太陽越發(fā)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鐘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里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yīng)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面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biāo),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shù)負(fù)荛_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得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rèn)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面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那女子慢慢扭過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動幾個來回,終于把一個膽怯的聲音送了出來,“金栓哥——”
“你怎么在干這個呢?”
這一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蘑菇咋賣哩?”老婦人的聲音加了進(jìn)來。
玲兒沒看到那老婦人,抬頭對王金栓道:“有什么辦法,廠里效益不好,快倒閉了,幾個月發(fā)不下來工資,廠里要我們自謀出路。我會干什么?只好回老家種蘑菇。”玲兒指指背后正在掰蘑菇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沒有了,不掙點錢,吃什么?總得活吧?”
王金栓遲鈍得連話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種鈍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卻又不知傷在哪個位置。他伸手扯過男孩看一看,對玲兒說:“他該上學(xué)了吧。”
玲兒朝男孩張張口,大概是想讓男孩叫一聲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愿讓王金栓做兒子成千上萬個叔叔伯伯中的一個,遲疑了好一會,終于想到一個合適的稱呼,“快叫舅舅,你跑什么,你看看吧,學(xué)是上了,上不進(jìn)去,總是逃學(xué),他爸說上學(xué)也是白花錢,就由他的性兒。你回來……你怎么一個兒?”
王金栓胡亂答道:“我,我是出差路過。”下面又不知該說什么。
玲兒過了好一陣,都沒問話。兩個人就這么干看著。
“蘑菇咋賣?”一個老漢的聲音。
“五塊錢一斤。”
“哪有這種價?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閨女,買賣不是這么做的。”
“大伯,你別走,是一塊五,我說錯了……”
王金栓感到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從身體的每個細(xì)胞深處崩裂出來,一個勁兒地只往眼中躥動。他忙對玲兒說: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里還是廠里?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兒笑道:“住廠里,還是你安排的那間房,窗簾都沒換過,金栓哥,你可一定要來呀。”
王金栓答應(yīng)一句,拎著包扭頭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那個浪漫的約會,也忘了剛剛說出去看玲兒的承諾,他朝黃手絹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車站,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車票,回部隊了。
十六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軍區(qū)門崗攔住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是董小云。
“你干什么?”
是那種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你找誰?”
“作戰(zhàn)部的王金栓參謀。”
戰(zhàn)士好奇地打量了這個姑娘,似乎對她背的小包袱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對姑娘說:“你去傳達(dá)室登記一下,王參謀在上班,我們都認(rèn)識他。”又扭頭朝后面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門喊道:“小李,有位姑娘來看王金栓,你快點登記一下。”
董小云朝門崗笑笑,走進(jìn)傳達(dá)室。
“姓名。”
“董小云”。
“證件。”
“我沒有工作證,只有身份證。”
“身份證也行。年齡。”
“二十三歲。”
“和王金栓什么關(guān)系。”
董小云沒有回答。
“親戚?”
“不是。”
“同學(xué)?”
“不是。”
“朋友?”
“算是吧。”堇小云朝小李一笑,大大方方回答道。
“我先打電話通知他,讓他來接你。你是不是剛下火車?你們河南我去過,你喝水。我這就去打電話。”
堇小云被這個多話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這些戰(zhàn)士為什么都這么熱情。
王金栓這正正在仔細(xì)閱讀《解放軍報》當(dāng)日的軍事理論版。大辦公室角落的電話間門開了,探出小黃參謀碩大的腦袋。“老王,王參謀,你未婚妻來看你來了。”
王金栓抬起頭,扔出一句:“亂彈琴。”
黃參謀對著知簡說:“王參謀馬上去接。”他走出電話問,嘖嘴笑笑,“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沒得說,什么時候能吃喜糖啊?”
王金栓頭都沒抬:“別尋開心了。”
“你不去我可去了,”黃參謀笑道:“芳名董小云,現(xiàn)年二十三歲,未婚,家住涅陽六里屯,身份證號碼:五……太長了,我沒記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語說:“她竟找來了,”突然問黃參謀,“你是不是……”開始擦皮鞋。
黃參謀道:“門衛(wèi)小李說的,人家已等好久了,快去接吧。你那皮鞋夠亮了。對了,我明天探家,走時鑰匙交給你。不反對你當(dāng)新房用,回來可要給我補(bǔ)發(fā)喜糖。”
聽著黃參謀的話,王金栓人已經(jīng)到了走廊里。
當(dāng)天晚上,這件事被當(dāng)做特大新聞,傳遍了整個軍區(qū)大院。王金栓又要結(jié)婚了,要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結(jié)婚了。那個姑娘長得像演員。王金栓家鄉(xiāng)出俊妞兒,怪不得王金栓離婚離上了癮。輿論也開始形成?
王金栓當(dāng)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第三天,董小云就搬進(jìn)了黃參謀的單身宿舍。這更加印證了人們的猜測。人們見到作戰(zhàn)部秘書柳五變,總要問一句:“王金栓寫結(jié)婚申請沒有?”
幾天時間過去,陌生的柵欄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王金栓漸漸走進(jìn)一種狀態(tài)當(dāng)中。這個董小云帶給他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個瞬間將要發(fā)生什么。
董小云這次似乎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她來的原因很簡單: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沒見上,她就來了。
正是這種無目的,王金栓感到某個金黃的收獲的秋季正向他走來。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熱望。
兩個人的談話終于由淺入深了。王金栓幾乎是故意誘惑董小云給他動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檢驗一下這把刀子的鋒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云終于也邁過了這種路障,話題進(jìn)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處。
“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你的侄媳婦靈芝?我以為那決不愛情。”董小云兩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著王金栓。
“你是怎么想的,你說說,我很想聽聽。”
“你不愛馮靈芝這個人,你熱愛的是她經(jīng)歷的苦難。我認(rèn)定你是這么想的,所以六年來我一直沒有絕望。我明白,當(dāng)馮靈芝徹底走苦難,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你又會感到無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沒有回答,在等待著。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鄉(xiāng)人常把無限的同情給你,把李春燕當(dāng)作一個忘恩負(fù)義的樣板來看待。這么說冤枉了春燕,她是個替罪羊。道理很簡單,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時候救了她,把她帶到這個大城市,她卻在你在前線流血的時候背叛了你……”王金栓簡直無話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卻尋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幾口煙。
董小云呷口茶水接著說:“我不這么看這件事。我認(rèn)為你是主動離開了或者說你把她推開了。你覺得你已經(jīng),不是,你就要成為春燕新生活中多余的一部分,你把自己當(dāng)成春燕的盲腸,你怕將來有一天這截盲腸發(fā)炎了,會帶給春燕新的痛苦,你不愿意看到這一天,你就決定隱去了。這是多么高尚的犧牲呵。”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沒想這么多。”
“這些年,你都是怎么過的。你在這么大的城市,難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勁兒?”
談話就這么繼續(xù)著,不知不覺中,起床的軍號已經(jīng)響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慮一個問題:董小云該不該留在他身邊。幾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可眼前這個董小云有一種感動自己又能激發(fā)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種被稱之為心靈或靈魂的東西,而且這心靈是那樣能與自己息息相通,這是他在數(shù)次婚姻中從未有過的發(fā)現(xiàn),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從現(xiàn)在開始的一切對自己的今后是至關(guān)重要的。盡管他并不十分明白董小云這次來的目的,但還是想把一種隱隱的期盼表達(dá)得清楚一些。自己早過了青春期,而董小云卻含苞欲放,一個還在春天里漫游,一個已經(jīng)能嗅到冬天的殘酷了,要跨過夏日的距離,那熊熊的盛夏會不會把他燒成灰燼?這里當(dāng)然還有一種難越的障礙。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份結(jié)婚申請。他明白這事該這么直截了當(dāng)解決,還在考慮是不是該給董小云看的時候,又一個人撞了進(jìn)來。
那個黑瘦的青年一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云呢?”王金栓當(dāng)時就感到一種不祥。一見董小云,他發(fā)現(xiàn)董小云的神色也有些怪異。
董小云一見那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表,表哥,說好安頓下來了,你,你們咋的,怎么就來了,這不是讓王大哥為難嗎?”
黑瘦青年說:“家里出事了,我只好來打工,需要錢。”
“早就說好了,這樣多不好,早就說好了……”董小云重復(fù)著。
王金栓沒看到更多的異常,就說:“我還認(rèn)識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活兒。”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王金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進(jìn)屋后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同時喊了一聲:“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還這么客氣,喝水。”王金栓說。
他在瞬間沒有了疑問和憤怒。始終微笑著,來來回回為表哥服務(wù)著,一支支煙遞過去,把氣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時候,走了。
董小云陪王金栓坐著,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zé)煟詻]有要走的樣子。平常,這個時間,王金栓為了避免閑話,早到了辦公室。董小云終于發(fā)現(xiàn)王金栓的目光里有問詢和期待的成分,她下意識地把頭勾了下去。
“講講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么時候開始連我也編了進(jìn)去,說說吧。”
董小云開始講她的故事:“我考過兩年大學(xué),一次差兩分,一次過了線,沒有關(guān)系,沒有錄取。后來,我就到廣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么罪。大年初三,我們幾十個姐妹坐兩輛包車從涅陽到廣州。車到唐河,前面一輛掉到河里去了,當(dāng)天就死了十九個,我們又被送回來。很多人怕了,不愿出去。初六,我和幾個男的又出發(fā)了。在漯河換車,根本上不去,他們幾個把我塞進(jìn)車窗,車就開了。我一個人到了廣州。一下車,我就被拉進(jìn)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么遠(yuǎn)了。后來我進(jìn)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干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當(dāng)年做戰(zhàn)士時的經(jīng)歷,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zhàn)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后來為什么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biāo)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nèi)ギ?dāng)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nèi)プ霭茨εN抑来饝?yīng)這事的后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后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一起合租一間民房住,和廠區(qū)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發(fā)廊老板的大包頭纏我?guī)状魏螅惶焱砩希蚁乱拱嗷厝ィ蟀^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干什么?”王金栓追問道。
“我拼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后果嗎?我?guī)讉€姐妹開始也不愿離廠,后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云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發(fā)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云呷口茶水繼續(xù)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jīng)歷,又是同鄉(xiāng),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后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么后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wù)摚裁词虏徽f?都很羨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jié)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里人,然后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后在城里做什么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么辦又有什么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jī)會,不到外面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xiàn)在要我們老死在那里,真不甘心。后來他勉強(qiáng)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說你說那些往事時,樣子多么迷人呀,從前我只在小說里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么,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后來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心的想法,你一定能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hù)人”的角色轉(zhuǎn)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云。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里,四面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咸水。我像一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dāng)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么錯?他對董小云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云,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里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干的工作。你的文學(xué)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云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里鉆去。
十七
天漸漸涼了,王金栓看見董小云仍穿著夏末秋初的衣裳,心里有點過意不去。他決定給這個少年知己買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飯館打工的董小云執(zhí)意不要。王金栓發(fā)了一頓脾氣,董小云才改變了主意。
事情商定后,王金栓、小云和國朝三個人就在一個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場。衣服在百貨大樓買到了,王金栓讓董小云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個小酒館吃了點飯菜。王金栓說:“下午看場電影吧。”
董小云道:“大哥,我看報紙了,近期沒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說:“好久沒這么高興了,不看電影干什么,就那么幾個公園,早逛過了。”
董小云道:“藝術(shù)宮有時裝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請客。”
王金栓微笑著看看董小云:“你愛寫東西,多看看有好處,大作家都是從生活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這對你有好處。國朝,別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蠻不錯嘛。”
國朝笑笑:“大哥,我這上不了盤面的狗肉,給那些模特當(dāng)保鏢,人家恐怕還嫌我飯量大呢?”
“此一時,彼一時,”王金栓笑著道,“說不定你還真成了黑馬王子呢。”
三個人說笑著,到了藝術(shù)宮。
小表演廳只有兩百來個座位,多數(shù)還空著,小舞臺上空空蕩蕩的。
“大哥,我們到前面占個座位吧。”董小云拉著王金栓就往前面走,“前面看得清。”
他們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坐下,舞臺上的燈刷地一下全亮了。整個表演廳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
表演開始了。在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光束中,一個個穿著不同季節(jié)時裝的女模特,邁著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們走來。每個少女都面無表情,只用服裝和身體和觀眾交流著,若隱若現(xiàn)的音樂,忽明忽暗的光線,使人覺得如人夢境。
董小云看得如癡如醉,王金栓幾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個妻子李春燕。最近不知怎么搞的,他總是耽于對往事的回憶,一想,不弄到十分傷感就回不來。她現(xiàn)在在哪里?
該不會像玲兒一樣吧?該不會像那裁縫一條街上的婦女們一樣,背著孩子為著生計操勞吧?玲兒在賣蘑菇。想著那個身影,他心里就生出了對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終究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沒再邁向那服裝廠半步,每次路過那條街,自己為什么總有一種做了賊的感覺?回憶起當(dāng)時和春燕一起度過的兩年,剛剛生出的負(fù)疚感一下子變成了罪惡感。我就做得對嗎?我像扔一個包袱一樣,把她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離不開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卻有意地疏遠(yuǎn)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長時間和她分離,像陰謀家一樣,把她朝另一個男人懷里推。不,是推她進(jìn)入地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是個城市里的孩子,只有兩歲,以前二十年積累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在這里毫無用處。
他再無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她跪下求我,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可見我是一個沒心沒肝的冷血人。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骯臟的謀殺嗎?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兩年,她至少能成為一個小廠的技術(shù)骨干,她應(yīng)該有這樣的能力。雖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這樣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于沉淪。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用這一聲聲的痛斥割開自己的心。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他們的總設(shè)計師要親自登臺了。剛才她從我們面前過,還看了我們幾眼,她那走路的風(fēng)度,她那身衣服,算了,我不說了,你看吧。”
董小云強(qiáng)行把他拉回現(xiàn)實當(dāng)中。
小舞臺的布景全變了,遠(yuǎn)處用了燈光布景,是一個草綠草綠的湖。幾個穿著白色套服的模特,伴著《天鵝湖》的旋律,緩緩地在背景處走動著。王金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這衣服在哪兒見過呢?至少是見過相似的衣服。沒有肩,那里生出四只飄帶,領(lǐng)口開得很低,恰到好處地裸出姑娘身體最美麗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只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來,沒有絲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這種效果決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達(dá)到的,還需要設(shè)計者對生活、對美的領(lǐng)悟。“這是從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竊的,至少是借鑒的。”王金栓完全記起來了。他就是因為看見春燕設(shè)計了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絕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結(jié)變成了飄帶,所不同的只在分寸上。”
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女子幾乎總是把臉藏在肩頭,或是濃濃的黑發(fā)里,從深深的后臺慢慢向觀眾蕩來,感覺像是從湖水里游出的一條千年美人魚。在那不停的,短暫的向觀眾一扭頭的瞬間,她露出了蒼白的臉,展開了還很年輕的面部。王金栓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板牙漢子,大煙鬼一樣的爹,高利貸……會是春燕,怎么可能是春燕!他又盯著看一眼。不會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幾的人,沒這么年輕。她怎么成了總設(shè)計師?這么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處轉(zhuǎn)過了臉。那是一張淚水縱橫的臉。這張臉朝著王金栓死死地看著,久久不肯回頭。
王金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突然間,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門,他大步向北走。他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種近乎于失重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董小云和國朝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呆坐了一會兒,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臺的出入口截住了他們。
“請問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董小云一推國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個巨大的毛澤東塑像前,董小云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聲:“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云繼續(xù)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這樣,他沿著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著。
天黑下來后,他才稍稍平靜了。他可以稍稍客觀地看待這個奇跡了。這為什么不可能?簡直可笑。春燕是個有天分的女子,應(yīng)該有今天。可他面對春燕的今天,心里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這是他期待的結(jié)果,可分明又不是那個結(jié)果了。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他不清楚。
帶著一團(tuán)亂麻的腦袋,王金栓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內(nèi)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兒呢?找你找了一天。”剛剛扶正的任處長起身問道。
“星期天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自由也沒有嗎?我一個正團(tuán)職干部,不會去偷,不會去搶,更不會去賭,去嫖,干嗎那么緊張?”
蔣處長一看這陣勢,也不好開口了。兩個小輩的領(lǐng)導(dǎo)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這頓邪火從哪里來。過了好一陣兒,看著王金栓洗完臉,蔣處長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對面坐下,說道:“老王,我們確實有重要事情找你談。”
兩個處長繞來繞去,半個小時后終于繞到主題上來了。
“老王,組織上決定你今年轉(zhuǎn)業(yè),”任處長接著說,“我們今晚想和你談?wù)劇!?
王金栓跳起來,急忙接過來:“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jīng)決定了?”
蔣處長說:“昨晚開了黨委會,已經(jīng)決定了,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軍床上,上身彎成半蹲著的形狀,脖梗微向上翹,右拳頂住腮幫,兩眼盯在前上方的墻角,一動不動了。
“精簡整編,上面布置下來的,我們也覺得突然。”這是蔣處長的聲音。
“其實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處,我是想走走不了。”任處長開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個字。
兩個處長交替發(fā)言,持續(xù)到十一點,王金栓連個姿勢都沒更換過。他們都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起來。又堅持了一會兒,兩個人使個眼色,先后出了門,在走廊里商量對策。
一個說:“這種倔種,弄不好會出事。”
一個說:“前年車隊招待所有個連長為這事跳樓了。”
一個說:“要不要報告?”
一個說:“晚了,部長和主任們恐怕都睡了,叫他們來,要是沒事,鬧得雞犬不寧可不好。”
一個說:“他沒個態(tài)度,真不好辦,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個說:“看來只好這樣,真出了事就說不清楚了。”
一個說:“再談一會兒,過了十二點要還這樣,就再支張床,你先回去,四點鐘來接我的班,記住把鬧鐘定個時。”
一個說:“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還是沒有動一動,整個成了雕塑了。
八點十分,兩個部長,兩個主任,都來了。王金栓眼珠兒滾一滾,停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人一跳。
“各位領(lǐng)導(dǎo)都聽著,我王金栓以黨性和人格擔(dān)保:第一,我服從組織決定,叫我明天離隊,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會自殺,這不在我設(shè)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會做出違法違紀(jì)的事情。有幾件事我今天必須辦一下,請半天假。宣布命令后,離開部隊前,請你們給我找個住處。我現(xiàn)在要去吃早飯了。”
他旁若無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后大步走出辦公室。
十八
一個月時間,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越發(fā)變得沉默了。他常常一個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著,還是不變一個姿勢。
冥想的結(jié)果,是大徹大悟了,還是鉆到更細(xì)一個牛角尖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云和國朝來向他征求意見。
李春燕愿意介紹他倆進(jìn)那個服裝公司,小云去了先做模特,干上一段可以考慮做一些廣告方面的文字工作,國朝到公司后,先學(xué)開汽車,然后再分配干什么。
王金栓聽后,半天不說話。
董小云以為王金栓反對,就說:“大哥,你要是反對,我們就不去,其實在小飯館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動腦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給你們說著玩呢,我就那么小氣,這是好事,反正以后戶口會慢慢變得不重要了。再說如果小云成了大作家,出國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這一輩子折騰不出什么名堂了。做了大半輩子參謀,一肚子的軍事理論,一個腦袋軍事知識,能不能把飛機(jī)大炮換成計算機(jī)、股票,還要打個問號。”說著說著他有些傷感起來。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還說,她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個男人。”
“是嗎?難為她還記得起我,你們再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個好。當(dāng)年我很對不起她,請她原諒。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幾歲了吧。”
“大哥,”董小云眨眨眼睛,終于沒讓眼淚流出來,“先前怕你難過,一直沒和你說春燕姐,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還,還……你不知道她談起你時那種神情,她多想見見你呀,她,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她一直在等著,她知道你如今仍一個人生活,她要我對你說,如果有可能她還愿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里射出一絲驚訝,旋即就被更復(fù)雜的東西淹沒了,“春燕算是一個多情的人,又有才華,不難再遇上一個才子,才子佳人,那時她就完全了。這事不宜做了。你們倆不要早婚,三十多歲也不晚,趁年輕,什么都要試試。我這一輩子……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王金栓在這次見面后沒兩天,再次遭到打擊。這次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的六枚軍功章也無法幫助他完成最后一個愿望:留在這個城市。
按轉(zhuǎn)業(yè)干部條例規(guī)定,他現(xiàn)在只能回到涅陽去,在那里的某個單位做一個小職員。蔣處長陪他從軍轉(zhuǎn)辦回來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空落。
“小蔣,你們干嗎這段時間對我說話挑三撿四,藏頭去尾?我真病了嗎?有什么話還是說出來。我能受得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么想不開呢?”
蔣處長試探地說,“其實你和靈芝復(fù)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這里。那邊靈芝早在等你一句話呢。知道你轉(zhuǎn)業(yè),她和兩個孩子都要來看你,林部長怕你不同意,也就沒讓他們來。”
王金栓怔住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自言自語說:“怪不得最近老看見鐵柱和小瑞,又不打照面,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說:“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
蔣處長說:“你們這批,上面要求嚴(yán),四個月內(nèi)要求全部離隊,復(fù)婚后還得聯(lián)系工作,麻煩事還多,你抓緊點。”
晚上,小云和國朝來看他。他說:
“我得娶個有本市戶口的老婆,才能留下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jié)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么香餑餑了。
可不這么辦,自己就得在四個月內(nèi)滾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須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王金栓無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暈里,還能不能自由地呼吸。靈芝那里還有一兒一女,盡管上帝也無法保證這兩個小家伙在胡茬變得黑粗、胸脯變得鼓鼓之后,叫出的爸爸會不會發(fā)出酸奶的味道。不過這終歸是一兒一女,而且現(xiàn)在都在把他當(dāng)星星盼呢。
他選擇了靈芝。
初冬的一天里,正是黃昏,靈芝母子三人拿著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著一雙皮鞋和一網(wǎng)兜臟衣服在后,穿過枯黃的足球場,慢慢走進(jìn)家屬區(qū)。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憶一個在自己大半生中重復(fù)了多次的場景。他帶著一個個未婚妻走進(jìn)這個家屬區(qū),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兒、春燕、靈芝低著頭在后。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后面。想起自己重新走進(jìn)這個家屬區(qū)的目的,他低下了頭,學(xué)著玲兒、春燕、靈芝的樣子,和靈芝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
在那個熟悉的門洞前,他站住了。夕陽正從兩幢樓的夾縫里射過來,把他的一個修長的影子留在地上。門洞里吹出一股風(fēng),他的滿頭花白抖成一團(tuán)凌亂,他微微抬起頭,一個復(fù)雜的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部綻出,久久地保持著,保持著……
十九
機(jī)關(guān)黨委會議紀(jì)錄(之四)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林部長:最后一個名額,我看看就給王金栓同志吧。我也快退了,在休息前,我想看到王金栓同志能有個好結(jié)果。直說了吧,我很欣賞王金栓同志的才干,愿意為他做點什么。別人說是以權(quán)謀私,我也不反駁。王金栓的痛苦,都來源于他那些不幸的婚姻,有時候我想,如果他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他會不會有更大的作為?
張主任:我同意,我看王金栓的有些想法不正常,真出了大事,可不是他王金栓個人的問題。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把一個逆種逐出門外。給他做了多少工作,都沒效果嘛。這么做或許能給他大觸動。記得《儒林外史》上有個范進(jìn),幾十歲中了舉人,迷了本性,他老丈人一巴掌就打好了。
王副部長:早怎么沒想到這條路。這幾年花在他個人問題上的精力有多大?以前我們光看到他的工作、工作,他還消耗了嘛。他可算是個死不改悔的人,這不,又來了。膽子越來越大,先前還寫結(jié)婚申請,這回可好,申請還沒交,就整夜整夜呆在一起。
張主任:是呀,這事群眾反映強(qiáng)烈。小青年未婚同居,還,還說得過去。
王副部長:四十多了,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算哪回事嘛。
林部長:這事恐怕不宜傳播,查無實據(jù),我沒見,你們也沒見,誰都沒見,都是聽說的。越是人才,身上毛病越多,這可能具有普遍性。王金栓如果不是四十三,而是三十四,我還舍不得讓他走。
周副主任:我同意林部長的提議。但要做好鋪墊工作,善后工作。我發(fā)現(xiàn)王金栓身上有一種少有的軍人榮譽(yù)感,對部隊有這樣深的感情,突然間告訴他要走了,感情上可能一時會轉(zhuǎn)不過來彎。
林部長:還是周副主任想得周到,觀察得仔細(xì),形成決議后,小蔣和小任負(fù)責(zé)做通王金栓的思想工作。對了,今年的立功名額不是還有兩個嗎?去年他鬧離婚,根本沒提,我看還是補(bǔ)一個,這也是個安慰。
王副部長:我不同意給他立功,總是無風(fēng)不起浪吧。
張主任:算了,老王,要走的人了,誰會去攀比?
蔣處長:從感情上講,我也舍不得王參謀離開。可是要精簡整編,他也快到線了,這幾年幾個年輕人在王參謀的指導(dǎo)下,進(jìn)步很快,可以獨當(dāng)一面。處里已經(jīng)考慮今年給王參謀一個功。我倒是擔(dān)心王參謀的將來。他到哪里去呢?在大城市呆了二十年,家里一無親人,二無房產(chǎn),聽說那里的宗法勢力還很強(qiáng),王參謀肯定不愿回去。可是不回去,他現(xiàn)在又無法留在這里,這是個難題。
林部長:這確實是個問題。小柳,你跑了兩年轉(zhuǎn)業(yè)干部安置工作,王參謀要是和馮靈芝復(fù)婚,他能不能留下來?
柳五變:可以,馮靈芝有本市戶口,她與王金栓的婚齡也有五年以上,就是不知道離了一次婚再算婚齡有沒有其他規(guī)定。
林部長:那個馮靈芝是個好妻子,你們事先去和馮靈芝通個氣,如果她也愿復(fù)婚,這就好辦了。地方上遇到麻煩,組織出面協(xié)商。小柳,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任處長:我一直很欽佩王參謀,他身上有一種精神千金難買。我常想,如果王參謀搞股票,我可不是對手,他……
張主任:這幾天忘了問你,我們那股票是漲了跌了?
任處長:又漲了一點。
王副部長:小任,明天我把五千元交給你折騰,可要選好呵!
任處長:你放心,只要……
林部長:留著散會后說吧。沒什么意見就散了吧。小蔣,小任,明天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通知給王金栓。
附件八:
機(jī)關(guān)黨委:
我與涅陽六里屯女青年董小云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董小云系涅陽農(nóng)民,現(xiàn)年二十三歲,身體健康,與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現(xiàn)申請與董小云結(jié)婚,請組織批準(zhǔn)并出具介紹信。
申請人:王金栓
(注:此結(jié)婚申請沒有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