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酒是和雅，和趣，和美妙，和浪漫，總之是和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造飲輒盡，期在必醉”的陶淵明，終日迷戀酒醉中的世界，“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嗜酒如命的白居易高唱：“身后金星掛北斗，不如生前一杯酒”，“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唐代大書法家，人稱“草圣”的“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李白是“斗酒詩百篇”的“酒仙”——發(fā)明這一封號的杜甫本人，也是地道的“高陽酒徒”。

還有“酒龍”蔡邕，“酒虎”謝靈運，“醉翁”歐陽修，一醉三年醒后和杜康成仙而去的劉伶，等等，哪一個不是大才子！

“以水為形，以火為性”的酒，真是妙物，沒有它似乎歷史會變得乏味，文化會變得單調(diào)，世界會變得蒼白。

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備享受酒之快樂的人格力量。尤其是現(xiàn)代人，迷上杯中物之后，成龍成虎成仙的不多，成鬼的不少。

他，是個搞美術(shù)的，不能說沒有才華。若全無才華當(dāng)年就考不上美術(shù)學(xué)院，也發(fā)表過一些作品。有一份清閑的令人羨慕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可以不坐班。還有一個在外人看來非常美滿的家庭。妻子漂亮能干，工作也好，家是她管，孩子是她帶，里里外外一切操心的事她全都包了。如此一來，他成了活神仙——知足常樂。又沒有太大的事業(yè)心，不想在繪畫上搞出什么大的名堂。因此，他有充裕的時間以酒為伴。

開始由每天一次、兩次，后來變成無場次。別人邀他隨叫隨到，他對別人以酒代茶。沒有酒友便自斟自飲，自哄自樂，照樣眉飛色舞。

開始在量上還有所限制，二兩、半斤，后來以喝足為樂。每喝必醉，十醉九吐，情態(tài)張狂，瘋話連篇。

酒泡出了他性格中最脆弱最卑瑣的一面。

他是個獨生子。獨生子可能有許多優(yōu)點。如果沒有有分量的優(yōu)點，當(dāng)初他妻子也不會愛上他。現(xiàn)在有酒精壯膽，優(yōu)點可以不要，缺點任其膨脹擴散。對家庭、對別人，沒有責(zé)任感，只要自己痛快就行。家里的事橫草不拿，豎草不拾，油瓶倒了不扶。自私，任性，更缺乏一個純粹的男人所應(yīng)有的正直、自信、堅強和自制力。時間長了，讓妻子還尊敬他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依靠他。他不像個丈夫，像個永遠長不大的不爭氣的浪蕩子。

每天伺候一個醉鬼是很臟、很累和很惡心的事。容易厭煩和疲倦是很自然的。

酒是香的。煙嗎，據(jù)喜歡它的人說也是香的。這兩種香的東西到他腸胃里轉(zhuǎn)了一遭再噴出來，就其臭無比。偏偏他又不太自重，床上、地毯上、沙發(fā)上、桌子上，隨處亂吐。不僅經(jīng)常制造滿屋污穢，沖天惡臭，還同時伴以胡說八道，胡攪蠻纏，摔摔打打。妻子不可能不說他，不管他，他便借著酒力大耍酒瘋。

過日子是很實際的。作為妻子得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長期經(jīng)受得住這種惡臭、惡語、惡纏的折磨？

他又不像古代那些大才子，本身有重要的優(yōu)點可以平衡喝酒帶來的不利因素，人家也許是故意借著酒力好更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驚世才華。

他除去能喝酒，別人似乎說不出他還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妻子用盡了辦法也不能使他戒酒，便不再管他了。但也不愿再見到他，無法再忍受他了。夫妻關(guān)系趨于苦澀，挺好的日子變成一團灰色，成了一種對生命的否定。她提出分手，想結(jié)束這種生活，就像脫掉一雙爛襪子一樣。因為他們才三十多歲，后面的日子還長著哪！

他當(dāng)然不會同意離婚。親戚朋友們勸他，罵他。更多的是不理解：有心肝的人怎么會為喝酒而丟掉一個這么好的老婆呢？不是酒鬼似乎就無法理解他，正像不是煙鬼就沒有資格對煙說三道四一樣。

他清醒的時候承認(rèn)自己還愛著妻子。但他清醒的時候太少了。大部分時間是更愛酒。一場幾乎要拆散家庭的風(fēng)險才使他戒了十天酒，妻子的情緒剛有一點穩(wěn)定，還沒有答應(yīng)不再提出離婚，他又故態(tài)復(fù)萌。雖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仍是不醉不休，不吐不快。只是更加沒有男人相。

她徹底失望了，心里對他的厭煩又一次深化和擴散。

我以往認(rèn)為自己很會解勸人，碰上哪位朋友生了病，打了架，被領(lǐng)導(dǎo)穿了小鞋，便站在旱岸上扮演智者，扮演正確和仗義。面對這一對夫婦，卻感到無能為力。才知道勸人是很難很累很不負(fù)責(zé)任的，也不會有真正的實際價值。

于是拿起電話請教一位在檢察院負(fù)責(zé)處理民事糾紛的朋友：

“現(xiàn)在為了喝酒鬧離婚的人多嗎？”

“多，很多。”

“多到什么地步？”

“多得一言難盡，等我找點材料出來你自己看。”

朋友的材料尚未收到，由于我留心了，才發(fā)現(xiàn)每天報紙上、電視里都有酒。原來飲酒過度是世界新潮流。

近二十五年來，英國因酒精中毒而住進醫(yī)院的猛增十九倍。法國飲酒過量者占百分之九。美國化學(xué)研究技師柯伊爾遜承認(rèn)：美國現(xiàn)有九百萬酒鬼，其中幾乎三分之一的人因飲酒自殺。蘇聯(lián)在全國性的反酗酒運動中，每年還有一萬多人因飲酒喪命……

陶淵明有五個兒子，“皆愚鈍不靈”。到暮年才領(lǐng)悟到“蓋緣于杯中物”，可惜為時已晚。“詩仙”李白，生有一子二女，兒子自幼出游，既無作為，又不知所往，“二女智能低下”，使李白成了沒有直系后代的“絕嗣之家”。杜甫才華絕代，從十四五歲成為出名的“酒豪”，一直喝到辭世，給兩個兒子取名宗文、宗武，顯然是希望他們文武兼?zhèn)洌恍医允恰懊┤婚_，低能庸碌之輩”。

可謂“酒極則亂，樂極則悲”。古代偉人也如此。

酒來則智去——過不在酒而在人。因此有必要提出一個問題：什么樣的人才配享受酒的美妙，才能夠享受酒的美妙？

酒鬼是為酒所征服，人被酒享受。

199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