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照舊，人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那人心，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自從上次林太太走后，顧家上上下下，無人敢再提林家二字。

顧太太白天佯裝笑臉，只是為了哄著女兒高興。每每到了夜深人靜，萬般愁緒涌上心頭，難免哀傷流淚。她頭上白發一日多過一日。

婉如表面上風平浪靜，似乎一切照舊。早上起床直接去母親房中請安，用過午飯后回房歇息，或讀些詩詞文章，或做些針線刺繡。

只是不經意之間，一股憂傷會悄然爬上眉梢，將她強裝的笑臉吞噬。

轉眼已到夏至。

這天午后，婉如在顧太太房中用過午餐，正要告辭，卻被母親叫住。

“今兒有些悶熱，不想午睡，你陪我去后花園逛逛吧。”

婉如答應一聲，起身扶起母親，慢慢走出門。后面李媽媽和珍兒緊緊跟著。

路過金魚池，母親輕嘆一口氣，“天氣炎熱，這金魚也都偷懶了，只躲在下面不動彈。”

婉如呆呆地盯著魚池，那日林家二少爺第一次同自己說話，也是在這池邊……不知，他是否同自己一樣，還記著當日說過的每一句話。

聽到母親說話，她方才回過神。

顧太太讓李媽媽和珍兒先去別處逛逛，自己有些貼己話要同女兒說。

兩人不敢走遠，只在遠處候著。

顧太太猶豫一會，摸摸女兒臉頰，“我的兒，這些日子，我看你越發消瘦了。廚房每日變著花樣，做的都是你愛吃的，也不見你多吃幾口。”

“沒有，娘，”婉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主要是天氣炎熱，不是很有胃口。”

顧太太想了一會，輕聲對女兒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徹底隨風而逝，就像是秋天的落葉，被大風一吹，消失不見。”

“我早就沒事了，您方才這些話，也是女兒想對您說的，不必為了往事再煩惱。”

“那就好！”顧太太臉上浮出微笑。

看女兒今日似乎心情不錯，顧太太終于鼓起勇氣：

“今兒來這里，娘其實是想和你說一件事。”她似乎又有些猶豫。

“您盡管說，我聽著呢。”

“前日，你父親店里賬房先生的小兒子來請安，我和你父親看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說是正在外頭學堂念書，今年剛滿20周歲。

“我知道，他家和我們家實在有些不太般配，但主要是那孩子很是不錯，所以我想著……”

“母親是嫌女兒累贅，把我推出去嗎？”

顧太太吃了一驚，抬頭看女兒，見她臉上冷若冰霜，不由打了個寒噤。

“乖孩子，我怎么可能是這個意思，我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你的終身幸福。”

“呵呵，那賬房先生的如意算盤打的倒是不錯。眼瞅著任何一個大戶人家都不會要我了，他家此刻好心好意將我娶過去，賣給父親好大一個人情，你們必會感激不盡，日后自然少不了他們的好處……

至于這榮辱門楣之恨，自是等我嫁過去，再慢慢和我算。”

“住口！”顧太太聲音有些顫抖，“你怎么可以這么作踐自己！”

“那就請母親以后再也不要提此事。若是嫌我在家礙事，我就去剃度出家當姑子去！”

顧太太已是帶著哭腔，“我的兒，你實在是誤會我了。你現在如花的年紀，怎可為了一個不守信義之人自暴自棄。

天底下值得托付的男子還有很多，你要相信，會找到你的幸福。就像……就像我同你父親一樣。”

“娘，求你不要再說了！”

婉如強忍著淚水，當日林家二少爺的那封信又開始一字一句地戳著她的心臟。

“我怎么能同母親想比，在外人眼里，我早已失貞……哪里還配什么幸福！

母親，我求你，您不是說過愿意讓女兒陪您一輩子嗎。我真的是……此生都不想再出顧家了，就讓我永遠留在這里吧……”

顧太太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只怕……只怕是這輩子再也喝不到女兒親手奉的喜茶了……

歲月匆匆，轉眼已是三年以后。

從那之后，顧老爺和夫人再也不敢提及大女兒的婚事。想著只要她家里待著開心，便已足矣。

此時的婉如，內心再無一絲波瀾，只想在家中守著父母度過此生。除了每日陪伴母親，婉心和如意也給她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些許色彩。

婉心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愈發美麗嬌俏。下人有時私下偷偷議論，二小姐有時竟比大小姐看起來還要美些。

只是她的個性，卻是和婉如截然不同。她開朗愛笑，愛跑愛跳，一刻閑不住，唯獨不愛安靜地坐著讀書寫字。

她有時伶牙俐齒，有時卻又憨態可掬。每每到婉如房中，總能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顧如意如今也有14歲，雖說是顧家唯一的公子，卻沒有一點驕縱的習氣。婉如非常喜愛這個弟弟，他的眉目長的很像父親，永遠是一副開心隨和的樣子。

顧老爺也算是與時俱進，送如意去外頭的新式學堂念中學。如意從小就愛讀書識字，學堂里教的新知識他更是喜歡，晚上回到家中，還不忘誦讀背記。

那婉心對這些書本知識絲毫不感興趣，經常取笑他書呆子。婉如幾次聽他念書，倒是頗感興趣，常同他交流幾句。時間久了，兩人竟有些成了知己。

這一日傍晚，如意放學后回來，放下書包就直奔婉如房間。今日學了新知識，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和大姐姐分享。

此時婉心也在婉如房中，見他進來，有些鄙夷，“成日見你往這里跑，你到底有多少話要和大姐姐說？在母親房里，你同我們三天也說不到一句話！”

如意不服氣，“你知道什么？我來，是和大姐姐說說今日學堂里學的新名詞，三民主義！”

“什么三民，還四民呢！”婉心一定要在嘴巴上占些便宜。

“反正同你也說不清楚。這三民主義，包括民族、民權、民生。說的簡單些，就是人人生來平等，不分貴賤。”

“這肯定不對，”婉心瞥了撇嘴。

“就拿我做例子，我房中小菊，小時候賣到我們家，給我貼身使喚，她可是簽了賣身契的。你說她和我能是一樣的嗎？”

如意氣的直搖頭，可是卻也不知如何反駁。

看著弟弟的窘態，婉如忍不住發笑。很快，她又陷入了沉思，“人人平等……真的會人人平等嗎？如果真是這樣倒也好了，我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樣……”

她以為自己已經淡忘傷痛，可如意不經意間的一句話，竟又揭開了她封存已久的傷疤。她趕緊背過身子，偷偷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時，只見顧太太房中的李媽媽走了進來，“哎呦，這么熱鬧。二小姐和少爺都在，正好省的我再跑一趟了。今日老爺回來的早，夫人讓我來請小姐少爺都去用晚膳呢。”

婉如趕緊起身，一手牽著婉心，一手拉著如意，直奔母親房中。幾日未見父親，她有些想念。

離著房門還有一段路程，她已經聽到父親爽朗的笑聲，看來爹爹今日心情不錯。

正要推門進去，忽然聽到“林老爺”三個字。婉如心里咯噔一聲，婉心和如意也有些不知所措。

婉如輕輕扣了一下房門，里面立刻鴉雀無聲。隨即，傳出母親的聲音，“快進來吧。”

顧老爺見到他們三人，很是歡喜，趕緊招呼著在自己身旁坐下。

下人開始上菜，晚餐很是豐盛。顧老爺贊不絕口，新來的廚子之前在江南生活過多年，他做的松鼠鱖魚很是正宗。

顧老爺一邊吃，一邊詢問如意近日學業。他現學現賣，把今日學堂所學拿到飯桌上賣弄起來，婉心在一旁似懂非懂地打趣。

顧太太今日也是難得的心情好，老爺好容易解決了玉器店里一個大難題，第一時間回來同她報喜。

她看著老爺同嚴素青的一雙子女談笑風生，不禁有些凄然。抬頭望了婉如一眼，見女兒沉默不語，只顧低頭擺弄面前的果盤。

飯畢，顧太太吩咐下人們把小姐少爺送回房。

她有些不放心女兒，借口要出去走走，想陪同女兒一起回她房中。婉如笑著擺擺手，“難得今晚父親這么高興，您就陪著他多說說話。要不，讓李媽媽陪我回去吧。”

顧太太點了一下女兒鼻頭，“鬼丫頭，凈拿我打趣。也罷，李媽媽，你送大小姐回房吧，她一向同你親近。”

李媽媽同珍兒一路插科打諢，隨從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只有婉如有些心不在焉。快到門口，婉如命其他人先進去，自己想和李媽媽說幾句話。

李媽媽趕緊湊上前，“大小姐有什么吩咐，盡管和我說。”

“也沒什么事情。李媽媽，方才進母親房間，我聽見父親說了“林老爺”三個字。不知……不知那林家是否有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