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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嗜藝懷師夜鶯歌(1)

曼 殊 斐 爾

這心靈深處的歡暢,

這情緒境界的壯曠;

任天堂沉淪,地獄開放,

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一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作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雨,也有最艷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些微生氣;那時便懷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這幾行是最深入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Leopardi)的詩;一座荒墳的墓碑上,刻著冢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只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說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外象一一給褫剝了,連宗教都剝成了個赤裸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只能認為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霎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結晶,消融了煩惱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innocence William Blake

從一顆沙里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將無限存在你的掌上,

剎那間涵有無窮的邊涯……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只講實際的人,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秘感覺。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事正多著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一次有一個意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一大片盛開的苜蓿在陽光中竟同一湖歡舞的黃金,他只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見得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時一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嘩笑,我這篇要講的經歷,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但我也深信讀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著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問路驚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殊斐爾“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的一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的總主筆,詩人,著名的評衡家,也是曼殊斐爾一生最后十余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爾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后的“筆名” 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長于紐新蘭(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兒,她十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著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皇后學院讀書,她從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一本小說“In a German Pension”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國南部。她常住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的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為此),跟著他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爾戰后得了肺病證明以后,醫生明說她不過三兩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一次夕照,多經一度朝旭,她優曇似的余榮,便也消滅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縱酒恣歡時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個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麥雷,眼看這艷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里“愛莫能助”的悲感,濃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爾的“活他一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酒恣歡,而是在文藝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制成無雙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憑這兩部書里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已經在英國的文學界里占了一個很穩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說只是小說,她的小說卻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的真晶,只要得少數知音者的贊賞。

但唯其純粹的文學,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蘊于內而不是顯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須讀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會,我承作者當面許可選譯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應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他所知道的歐洲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爾的,這很使我歡喜。他現在答應也來選譯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于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一點。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爾,早幾天我和麥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雜的A.B.C.茶店里,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復興的趨向,在小說里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喜的幾乎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究過道施滔庵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 ”,曼殊斐爾又是私淑契訶甫(T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曾受英國人相當的注意,因之小說的質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爾的近況,他說她一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著她回倫敦來住兩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所以我會見曼殊斐爾,真算是湊巧的湊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爾斯(H.G.Wells)鄉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d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倫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記得回寓時渾身都淋濕了。

他們在彭德街的寓處,很不容易找(倫敦尋地方總是麻煩的,我恨極了那個回街曲巷的倫敦),后來居然尋著了,一家小小一樓一底的屋子,麥雷出來替我開門,我頗狼狽的拿著雨傘,還拿著一個朋友還我的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我脫了雨具,他讓我進右首一間屋子,我到那時為止對于曼殊斐爾只是對一個有名的年輕女作家的景仰與期望;至于她的“仙姿靈態”我那時絕對沒有想到,我以為她只是與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Vanessa Bell幾位女文學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學家與美術家,已經盡夠怪僻,近代女子文學家更似乎故意養成怪僻的習慣,最顯著的一個通習是裝飾之務淡樸,務不入時,務“背女性”:頭發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團和糟的散在肩上;襪子永遠是粗紗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是帶灰,并且大都是最難看的樣式;裙子不是異樣的短就是過分的長,眉目間也許有一兩圈“天才的黃暈”,或是帶著最可厭的美國式龜殼大眼鏡,但她們的臉上卻從不見脂粉的痕跡,手上裝飾亦是永遠沒有的,至多無非是多燒了香煙的焦痕,嘩笑的聲音十次有九次半蓋過同座的男子;走起路來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開起口來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話;當然最喜歡討論的是Freudian Complex 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與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書,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與“Ulysses”。總之,她們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婦女解放的諷刺畫(Amy Lowell聽說整天的抽大雪茄!),和這一班立意反對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當然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時總不免感覺她們矯揉造作的痕跡過深,引起一種性的憎忌。

我當時未見曼殊斐爾以前,固然并沒有想她是這樣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絕對沒有夢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進那門時,我就盼望她一個將近中年和藹的婦人笑盈盈的從壁爐前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安。

但房里一間狹長的壁爐對門的房只見鵝黃色恬靜的燈光,壁上爐架上雜色的美術的陳設和畫件,幾張有彩色畫套的沙發圍列在爐前,卻沒有一半個人影。麥雷讓我在一張椅上坐了,伴著我談天,談的是東方的觀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臘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處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個不可少的象征……我們正講著,只聽得門上一聲剝啄,接著進來了一位年輕女郎,含笑著站在門口,“難道她就是曼殊斐爾這樣的年輕……”我心里在疑惑。她一頭的褐色卷發,蓋著一張小圓臉,眼極活潑,口也很靈動,配著一身極鮮艷的衣裝漆鞋,綠絲長襪,銀紅綢的上衣,醬紫的絲絨裙亭亭的立著,像一顆臨風的郁金香。

麥雷起來替我介紹,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爾,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還是Beek我記不清了,麥雷是暫寓在她家的;她是個畫家,壁掛的畫,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對面的椅上坐了,她從爐架上取下一個小發電機似的東西拿在手里,頭上又戴了一個接電話生戴的聽箍,向我湊得很近的說話,我先還當是無線電的玩具,隨后方知這位秀美的女郎聽覺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門鈴大響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先生(Roger Fry)家里會過的Sydney Waterloo極詼諧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從他巨大的口袋里一連掏出了七八枝的煙斗,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Katherine)今天怎樣。我豎起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她今天不下樓了,天太壞,誰都不受用……?!比A德魯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她,麥說可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樓上微微聽得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一面又來了兩個客,一個短的M才從游希臘回來,一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里每周做科學文章署名S的Sullivan。M就講他游歷希臘的情形,盡背著古希臘的史跡名勝,Parnassus長,Mycenae,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鐘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就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再等一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的叮嚀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一幅趙之謙的“草書法畫梅”,一幅王覺斯的草書,一幅梁山舟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著她的聽盤,挨近我身旁坐著。

但我那時心里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一會Biss的作者,偏偏她不下樓;同時W,S,麥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分的了,時已十時過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爾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一面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蔽衣犃诉@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一步一步地上樓梯……

上了樓梯,扣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一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這么一大串繁復的手續,我只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只推想應有這么些邏章的經過,卻并不曾覺到;當時只覺得一陣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里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里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得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爾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里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艷燦爛的顏色,已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剎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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