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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引

卷一 綜述

詩人唐樹義和他的成山草堂

——兼及成山文化現象綜述

馮 飛 王 田

楔 子

清末民初以來,貴州遵義有這樣一句民謠:“要想唐家不做官,除非干斷洗馬灘?!标P于唐家,省城貴陽還有一句民謠:“高家的谷子,華家的銀子,唐家的頂子。”

要解讀這些民謠,或許該從中國近代一個叫“唐炯”的歷史人物說起。

唐炯字鄂生,籍貫遵義。其父唐樹義曾在湖北做官,擔任過天門、監利等地的知縣。唐炯道光九年(1829)生于湖北天門,20歲中舉。咸豐初年,唐炯為報父仇,在貴筑水田壩(今烏當區水田鎮)辦“忠孝團”,和丁寶楨、趙畏三相互援應保衛省城,功勛卓著,一路提拔,晚年任云南巡撫。光緒三十四年(1908),唐炯晉太子少保,后人為此尊稱其為“少保公”。唐炯一生曲折,歷經坎坷。早年曾以道員身份,協助四川總督丁寶楨在成都等地辦理鹽務,為國家“歲增巨款”。唐炯是貴陽同濟堂藥房的創始人,從西南地區乃至整個清王朝來看,他都是一個曾經影響時局的重要軍政人物。其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個領域的建樹令同仁敬重,學界景仰。

據《遵義府志》、《遵義文化世家》等文獻記載,遵義湘川唐氏、貴陽成山唐氏皆長奶夫人后裔。自清康熙開始至民國,長奶夫人后裔中獲取功名者達二十余人。其代表人物是唐樹義、唐炯父子,他們均官至布政使、巡撫一級。長奶夫人七世孫唐樹義字子方,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后人以其謚號尊稱“威恪公”。

唐樹義之父唐源準(1767—1820)字以平,號直圃。唐源準早慧,擅詩文。嘉慶三年(1798)中舉,嘉慶十三年(1808)大挑一等,以知縣分發廣東,補授陽山縣知縣。后歷署英德、清遠等縣知縣,欽州知州和廉州海防同知。嘉慶二十三年(1818)特授廣東陽山知縣,敕授文林郎,世稱“陽山公”。

唐源準與清代貴州著名學者花杰(字曉亭)、黃燮(字理亭)為同科舉人,且都交誼深厚。唐樹義所撰《皇清敕授文林郎知廣東陽山縣事加一級顯考直圃府君行述》一文中,有父親唐源準與花杰、黃燮交往之初的相關記載:“(府君唐源準)……是歲遂領鄉薦,典試為原禮部侍郎王介堂先生綬,原天津知府張地山先生大維,本房同考官為原同知安桂甫先生嘉相。是科蒙恩加額,同榜自黃理亭先生燮、花曉亭先生杰以次五十人,一時知名士悉見拔,最稱得人之盛。”

唐樹義青少年時,隨父輾轉于各任職地讀書求學。嘉慶二十一年(1816),唐樹義返籍鄉試中舉。道光六年(1826)以大挑一等分發湖北以知縣用。先后在湖北、甘肅等省擔任過知縣、同知、知府、道員等職務。

與唐源準、唐樹義、唐炯祖孫三代交往密切者,大多屬當時之名宦俊彥。例如,唐源準交往的韓崶(字桂舲)、蔣攸铦(字礪堂)、李鑾宣(字石農)、龔鯤(字北海)、羅含章(字月川)等,或布政使、按察使,或刑部尚書,或兩廣總督。其中,龔鯤、羅含章皆曾擔任過廣州知府。唐樹義、唐炯父子交往密切者中,既有擔任過兩廣總督、云貴總督的民族英雄林則徐,也包括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駱秉章等大名鼎鼎的“湘軍創始人”,還有清廷軍機大臣張之洞、李鴻章及云貴總督張亮基、四川總督丁寶楨,著名學者、詩人王柏心、陳鐘祥、鄭珍、莫友芝和黃輔辰、黃彭年父子,以及著名的辛亥革命功臣、署理四川總督的王人文。王乃云南大理人,白族,早年曾任貴州湄潭縣知事。至于嘉、道年間以“廉吏”著稱的貴陽高廷瑤家族,與成山唐氏則系世交。

唐樹義的女婿張之洞乃中國近代洋務運動代表人物之一,其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并稱晚清“四大名臣”。他所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對洋務派和早期改良派基本綱領的一個總結和概括。

唐樹義早年在湖北天門監利擔任知縣。在此期間與時任湖北布政使的林則徐結識,兩人皆有相見恨晚之感,遂結為至交。道光十五年(1835),唐樹義得湖廣總督林則徐保薦,擢升甘肅鞏昌知府,旋晉陜西按察使。道光十八年(1838),經林則徐、陶澍、裕泰、鄧廷楨、賀長齡等奏請,朝廷恩準唐樹義的二世祖唐廉入祀鄉賢祠。

道光二十七年(1847),唐樹義轉任湖北布政使并曾代理湖北巡撫一職。次年夏,湖北發大水,四十多個州縣受災。唐樹義廢寢忘食組織賑災,積勞成疾,又因賑災諸事與總督意見不合,遂于次年冬稱病回鄉,在貴陽堰塘坎修筑待歸草堂閑居養老。待歸草堂,人稱“唐家花園”這是湘川唐氏由遵義遷居貴陽后的主要落腳地。在此之前,唐氏已在遠郊水田壩成山草堂定居。

關于成山草堂,唐炯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譜》中是這樣敘述的:“威恪公先以嘉慶甲戌(1814),葬我祖母王夫人于貴陽城北‘鳳凰哨’之陽后。道光壬午(1822)葬陽山公(唐源準)于成山,自爾定居貴陽,別為成山唐氏?!?/p>

編纂于民國年間、并于2010年經貴州文史館點校出版的《貴州通志·古跡志》,對成山草堂(即今日之唐家大院)則這樣記載:“成山草堂,在府城東北四十五里蔡家寨,道光二年(1822),唐樹義葬其父于成山,遂于墓附近筑室曰‘成山草堂’。同治初毀于寇亂,光緒中其子炯重修?!?/p>

唐樹義是清代著名學者。史料載其“工詩詞,好與名士交游。鄭珍、莫友芝等,均系待歸草堂座上賓”。道咸年間,唐樹義曾資助學者周作楫編纂《貴陽府志》,資助表侄鄭珍編纂黔北詩集《播雅》,資助學者莫友芝編印《黔詩紀略》。其本人則先后著有《乙巳朝天錄》、《從戎日記》、《北征紀行》、《楚北旬宣錄》、《水歸田銀》、《癸丑出山錄》、《癸甲從戎錄》、《待歸草堂詩文集》等。

另外,原蘭州府之蘭山書院,是甘肅最大的一所省立書院。舊址在今城關區秦安路蘭州市三中校園里,建于清雍正二年(1724)。書院所藏《蘭山書院增修齋房碑記》,記述了唐樹義任蘭州道道員期間索回被書吏侵吞之書院房產一事,并補錄唐樹義與陜甘總督恩特亨額籌措官錢五十萬,修建書院五十七間齋房軼事。清代作家、詩人吳敏樹后來在《湖北按察使貴陽唐子方先生哀辭》中寫道:“公往以名舉人,為縣令湖北,以才能發聞,洊陟藩翰?!?/p>

吳敏樹,籍貫湖南岳陽,清代名宦左宗棠的同學,同時也是中國柈湖文派的創始人。其詩文經史造詣深厚,著述豐碩,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經史文學財富?!昂蟽砂倌晡恼轮ⅲ淄圃鴧??!保ㄇ骞誀c語)曾,指的是曾國藩,吳,即吳敏樹。

咸豐三年(1853)三月,洪秀全、楊秀清“諸王”率太平軍一鼓作氣攻陷江蘇南京。接著就派胡以晃、賴漢英、石祥禎(石達開族兄,又名石祥開)等率部沿長江西上,先后占領安徽、江西和湖北省大部分地區,清廷大震!同月,咸豐皇帝頒詔,命唐樹義出山,以湖北按察使身份帶兵“剿匪”。唐樹義接旨,匆匆上路,千里赴任。當年五月,唐樹義抵達武昌后,帶領軍隊與石祥禎、韋?。f昌輝之弟)、曾天養等部作戰。大大小小十數次惡戰,勝多敗少,頗受朝廷賞識。這段歷史,吳敏樹在其撰寫的《唐子方方伯夢硯齋銘》中做了記載:“公驟起鄉閭,捐家室,誓徒旅,蹈鋒飲血,其軍最為雄健矣?!?/p>

唐樹義獲贊譽,遭湖北巡撫崇綸嫉妒并起意加害。唐樹義的部隊被崇綸調歸他人支遣,最后僅剩數十人。偏在這時,崇綸又令唐樹義率這區區數十人于金口布防,堵截太平軍水師。咸豐四年(1854)正月,石祥禎等率十萬大軍沿江而至,黃州、金口一帶的清軍潰逃四散。正月二十三日早上,唐樹義所乘炮船被檣櫓蔽日的太平軍水師重重包圍,唐樹義從容寫好遺疏后投江自盡,卒年62歲。同月稍早,湖廣總督吳文镕亦因兵敗投水塘自盡。與吳文镕、唐樹義相交至深的曾國藩等獲悉唐陣亡內幕,皆怒不可遏!遂上奏以“貪生怕死”、“臨陣脫逃”之罪彈劾湖北巡撫崇綸。崇綸最終被朝廷問罪賜死,在陜西服毒自盡。

唐樹義遇難后,朝廷以其人品和卓越功勛,賜謚“威恪”。

唐樹義在世期間,凡涉地方公益事皆大義捐資,出手甚為慷慨。但是咸豐三年,這堂堂的陜西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卻為赴湖北上任所需的盤纏發愁。幸得兒媳姚氏(唐炯之妻)變賣奩田,才解了公公的燃眉之急。

文官不愛財,武官不懼死,唐樹義二者兼備。究其原因,主要源于父親唐源準早年對他的教育。嘉慶十年(1805)唐樹義13歲時,父親唐源準親手為他批改蒙學課本,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嘗聞君憂臣辱,君辱臣死。此千古人臣之大義也!”

這是一個父親給愛子灌輸的價值觀、生死觀。孰料50年后,唐樹義果真以悲壯的投江殉國,酬答了父親對他的教誨。

一、父子巡撫  忠臣良將

烏當區水田鎮有一條河叫“白巖河”,流經竹林村蔡家寨的這一段也叫“洗馬灘”,乃“咸同名將”唐炯親自命名。洗馬灘北側約三百米處,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木結構建筑物,鄉人稱“唐家大院”。堂屋花窗上鐫刻的“一品當朝”、“祿位高升”等文字,折射出當年主人的風光與尊貴。否則依舊時規矩,做官未到督、撫職位,怎敢以“一品當朝”自夸?!

清咸豐四年(1854)春末夏初,貴筑縣水田壩,一位年輕的富家公子在當地士紳長老的擁戴下,召集青壯年數百人聚在一起,商討地方大事。此人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咸同名將”唐炯當然,“咸同名將”之譽是后來的事情。咸豐初年的唐炯,還只是一個愛讀書、愛思考的年輕舉人。

咸豐四年(1854)正月,唐樹義在湖北金口投江殉節后,唐炯發誓要找到父親遺骸,歸葬故里。但是,想在長江中尋找唐樹義遺骸,無異于大海撈針!唐樹義的舊友王柏心、左宗棠、胡林翼、曾國藩、駱秉章、張亮基諸公,雖竭盡全力幫助尋找遺骸,均以失敗告終。這個時期,王柏心、左宗棠二人應湖廣總督張亮基之聘,擔任其幕僚。42歲的貴州黎平知府胡林翼,奉詔率六百黔勇一路跋涉,剛進湖北地界。唐炯按照父親訣別時的囑托,向“胡叔叔”轉交了湖北布政使司衙門的官印,并告之父親已經殉國。胡林翼聞知噩耗自然是悲痛欲絕,他把自己的一匹軍馬送給唐炯,助其快速脫離險境。

唐炯回到貴陽,在成山墓園修“衣冠?!?,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其自述曰:“遵遺命,衣冠招魂?!?/p>

唐氏在貴筑水田壩建“成山墓園”,始于長奶夫人六世孫唐源準。嘉慶二十五年(1820)九月初九日,陽山公唐源準病逝于陽山知縣任上,享年54歲。唐樹義將父親遺骸運回貴州,于道光二年(1822)安葬于貴筑縣烏當成山,并在當地蔡家寨結廬守孝。自此開始,成山漸成唐氏墓園。道光三十年,著名學者王柏心曾受唐樹義之托,為唐源準撰《贈湖北布政使廣東陽山縣知縣唐公神道碑銘》。

陽山公唐源準老人落葬成山,迄今近二百年矣!廣東陽山縣距離貴陽數千里,唐樹義當年選定貴陽府貴筑縣水田壩作為父親的長眠之地,這里面究竟有何奧妙?

要了解這個問題,唐樹義遺著《夢硯齋遺稿》是值得一讀的。書中,唐樹義寫于道光初年的《先府君葬地記》,對成山墓地有這么一段描述:

茲山土色皆紅,容棺處間黃白赤泥,人咸稱為福地。要其四山圍繞,若兒孫羅列。西北有山曰方山,方正而聳拔。背面二水夾流,去塋地東二里而會,殆庶幾晦翁所謂山水環合者歟!若城郭、道路、溝渠、耕犁,則塋地勢高,外宏敞而內狹,與風泉水蟻之患,竊意皆可以避。且距省會四十五里,異日,雖勢家亦無從奪焉!《記》曰:葬者,藏也。斯亦求盡夫藏之之義耳。其他富貴、禍福,吾烏能知之。工既竣,因以此意書于石陰,俾我子孫知葬親之道,當本諸禮,審諸心。毋托高論以矜異,毋狥邪說以滋惑,斯為得云。

代代相傳的“忠”與“孝”,是成山唐氏家族的亮點,也是其久盛不衰、人才輩出的傳家秘訣!“毋托高論以矜異,毋狥邪說以滋惑,斯為得云”。所謂矜異,即自我拔高,夸耀或強調自己與眾不同。古今文場,此類角色屢見不鮮。對此類華而不實的“讀書人”,唐樹義先生似洞若觀火,且很不恭維。盡管他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其他富貴、禍福,吾烏能知之。”然而字里行間,卻未掩飾他的厭惡和鄙夷。

咸豐四年夏,身帶重孝的青年舉人唐炯在水田壩召集父老青壯,商討什么大事?關于這個問題,除《貴州省志·軍事志》等方志外,唐炯《成山老人自撰年譜》中敘述周詳:“甲寅(咸豐四年)夏,桐梓楊鳳作亂,圍遵義郡城……乃請于官,立忠孝團。分十二局,局各設于適中地,推舉父老之公正殷實者主之。余曰,團立矣,而不練猶無團!乃擇其子弟之壯健者,局數十人教以擊刺、勒以什伍,余時閱之。”

咸豐初年,清王朝山河凋零,內外交困,危機四起,搖搖欲墜。位居貴陽東北一隅的水田壩,成了青年舉人唐炯的用武之地。他時而坐鎮水田壩操練團丁,時而跨馬揮槍上陣拼殺。數年間軍功卓著,漸為府、縣乃至于朝中所聞。

同樣是咸豐四年(1854)秋天,唐炯人生里出現了又一樁大事。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譜》載曰:“父親衣冠招魂)葬有日,得彭器之書,巡撫青麟以尋獲先君骸骨入告?!币簿褪钦f,在王柏心、左宗棠等人和湖北官府的努力下,唐樹義的遺骸找到了!

唐炯葬父,乃其人生重要轉折點。

咸豐三年十二月,25歲的唐炯由貴陽起身,趕赴湖北探望父親。咸豐四年(1854)正月二十二,即唐樹義陣亡的前一天,唐炯抵達湖北金口“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唐炯萬萬沒有想到,這就是自己與父親的生離死別!該過程在其自述中有詳細記載:

正月二十二日馳抵金口。先君略問家事數語,即告以誓師始末。時巡撫尚遣人持令來調。炯問如何處置,先君奮然曰:“丈夫寧如江中丞(湘軍悍將江忠源)死耳!”次日難作!余奉遺疏及按察使印倉皇奔走,道遇胡公林翼,以印授之。胡公贈一馬,每日辨色冒雨行,逮夜半借宿道旁茅舍。衣履透濕,無可易者。乃聚松毛燃火燎之。氣騰騰上,自踵至頂以次干,便倒臥地上。時居民皆遷避。往往竟日不得食。如是七日始達岳州(今岳陽)。

咸豐四年(1854)十一月,唐炯自貴陽啟程,第二次趕往湖北武昌。在王柏心、左宗棠等人的幫助下,唐炯雇請車馬,將父親遺骸運往貴陽。千里迢迢,路途艱辛。看當下,關山迷茫兵荒馬亂;想未來,前路漫漫,人生坎坷!唐炯葬父這一過程,其自述曰:“十一月馳至金口,啟棺征驗不爽,乃奉以歸,葬于成山。衣冠柩附焉。始末具碑陰記!”

威恪公唐樹義死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其遺骸歷經三次起葬。唐炯撰文、鄭珍書丹的唐樹義碑陰中,過程、原委有詳細記載,內容載《貴州通志·人物志》。

唐樹義遺骸最終得以歸葬成山時,其早年守孝的墓廬經多年陸續擴建,規模已今非昔比:不僅占地面積大增,且添置了亭臺樓閣和衣食住行所需的各種設施。唐樹義在世期間名之成山草堂,咸豐初年,唐氏在堰塘坎建待歸草堂后,成山草堂又有了“唐氏別業”、“成山別業”等雅稱。

咸豐五年(1855)四月二十八日,在湖北按察使唐樹義殉難一年零三個月之后,其子唐炯主持葬禮,在位于今烏當區成山的唐氏家族墓地隆重安葬了父親遺骸。柈湖文派著名學者吳敏樹受唐炯之托,撰《湖北按察使貴陽唐子方先生哀辭》。著名學者、《遵義府志》主編莫友芝受托撰《通奉大夫、二品頂戴、湖北按察使、前湖北布政使唐公神道碑銘》。著名學者、翰林院編修黃彭年受托撰《清故通議大夫湖北按察使唐公墓志銘》。

唐炯自己草擬的墓碑陰記,則托付其表兄鄭珍書丹。

作為當時赫赫有名的大學者,鄭珍對表弟唐炯非常敬佩。有感于表弟的血性剛烈和至忠至孝,鄭珍曾為唐炯寫過不少詩、文。其中一組詩,后來陸續收于《鄭珍全集》、《巢經巢詩集》等多種詩集中。

該詩作于唐府,全詩由序和四首七律組成。題曰:《咸豐六年二月二十三日,偕唐鄂生往其成山別業,拜子方先生墓,因為書碑陰,留二日。聞賊度輕水,鄂生督團眾往攻擊。余遂還行省。往返得詩四首,用高秀東 1紙,書質鄂生》。

鄭珍曾多次得到過唐樹義的幫助,他為此感念不已。咸豐六年(1856)的成山,唐樹義剛落葬不久。此時此刻,面對表叔唐樹義的墓塋,鄭珍心里的凄涼、悲痛油然而生:“成山端莊如偉人,諸峰羅揖唐公墳。謖謖長松響終日,察書恍惚來精魂。致命歸君骨歸父,華屋丘山感今古。羅平妖鳥今七年,太息人亡淚如雨。”

此時,貴州各地少數民族起義風起云涌,到處都是兵荒馬亂、治安敗壞的慘景(這段歷史被后人稱作“咸同戰亂”)。以下56個字,一代巨儒鄭珍則以其獨特的詩人視角,為研究軍事的史家提供了唐炯在水田壩辦團打仗的描述:“寨戶麕奔督師走,賊軍燒過巴江口。唐君夜號毛葫蘆 2,火把驚喧四村狗!兩年辦賊初恃兵,兵不足恃招練丁。今日練丁去何處?嗟爾團民苦此行!”

除此而外,詩歌里還有一種真誠的、令人感動的憂民情懷:“夜半雪聲蟹行竹,朝來不見麥與菽。老夫歸路傲前人,誰到清明踏瓊玉?坐聽農語生客愁,豆莖麥穗俱斷頭。飯至唇邊忽奪去,人事天時真可憂?!睆摹罢l到清明踏瓊玉”一句,我們可以得知,咸豐六年清明前夕,烏當一帶不僅降雪,而且還不小。無論烏當、水田壩還是巴江口(今日龍里縣所屬的巴江鄉),老百姓的生活皆苦不堪言。否則,大詩人鄭珍怎會有“飯至唇邊忽奪去,人事天時真可憂”的感慨?

咸豐六年,唐炯捐知縣;九年,被朝廷派往四川南溪任職,時年31歲。以建功立業、報仇雪恨為私念,以忠君愛國為宗旨,以招兵辦團為途徑,舉人唐炯在貴筑水田壩發跡起家,一步步走向了更大的人生舞臺,終成一代名將!

二、地設陡險  天縱奇才

唐炯早年在諸多文武職位經受歷練,光緒八年(1882),唐炯擢任云南布政使,次年(1883)升云南巡撫,光緒三十四年(1908)晉太子少保。

在80余年的人生歲月里,少保公唐炯對“貴筑東北隅”情有獨鐘。一者,這里有唐家墳山;再者,其一生榮耀與輝煌,肇始于早年辦團。在成山老人唐炯眼中,“貴筑東北隅”的水田壩,既系其人生之風水寶地,更是成山唐氏至高無上的家族圣地!《成山老人自撰年譜》敘述威恪公唐樹義的安葬過程時,唐炯順勢借筆,表達了他對烏當這片土地的一片深情:“自遭亂,上下游故家大族,塋地咸被掘毀。明孫文恭公墓亦不保。而此山(即成山)陷賊八年獨無恙!豈非先君居鄉恩惠在人,而余又盡人事,有以絕其覬覦之心耶?子孫識之。”根據這段文字,唐炯當年在水田壩辦團的良苦用心已不難揣測!

同治、光緒年間,唐炯每遇彈劾賦閑,難免心情郁悶,于是?;刭F陽調理心態。到水田壩消夏避暑,享田園之樂,更成其人生快事。蔡家寨附近有座小山原本無名,唐炯為其起名“唐家山”。寨前白巖河則被唐炯起名“洗馬灘”。

古人愛以“孝心可庚”來贊揚孝子賢孫,唐炯移植祖先生活過的遵義洗馬灘為白巖河命名,用意不外緬懷先人,著實“孝心可庚”!

宣統元年(1909),自號“成山老人”的唐炯病逝于貴陽。其子孫依照遺囑,將少保公唐炯安葬于今烏當成山唐氏墓園。此后,其后人唐我墉、唐我垣、唐我圻、唐我圭、唐爾錕、唐爾銅、唐爾鏞、唐爾銘,及眾多的兒媳、孫媳,大多安葬于成山唐氏墓園和附近的梅花嶺(今新堡鄉隴上村)。

少保公唐炯一生興趣廣泛,才兼文武,尤喜地方公益事。光緒三年(1877),唐炯在四川做官。貴陽扶風山陽明祠年久失修,學者羅文彬等倡議修復。唐炯與好友丁寶楨(時任四川總督)召集川內同鄉聚會,捐款襄助。丁寶楨捐銀三千兩,唐炯捐銀二千八百余兩。唐炯將銀票寄往貴陽,委托羅文彬、袁思韠主其事。光緒六年(1880),久負盛名卻又廢棄多年的陽明祠修葺一新。唐、丁、羅、袁諸公義舉,從此在貴陽傳為佳話。

唐炯善經營。光緒年間曾與士紳于德楷合資創辦“貴陽同濟堂藥房”。這是迄今為止,貴州唯一一家正式享有“中華老字號”資質的醫藥企業。130多年過去,同濟堂仍然深得市民信賴。筑城老輩人談及同濟堂往事總是繪聲繪色、稱贊有加。

唐炯善用兵,作戰勇猛,人稱“唐拼命”。其戎馬生涯亮點甚多。同治二年(1863),唐炯率川軍“安定營”參與圍堵石達開。在此期間,唐炯因向四川總督駱秉章建言而立下奇功。此事在《清史稿》中有詳細記載:“(炯)以疾還成都,秉章詢寇勢。時寇退滇邊,聲入黔,炯曰:‘此誘我軍東下耳。彼必走夷地,乘虛入川,寧越宜警備?!矶苋胱系兀瑥驼埱蔡朴迅姶蠖珊佣笾?。達開返西岸,退為倮夷所窘,食盡乞降,梟誅之?!?/p>

九年前即1854年正月,在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指揮下,其族兄石祥禎的追殺導致湖北按察使唐樹義全軍覆沒,投水殉國。九年后同樣是在“水邊”,唐樹義之子唐炯建言獻計,成功助剿石祥禎的族弟石達開,此舉算是報了殺父之仇。

此外,從清政府的利益立場來說,唐炯在平定咸同苗民起義一事上是功不可沒的。同治六年(1867),朝廷派唐炯回黔督辦“援黔”軍務。唐炯率部下萬余兵馬殺回故鄉,原本想與黃號軍首領何德勝這個“老朋友”提刀重逢、一決勝負。哪知這年十月,何德勝病逝于開州轎頂山。其妻黎氏率領殘部繼續與官府為敵。半年后,經唐炯率部猛攻,黃號軍占據多年的甕安玉華山、平越(今福泉市)上大坪、開州轎頂山等依次收復。唐炯獲遷道員,賜號“法克精阿巴圖魯”。

唐炯從政多年,但晚年仕途不暢。其一生中,雖曾先后得曾國藩、駱秉章、丁寶楨、左宗棠、張之洞、岑毓英、張佩綸等朝廷重臣及封疆大吏賞識,但職務卻時降時升時免,上上下下羈絆回復。光緒十年(1884)中、法兩國為越南開戰,唐炯臨危受命?!懊伴_化防守,于軍前除巡撫。誤聞將議和,亟還省履任。上大怒,褫職逮問,刑部定讞斬監候。久之,上意解,三歷秋審,赦歸?!保ā肚迨犯濉ぬ凭紓鳌罚?/p>

經張之洞、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岑毓英等重臣斡旋,唐炯的冤情真相大白,遂化險為夷并官復原職“賞還巡撫銜”,督辦云南礦務。光緒三十一年(1905),唐炯以生病為由遠離官場,光緒三十四年(1908),唐炯晉太子少保。后在貴陽病逝,享年80歲。

唐炯后裔之孫輩中亦不乏名流顯宦。例如,唐爾鏞、唐爾銅,其甫入壯年即遭逢“辛亥革命”等波瀾壯闊的政治變革,分別擔任過北洋政府教育司司長、中華民國北京政府財政司司長。唐爾鏞一生熱心文教,在貴陽創辦師范傳習所并任堂長(即校長)、貴州通省公立中學堂(今貴陽一中前身)任監督(主要負責人),創辦了貴州最早發行的報紙《黔報》。唐爾銅又名唐瑞銅,字士元,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進士,辛亥革命前出任大清銀行清理處總辦,民國二年(1913)九月,被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任命為中國銀行總行行長。中行貴州分行、重慶分行乃其主持籌建。

需要強調的是,唐炯的前輩,例如唐一元、唐廉、唐羲伯、唐惟明、唐惟安、唐金等,大多曾任知縣等職。唐炯的長孫唐尓錕乃“唐家大院”的最后一任主人。唐爾錕,當地人稱他“唐大胡子”。光緒年間曾在云貴總督李經羲帳下任幕僚,后歷任廣西全州知州、廣西林州知州和貴州鹽務局長等職。1916年2月8日,袁世凱下令免去劉顯世“貴州護軍使”一職,命唐爾錕取代劉顯世,統管貴州軍務。唐爾鏞的弟弟唐爾銘曾在云南擔任過云龍知縣,他也曾多有善舉造福鄉邦,是清末民初貴州文教界的著名人物。

三、成山在烏當

唐樹義、唐炯父子建于貴筑水田壩的成山別業規模宏大,傳承有序,世代由長房長孫繼承。但出于保護祖宗墓地的需要,唐氏家族對別業的具體地點三緘其口,對外僅以“成山”二字虛以掩飾。知底細者寥寥無幾,僅限唐氏至親密友,如鄭珍、莫友芝、陳鐘祥、黃彭年、王人文、張之洞等。其中,王人文、張之洞皆唐家女婿。

同治三年(1864)至光緒十六年(1890),鄭珍、莫友芝、黃彭年等陸續去世。宣統元年(1909),唐炯及其妹夫張之洞相繼去世。自此以后,外界幾乎無人知道成山的具體地點。厚重的歷史煙塵掩蓋下,人們只記得貴陽堰塘坎的唐家花園和唐炯主持創辦的同濟堂,卻不知成山唐氏發跡于“貴筑東北隅”,更不知唐氏在“貴筑東北隅”的水田壩建有成山別業……

成山,貴陽唐氏家族的重要文化符號,它也是清代名宦、學者唐樹義留給后人的世紀之謎!“成山在哪里?”長期以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鄭珍、莫友芝兩位西南巨儒和外交家黎庶昌,被譽為貴州“清三杰”。清咸豐六年(1856)春天,鄭珍曾隨唐炯到烏當成山“拜子方先生墓”,并為其書寫碑陰。

巧合的是,158年之后2014年3月21日(農歷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在烏當區水田鎮竹林村,筆者意外拾得一塊重約40公斤的墓碑殘片,地點就在唐氏墓園的山腳下。據目測,殘片最長處約50厘米,最寬處約30厘米,乃碑文之結尾部分。字體乃傳統的隸書體。其中有“痛哭”、“十二月二十日自漢”、“臨難時命炯歸”、“奉歸”等文句,落款為“鄭珍書”三字。

當地村民告知:此乃少保公之父唐樹義的墓碑。“文化大革命”期間,該墓碑被人錘擊鏨鑿,刻意搗毀,距今已近半個世紀。細觀殘片,雖被棄于荒郊野嶺,泥土掩埋多年,但文字筆畫仍很清晰,沉穩有力,書法水平極高。

同月二十三日,即158年前(咸豐六年,1856年農歷二月二十三日)鄭珍為唐樹義書寫墓碑的同一天,唐氏后人唐之樞、唐桑等聞訊趕到水田壩蔡家寨的唐氏墓園。經過核實,唐氏后人認領了墓碑殘片(簡稱“鄭書墓碑”),后將其運走珍藏。

2014年4月1日,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出具《關于貴遵高速施工范圍內唐氏家族墓地的情況的說明》,從學術專業角度,對出土的殘碑及唐氏家族墓葬群做出了權威認定。由此揭開了成山唐氏的家譜密碼:今日烏當區水田鎮竹林村一帶,就是唐炯、鄭珍、莫友芝等人筆下的“成山”!同年4月12日,唐氏家族后裔匯聚水田壩蔡家寨,隆重舉行成山唐氏70年來的第一次祭祖典禮。少保公唐炯的重孫原貴州省水利廳副廳長、高級工程師、98歲的唐繼善老人,率子孫后輩在祖墳前含淚秉燭焚香,虔誠跪拜唐氏先祖。

2014年4月17日,烏當區人大常委會組織人大代表,對蔡家寨唐家大院、唐氏祖墓等處的文物保護工作進行視察。馮飛以“成山文化研究者”的身份受邀參與視察。并依照烏當區人大常委會的日程安排,向人大代表介紹了成山文化的起源、定義及歷經滄桑的發展歷程。同月29日,烏當區人大常委會做出決議,要求政府將蔡家寨唐家大院(成山草堂)、唐氏祖墓等列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同年6月23日,貴州省文史研究館、烏當區委宣傳部聯合主辦“成山文化研討會”。貴州省文史研究館組織館員和省內學術界各領域專家一行20余人,前往水田壩成山進行實地考察。省文史館館長顧久、副館長靖曉莉及《貴州文史叢刊》編輯部參加了此次活動。此次活動因專家人數眾多、規格較高而令人矚目,《貴陽年鑒》將此次活動載入“貴陽2014年大事記”中:“成山文化研討會在烏當區舉行,省文史館館長、省文聯主席顧久出席。與會專家肯定‘成山在烏當’的觀點,還從考古學、史學、文學、書法等角度對成山文化展開多學科的分析與論證,并對成山文化的研究和品牌打造提出意見和建議?!?/p>

最后,顧久館長總結說,將成山文化打造為一個文化樣本,可有三步走:一、保護:整體規劃,把文化遺址打造成文化古鎮;二、整理:深入挖掘唐家每一代人的家族史料;三、發掘、闡發:重視家族傳統文化的現實意義。

結束語

我家成山下,塵事終年少。每當秋風時,一樽共清曉。

美人來如云,落英餐亦飽。自從被饑驅,幽光為誰好。

老屋余數椽,比復兵火燎。失計夫何言,念來徒自咬。

幸此百本菊,緩我愁腸攪。弱女雖非男,固足慰衰老。

止恨師淵明,投劾去不早。

這是唐炯遺著《成山廬稿》中,一首起名《菊》的詩歌。以直白如話的“我家成山下”入詩,《成山廬稿》中不止一次,我們由此可知,唐炯先生之所以晚號“成山老人”,實有深意??v觀其一生坎坷,唐炯對“貴筑水田壩”的那份深情,顯然已超出簡短“成山”二字之詞義所限,更不容欺世盜名者以種種借口,挾利玷污。

遙想當年,叱咤風云的咸同名將、少保公唐炯老人,時而目光如炬,昂首牽引老邁之軀,長須飄飄行走于曾經浴血拼殺的水田壩,時而躺在蔡家寨“唐家大院”的涼椅上消夏避暑,盡享田園之樂,令人羨慕,何其美哉!情形種種雖成過往,卻令人感慨。唐炯老人以八十高齡辭世后,其后嗣仍與蔡家寨地鄰老幼和睦相處,留下幾多人情佳話,浸潤并撫慰著這片歷經滄桑的土地……

 

作者補記

此文總計不到2萬字,但是采訪、撰寫和后來完善的過程卻歷時十載。在艱難的探索、佐證中,西南大儒鄭珍先生的后裔鄭昌爺爺、海內外眾多的成山唐氏后人,給了我最為寶貴的信任、期待和無償的幫助。他們中有百歲老人、原貴州省水利廳副廳長唐繼善爺爺,有百歲老人、原重慶市政協領導唐之棟老伯伯,此外還包括貴陽92歲高齡的唐瑗老姑太,武漢83歲高齡的唐燦老姑太,貴陽唐之樞叔叔以及居住在加拿大和臺灣的可兒阿姨、麟叔、欣叔等。

另外,我還曾陸續聆教于國內學術界各個領域的諸多前輩,如閻崇年、馮楠、馮濟泉、顧久、張祥光、梁太鶴、黃萬機、王蔚樺、譚佛佑、梁茂林等先生,并曾得到過婁清、李飛、王堯禮等學長的勉勵和幫助,受益匪淺!如今,我敬重的馮楠館長及鄭昌、唐繼善、王蔚樺、王遠道等諸老,已先后辭世。每每憶及聆教之往事,總覺歷歷在目,余心抽搐、不勝痛哉!今日特借拙作再致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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