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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晚飯5

沈書枝

 

夏天的晚飯里,最使我懷念的是從前菜園里的幾種園蔬。尤其當天氣逐漸炎熱,每到傍晚,想起要去食堂吃飯,心里便涌上一陣烏躁時,對清滋淡味的念想就愈加深切。菜園在舊家屋后,和奶奶家相接,大約半畝見方,里面有七八行菜畦,我們和奶奶家各種一半。那時媽媽還在家里,因為她的勤快,菜園從春到秋都種滿菜蔬,足供自家平常食用。陽春德澤,萬物生輝,及至初夏,正是一年中頭一個園蔬豐成的時節。這時相繼成熟的有萵苣、豌豆、蠶豆、土豆諸物,田間農事也逐漸繁忙,打水耕田過后,拔秧栽秧正是時候。家家戶戶早出晚歸,這些應時易得的菜便成為一日三餐中不可少的佐蔬。早飯和中飯都有些草草,唯晚飯最有余裕,可以在青冥的天光里細酌慢咽,因此在記憶里也最可珍重吧。

萵苣我們稱為萵筍。頭年夏天留一兩棵長得高大的萵筍下來做種,到秋天收籽撒播,年邊前后才在菜畦上挖出一行一列的小洞上秧子。春來澆一點水,澆一點糞,從霜天里塌塌的一團紫紅抽成碧綠的薹莖,仿佛都是一時間的事。萵筍上市時,春天還在枝梢流連未去,綠陰初成,天氣猶清。我們砍了萵筍回來,去葉削皮,切成細絲或薄片清炒,顏色青鮮如玉。萵筍葉掰下來時,會有白色的乳汁流出來,味道苦苦的,好像小鵝喜歡吃的苦菜割下來時流出的乳汁一樣。這葉子我們也吃,上邊的嫩葉和萵筍同炒,下面的葉子,揀青綠肥大的,把葉肉捋去,只留中間的一條莖,掐段清炒來吃。因此吃萵筍時,桌上往往同時有兩盤菜,一盤萵筍絲,一盤萵筍葉子,萵筍葉子略微有些清苦。那時我很喜歡削萵筍皮,喜歡萵筍心幾于透明的碧色,年齡卻實在很小,不許做這樣危險的事,只能趁媽媽做事做到一半悄悄來削。握住家里那把沉沉的大菜刀,學著將中指伸得筆直,貼住刀壁,然后削去,心里每有一種代大匠斫的歡喜。只輕輕一削,萵筍肉已削去厚厚一塊,回頭媽媽看到要罵的!我趕緊把刀和萵筍都丟到籃子里,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逃走了。

萵筍除清炒外,可以切片或切絲涼拌,清脆可口,這種吃法我們那里卻好像不多見。到萵筍太多吃不退的時候,就可以做腌萵筍。把萵筍皮削凈,整條加鹽略漬,然后曬干,再稍加鹽,用壇子收拾起來便可。這種腌萵筍吃起來很爽脆,葉靈鳳的《能不憶江南》里所提的一種“萵筍圓”,與之似即一物,其區別只在于后者要由粗到細盤成一只小圓餅的形狀,講究的還要在中心放一片曬干的玫瑰花瓣。葉靈鳳雖然在香港生活了很久,卻念念不忘故鄉南京的幾種蔬食,萵筍是其中之一。文曰南京的萵筍特別肥嫩而長,去皮后仍可以有一尺長,醬園中醬萵筍一年四季不斷,萵筍圓則由茶食店應時出售。這萵筍圓在張愛玲的《半生緣》里也出現過一回: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萵筍腌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只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只,想著你也許愛吃。’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著這種腌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這里是將萵筍圓配粥吃。葉靈鳳也說,萵筍圓是送粥的妙品,下酒亦妙,單做零食也相宜。或者配茶淘飯吃也好。我們那里不常吃茶淘飯,有的是白水泡飯,配上腌萵筍微微的咸味,也是很相得益彰的。

豌豆與蠶豆比萵筍稍晚,差不多于立夏后上市,到小滿已接近尾聲。豌豆還是嫩殼的時候,里面一星星米,剝來生吃,有一股津津的甜味。等到豌豆米飽滿,摘回來剝了清炒,或打湯,也有連青殼子一起用鹽水煮了吃的,都是簡單的做法。我愛連青殼一起煮的豌豆,覺得好看,吃起來很有意思。豌豆殼為夏風吹老后,則連根株一起拔回,摘下豆莢,剝了米,加水與油鹽煮熟了吃,粉沙沙的可以當飯。這時家家飯桌上都少不了一碗,一餐吃不完,收在碗櫥里,下一餐端到飯鍋頭上再蒸一遍吃,不舍得隨便倒掉。豌豆蒸的次數多了,就有點黑黑的。

蠶豆和豌豆同時,做法也相近,無非清炒、打湯與連殼煮而已。打蠶豆雞蛋湯,清湯底一層新豆載沉載浮,湯水隱隱透綠。連薄殼煮的蠶豆,鄉人美其名曰“五香豆”,實際只是油鹽加一味八角“香”出來而已。這種簡陋的五香豆連小孩子也會做,我們曾經趁放牛時在河邊田埂上挖洞來煮,帶上小鐵鍋、豆子和調料,偷抱些田里打過籽的油菜稈子當柴火燒。煮熟的五香豆皺皺的,顏色灰綠,吃起來軟而香粉。

吃不完的老蠶豆,曬干后收存,到冬天可以炒來吃,是消磨時日的佳品。因為十分堅硬,非得在唇齒間慢慢廝磨,才能吃出淡淡的粉香。鄉人抹紙牌時,例以老蠶豆做籌碼,一粒蠶豆抵一個角子。這是一種輸贏很小的博戲,往往一天不過幾塊錢,故壯夫不為,喜歡的只有老人與婦女。媽媽也愛抹紙牌,一年到頭歇不得幾天,只有冬天,趁著雨雪天氣,才能坐在桌邊,稍稍得一個閑暇的白日。期間還要做中飯給我們吃,但她已是很快樂的神情,踏著雪回來給我們煮豬油白菜年糕了。

那時我們剝蠶豆,常常要找一點東西來玩。把大殼剝去后,露出里面薄綠的軟殼,用指甲把薄殼的兩面挖下來,只留四周一圈,小心把它褪下來戴到手上,襯著豆殼頂上一線黃色的如冠的東西,恰如一只戒指。我們有時一雙手上要戴三四個“戒指”。不高興做“戒指”的時候,就隨便撿一些薄殼套到手指上,笑嘻嘻地去撓人。

這時節已著單衣,入夜蛙鳴鼓噪,蚊蚋成陣。但一場雨過后,天氣必還要陰涼一兩天,如初春之輕寒。到土豆出現在飯桌上時,則仿佛一個節點的宣告,時序從初夏轉入盛夏了。鄉人稱土豆為“洋芋”,小者勻圓如枇杷,稍大者亦不過如鴨蛋大小,有玫紅與淡黃二色,不同于城市里所賣的粗大的塊莖,然而滋味也有云泥之別。吃時用碎瓷片刮去表皮,初挖出的土豆表皮很容易刮去,用手指也可以摳掉,擱置漸久的入水略泡一下,也就容易刮了。切片加油、鹽炒熟,或用清水打湯,味極香糯可口。那時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種洋芋打湯,舀來泡飯,可以連吃三碗。偶然陰雨無事,也把土豆洗凈連皮用鹽水煮熟,吃著玩。到土豆的季節過去,家里陰涼地方還積著從地里挖回來的一小堆,可以慢慢吃很久,漸漸有些泛出青色,發了小芽出來,這些后來都留著做種。

到了雙搶時節,田事愈發忙碌起來。一邊割稻打稻,一邊給打過稻的田灌水,犁作出來,把晚稻種下去。如果遇上天不下雨,水塘里只剩下最深的幾個蕩里還殘存一點水,這時要像打仗一樣搶水。有時爸爸徹夜不歸,守在塘埂上看水泵。因為鄉下供電不穩,如果沒人看守,常常會把水泵燒壞。塘水且淺,每隔一兩個小時,要將水泵下移一段才能吸到水。清夜里月亮尚未落下,便可聽見村田里鞭牛犁田聲。盛夏的晚飯從堂屋里逐漸移到門前的場基上,搬一張小桌子,或竹涼床,擺上菜,坐在竹椅上吃飯,一來外面較為敞亮,可以省電,二來鄰里間可以說些閑話。爸爸喜歡喝一點慢酒,即便這樣忙亂也不愿割舍,那酒還常常是派我們去小店賒來的。我們的晚飯常常比別人家的稍晚,爸爸緩緩酌杯時,已經有吃過飯的打著扇子乘涼,過來說話了。主客不免先對桌上的菜評點一番,其實各家都沒什么區別,無非是黃瓜、茄子、豇豆、空心菜、瓠子、青豆幾種,或清炒,或氽湯,都是些清淡乃至貧瘠的飲食。偶爾有一盤葷菜,常常是從小店買回的一種“雞骨”,乃是整只雞削去肉,只余一副稍帶一層肉的架子,放在冰柜里出售。這帶霜的雞骨買回來,切塊與青豆子同燒,是大受小孩子歡迎的菜。

天還未黑前,我們被媽媽趕去洗澡,使勁打一塊香肥皂,把木盆里的水染得如同白漿一般。吃過飯的小孩子,跑來跑去捉場基上低飛吃蟲的蜻蜓,末了仰頭看屋檐下黑漆漆飛過的蝙蝠,脫了鞋子跟著打。系牛的空地旁,曬干的紅蓼混著碎土,默默燃著一堆煙驅蚊子。有的牛就泡在水蕩里,時不時用頭角去打一下水,聞得如嘆息一般的聲音。洗澡花的香氣飄過來,漸漸夜闌人散,小孩子在涼床上迷迷糊糊躺著,被喊起來進門睡覺。有時也聚去有樓房的人家平頂上乘涼,自家帶著席子與被單。潑兩桶水到屋頂,鋪上席子,躺下去時仍燥得人背上一驚。坐著說一會兒話,到八九點間,露水濕重重打下來,席子上一片冰涼。這時躺著,用被單把全身裹得緊緊的,望著眼前繁華如春花的星星,認一認牽牛織女在哪里,漸漸就睡著了。整個村莊都在靜寂中,偶爾遙遙傳來村犬的吠聲,等到天麻麻亮時,一日的忙碌便重新開始了。

 

 

劉亮程出生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個名叫“黃沙梁”的小村莊。《一個人的村莊》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品。在這本回望村莊的書里,“逃跑的馬”“野地上的麥子”“一個長夢”“一村懶人”都成為作者筆下的主角,真實、質樸,充滿溫情。

劉亮程的散文,最奇妙之處就在于他的既重又輕、既實又虛。他將黃沙漫天里的一事一物在文字的河水中淘洗干凈,加上純粹的思考,便創造出一個不同的世界。他總能“從每個動物身上找到一點自己”,而這一過程其實就是生命價值的自我認同過程,或者說是慢慢悟知黃沙梁對自己的全部教育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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