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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康有為論物質救國
康有為(1858—1927)是現代中國第一個境界高遠的改革家,也是第一個比較充分地使用德意志政治文化經驗的思想家。19世紀20世紀之交,康有為出亡16年,遍游四大洲,經31國,行60萬里,出入德境凡11次。其《德國游記》、《補德國游記》、《日耳曼沿革考》及若干詩作都親切而具體地敘述了德意志的歷史文化和現實狀貌,并向德國奉獻了最美好的贊辭:“吾游遍萬國矣。英國雖為歐土先驅,而以今論之,則一切以德為冠。德政治第一,武備第一,文學第一,警察第一,工商第一,道路、都邑、宮室第一,乃至相好第一,音樂第一,乃至全國山水之秀綠亦第一。”另外還有醫術第一,電學第一,工藝第一,商務第一,宮室第一,道路第一,乃至音樂第一等等。1理解、消化普魯士—德國崛起的經驗并以之為中國現代化的借鏡,是康有為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后的重要工作之一。
現代德國后來居上,迅速擁有稱霸西方世界的國家能力,這一點,已為康有為以前的一些中國人所認知。歐游途中,康有為注意到:德國既強,即有俯視歐洲各國之勢。“吾向以為中國微弱,動為歐人所凌侮……今乃知歐土諸強亦為至強之德所侮,其受凌忍氣亦如我國。此皆就英、法、奧大國言之,若比、瑞、丹諸小國,益順受其侮,不足道也。蓋強凌弱者,天道自然,人事自然。雖有圣者,只有自強發憤而已,無公理之可言也。”219世紀末的“新世界”有強權,無公理。文明的歐洲也存在弱肉強食的現象,還到哪里去找“公理”?中國要學西方,就是學德國的“自強發憤”。這就是康有為德國論述的主題。
1.“物質救國論”的含義
歐游結束后,康有為專寫一詩描述“物質救國”的典范德國:
閱彼德兵,肅肅其武。止如山立,動如潮怒。旋視他國,囂散如舞。
德人之工,日出瑰詭。既深理化,自多新制。器美值廉,壓倒大地。
德人之商,勤懇精密。皆學皆兵,歷試乃成。奄有歐東,遂勝強英。
德士之資,重毅忮懻。天性好學,深思獨至。其起雖后,其成殊異。3
追溯德國所以致強之由,反思中國所以失敗之因,康有為繼變法維新之后又提出了一個救舊中國開新中國的方案:“……較量于歐亞之得失,推求于中西之異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覆于大變之所至。其本原浩大,因緣繁夥,誠不可以一說盡之。歐洲百年來最著之效,則有國民學、物質學二者。中國數年來,亦知發明國民之義矣。但以一國之強弱論焉,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什么是“物質”呢?“物質之方體無窮,以吾考之,則吾所取為救國之急藥,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4以物質發展而不是制度變革為救國戰略,康有為此論實際上是清末洋務運動的理論發揮。
19世紀最后幾年,也就是康有為出亡后的幾年,中國的危機日甚一日:1898年,德國強租膠州灣99年、俄羅斯強租旅順大連25年、日本以福建為其勢力范圍、英國租借威海衛25年;1899年,法國租借廣州灣90年;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中國已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悲慘狀態。1901年,康有為在注釋古典時也無法自抑地流露出傷痛之情:“念我邦族,哀我種人,何為不可活若是乎?”在康有為看來,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中國軍備衰弱:“如今萬國爭于自存,德、俄且窮國力為之,舉國為兵,刻日可備。而我聞警,乃募老弱乞丐充之,豈能幸勝?”5漫游在已經崛起的德國,康有為想到了呂宋、墨西哥的悲慘命運:“吾聞美之破呂宋也,美國人告我曰,呂宋之自立軍阿坤雅度,強悍不畏死甚矣,終以無炮而敗亡。墨西哥昔極文明,制作多有過于歐人者,西班牙以炮十三攻之,墨人僅挾刀矛弓矢,無以為御,遂以三萬精兵為班五百炮隊所敗而亡。班人盡戮其文學之士,悉焚其書,而墨數千年之文明遂盡。今墨人至舉國為班之文字,無復識其文明之舊者。劫灰已盡,念之哀痛,豈料子孫無炮之慘禍及數千年文明之國人如此耶!”6呂宋有壯烈抵抗,墨西哥有古老文明,都因沒有大炮而亡國,得勝的西班牙還徹底毀滅了墨西哥文明。甲午一戰,中國敗于蕞爾小國日本,呂宋、墨西哥是不是就是中國的未來?康有為有理由擔心:“我昔之敗于日本也,其由雖多,而日槍速而及遠,我槍常不逮數里,故望風奔避。一槍炮廠而國威所系,亦大矣哉!”7有“物質”者生、無“物質”者死,這就是當代史的教訓。
“物質”的基本含義就是工商經濟。康有為周游世界的時代,正是德國前所未有的發展迅速、國力大增的時代。從1871年到1900年,德國的鋼鐵、化學、煤礦和軍事工業實現了跨越式發展,遠超英、法而僅次于美國,成為世界強國。1895年后,康有為不斷發表文章,分析說明輪船、鐵路、電報、汽球、電燈及各類農業機械對增進國力和民財的必要性,德國的經驗更強化了這一認識:“德國以貧困著,雖破法后,各種汽機未興,制造不振,物價騰踴,用品缺乏,生產甚微,豈知一旦興物質工學后,二十年間,遂軼強英而冠萬國乎?”8德國由貧困而富強,根源即在工藝大開、工商繁榮:“德之盛在工商”;“德國近古研精工藝,電尤致精,實冠全歐,英人猶就學焉……吾觀德國真無物無事不居各國上。可畏哉!德國也。海王英,陸霸法,皆遜一籌矣”。9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并未停留在洋務運動的認識層次上。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后,一些眼界遠大的漢族官僚走出了學習兩方的第一步,以“自強”為名開創了“洋務運動”。首先是一些封疆大吏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興辦近代企業,這些官辦企業很快就出現了冗員充斥、機構臃腫、貪污腐敗、管理混亂、效率低下等弊端,朝廷不得不于19世紀80年代實行“官督商辦”,即由商人出資認股、政府委派官員經營管理。但“官督商辦”又面臨著“產權不明”的問題,特別是隨著企業盈利的豐厚,督“官”們加強了對企業的“管理”或曰干預,將這些企業視同“官產”,甚至視為己產,予取予奪,無償征索,導致企業普遍衰敗。1898年,清廷頒布《振興工藝給獎章程》,承認私營企業的合法性。從“官辦”、“官督商辦”,到“商辦”,中國私營企業在夾縫中艱難生長。康有為以德國鋼鐵大王克虜伯為例,說明私有制的重要性,他明確主張中國須發展私營經濟:“且同、光數十年來所開之新器局,所皆官辦也。夫一切待于官辦,無論財力不足,不能多開也。即使財力能多開,其能有競爭至美之心,以與歐洲列強敵乎?又能有無窮之大廠乎?必不能也。”10
“物質”的另一個含義是“物質學”即科學技術。甲午戰敗后中國盛行興學校以啟民智的主張,戊戌后又風行革命、自由之思潮,其典范則是現代西方。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的軍事失敗迫使中國人承認文化失敗,并從傳統“教導的文明”(teaching civilization)轉向“學習的文明”(learning civilization),對西方的熱情持續一個多世紀依然不衰,盡管其中也有不服、怨恨乃至反抗,但“學習”確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化的基本態度。無論是學技術、學政制,還是學文化,尊西學西卻一以貫之。20世紀初,這一學習過程已經進入模仿西方實行民主革命的階段。但康有為認為,當時所倡之學皆為“虛學”而非“實學”。“虛學”就是空喊民主口號、熱衷政治革命,“實學”就是科學技術。康有為欣賞德國人注重科學方法和實際效果的做法,孜孜以求國家實力的提高。他在德國參觀最多的,一是文物遺跡,二是工廠企業。他一再浩嘆:“普之重藝若此,宜其今日工藝之盛而統日耳曼而為霸哉!蓋歐美今日之盛,不在道德而在工藝。若吾國空談名理,妙解文學,多在形而上者,而不屑形而下者,國弱民貧皆在于此。人之體殼皆血肉之軀,本一物質,不能高言玄妙。工藝乃物質之實用利物,前民最切者,得之宜強也。”11“吾之嘆美德國,又不在其虛理學,而在其實業學也。”12康有為所謂的“物質學”、“實業學”,一是指基礎科學,如化、光、電、重、天文、地理、算數、動植生物;二是指“實用科學”,即技術基礎科學;三是指“專門業學”,即工程技術科學,如“工藝兵炮者”。康認為,正是這些“物質學”而不是政律、學論,是歐人橫絕大地的根本,也是慣于凌空蹈虛的中國人必須掌握的。因此,康有為在《物質救國論》中具體分析了歐美各國科學技術之所長,對如何在國內興學、如何派遣留學生、如何聘請外國專家等都提出了若干具體建議,如學機器宜到蘇格蘭,學電學、汽機宜到美國,學實用科學宜到德國,學工藝宜到意大利,等等,這是一份中國科技現代化的初步綱要。
“物質”的第三個含義是軍備國防。康有為說“物質”,總是“工藝、汽、電、炮、艦”或“工藝、兵、炮”連用,因為“救國”的“物質”必須落實在直接體現國家實力競爭的戰場上。康有為發現,普魯士—德國崛起的兩個關鍵階段都與“尚武”有關。普魯士的興起始于18世紀有“士兵王”之稱的普魯士弗里德利希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1713—1740在位)。這位歐洲第一個穿軍服的君主,登基后即以強力打造普魯士。他“專以治兵為事,好巨人,選長軀干者為衛軍,凡物聚于所好,遂得精兵八萬,掠取瑞典南方地。雖專制殘暴,殺戮大臣,輕待文士,略似明太祖,然普之以兵力稱強北歐,卒能以小侯與奧爭霸”13。所謂“尚武”,不只是指普魯士——德國發憤治兵、驍勇善戰以及習慣于用槍桿子解決政治問題,也指其在長期爭戰中所形成的軍事性格和作風,以至于有人說普魯士不是一個擁有一支軍隊的國家,而是一支擁有一個國家的軍隊。康有為認為,無論是德國人以“整齊嚴肅”著稱的行為風格,還是普魯士—德國的迅速崛起,都與“軍容”有關。“竊深考德人所以致強之由,全在于舉國民為兵之一事也。夫舉國民皆嘗為兵,其兵之多也,人皆習于戰事,而后備兵無窮也。……吾深觀德國之工商大盛,人民多才敏,奉法皆嚴謹,行事有紀律,身健能耐苦。所游之地,所奉之職,皆能有條理,雖在遠方,合群任事,秩然不紊,肅然不嘩,迥異各國。其少年學校之教,亦與各國同耳。而德人鼎鼎肅肅、獨出冠時者,則以德人皆嘗為兵。”14游德期間,康有為對其軍備、軍械、古戰場等多有詳細記載,其《游武庫》和《游克虜伯炮廠》兩篇,對德國的軍備技術、武器產品有詳細介紹,以喚起國人注意。寫完《德國游記》三年后,康有為又寫《補德國游記》,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1907年1月14日對萊茵河兩岸戰壘(城堡)的記述與想象。在相當于中國百八十二里內,連山夾河,壘凡百數。“壘也者,故侯之宮,而爭戰之場,歐人之白骨所筑,赤血所染而成之者也。……歐土之侯,日夕披數十斤之金甲,童子亦然。引尺許之玻杯以飲葡萄酒,醉則臥地,劫搶民女,醒則出獵,入民家而奪所有,或攻鄰國而掠其商民。大舉則大劍長槍,以攻其壘。非深宵入內寢見其妻,無敢解甲者。頭目戴密孔之鐵胄,足股踏纏裹之鐵滕,甲厚如錢,楯長過丈,茍非刺喉,無自殺之。若其壘制奇詭,憑山顛而俯絕壁,峻聳入云,處處斷而續以橋,面面壁而隔以城,高下方圓,可通可絕,可降可升。不知幾經戰爭,乃得此式也。故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15慘淡風云、無限碧血造就了德意志文明,以至于旅游中的康有為深感驚恐:“臨眺山河,但覺有壘處增添異景,而五十年前蛇豕縱橫,鋒鏑鳴突,流血漬地,來因河波,為之變赤。附壘之村人,即當日依侯之隸民也。日日慘殺,月蒙劫掠,何辜于天,如是千年。”16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還特別稱贊德國海軍建設的成績和效果:“夫德國之強,而前數年海軍未備,猶為人侮。”1897年,威廉二世下詔加強海軍建設,花費巨資建造軍艦。當俄軍誤擊英船時,“吾時在倫敦,諸大臣約見,而皆以事俄未暇,舉國嘩然備戰,吾問英人,謂英海軍制勝于俄,何所慮?英人謂俄聯法不足畏,獨慮德助之耳,德人海軍近者新強也云云。即此一端,德兵艦之聲威已見,他日之掠取土地,更屬無限。”17康有為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正是德國海軍的迅速發展,觸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他之所以提出海軍問題,是因為中國是濱海之國,本來應該像英國那樣“以波濤為國”的,但實際上只限于“保守門戶”,結果則是以“萬寶儲藏”之國而在“海盜環伺”之境“坐待賊至”。沒有強大的海軍,萬里波濤不過是打開的國門。事實上,近代中國所遭遇的敵人,首先就是西來的新式“海盜”。
所謂“物質救國論”,說到底就是在列強環伺的險惡環境中,中國如何才能有力量保家衛國的問題。
2.“物質救國論”的其他形態
“物質救國論”是康有為思想的一次重要轉折。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提出了包括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一整套變法主張,如政治上的“君主立憲”,經濟上的發展工業、振興商業,文教上的“開民智”、“興學校”、“廢八股”等。歐游之后,康有為把“物質”置于比政治、文教更優先的地位。也就在提出“物質救國論”的前后,康有為還有《金主幣救國議》(1908年冬)、《理財救國論》(1913年2月)等論著,以為貨幣制度的改革是中國救亡的“神方大藥”、建立起現代金融體系即可“十年而富力無敵于天下”,如此等等,所論均重在“物質”方面。盡管康有為也明白歐美的繁榮原“不可以一說盡之”,至少還有“國民學”,即民主理論及其實踐和運動,但他真正關注并大加發揮的還是“物質救國論”,并自覺地以之與“政治改革論”、“文化革命論”相對立,以“物質救國”為近代以來中國學習西方、探索中國現代性歷程所作的總結。
……我國人今之敗于歐人者,在此一二百年間,而所最大敗遠不如之者,即在一二百年間新發明之工藝、兵炮也。凡歐人于百年來,所以橫絕大地者,雖其政律、學論之有助,而實皆藉工藝、兵炮以致之也。夫工藝、兵、炮者,物質也,即其政律之周備,及科學中之化、光、電、重、天文、地理、算數、動植、生物,亦不出力、數、形、氣之物質。然則吾國人之所以遜于歐人者,但在物質而已。物質者,至粗之形而下者也。吾國人能講形而上者,而缺于形而下者。然則今而欲救國乎?專從事于物質足矣。于物質之中,先從事于其工藝、兵、炮之至粗者,亦可支持焉。若舍工藝、兵炮,而空談民主、革命、平等、自由,則使舉國人皆盧騷(盧梭)、福祿特爾(伏爾泰)、孟的斯鳩(孟德斯鳩),而強敵要挾,一語不遂,鐵艦壓境,陸軍并進,挾其一分時六百響之炮,何以御之?18
“物質救國論”有其先驅。自林則徐、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戰略主張后,曾國藩、李鴻章等“中興名臣”推動的“自強運動”(洋務運動)就已經從買槍買炮開始興辦了一批軍事工業,還建立了世界第六、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康有為認為,這一選擇本身并不錯,但曾、李等人“未能深講而力行之”,因為他們“皆知講軍、兵、炮、艦而已,惜乎其未及物質之學,一切工藝、化、電、汽機之事也”。19沒有科學技術及相應的工業基礎,軍兵炮艦即為“無本”。所以在參觀德國克虜伯炮廠后,康有為就指出:“同治中興諸公,久更兵事,觀其章奏,未嘗不以軍兵炮艦為言,后人方嗤其變法之無本,豈知所謂軍兵炮械者,乃尤無其本耶!諸公徒知購炮,而不求自制,又不求其本于制鐵,又不求其本于化學、礦學,此真不可解答者也。”20提倡“物質救國”就是重提林則徐、魏源的主張,舉一國之力,師各國之長技,興物質、學科學、振武備,把魏源以至洋務運動的未竟之業進行到底。在這個意義上,康有為當然比同治諸公深入一步。
如果說康有為對曾、李等人的軍兵炮艦政策還是惜其不能“求其本”的話,那么他對20世紀的民主、自由、革命之論則持更嚴厲的批判態度。《物質救國論》一開頭就提出兩個正反典型:俄國彼得大帝知道國之強弱不在人之多寡、地之大小,而在物質工藝之興盛與否,所以親赴荷蘭學習造船,苦身做工,推動俄國采用各國之工藝,僅30年的工夫,俄國便“聲震全歐”。而印度王侯不明此理,只想著通過革命而獲得國家獨立,結果是萬里之土疆,三萬萬之士民,皆淪為英人的奴隸。在闡述其主張時,康有為一再申論自由、革命、民主、自立之說“皆毒中國之藥者也”。這一方面是因為空喊自由、民權、革命只會耽誤中國的“物質”發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革命或劇烈的社會變動會造成流血慘劇。早在戊戌年間,康有為就把革命描繪得十分可怕:“臣讀各國史,至法國革命之際,君民爭禍之劇,未嘗不掩卷而流涕也。流血遍全國,巴黎百日而伏尸百二十九萬,變革三次,君主再復,而綿禍八十年,十萬之貴族,百萬之富家,千萬之中人,暴骨如莽,奔走流離,散逃異國。城市為墟,而變革頻仍,迄無安息,旋入洄淵,不知所極。”211906年寫作的《法國革命史論》對1793年“流血斷頭”的描繪更為可怖。倡導變法時害怕革命,革命風潮涌動時反對革命,“物質救國論”當然可被理解為是康有為反革命論的一部分。
康有為早在1905年就寫好了《物質救國論》,但正式刊印卻是在1919年“五四”運動之后。此時中國文化思想界有兩個重要趨勢。最為醒目的,當然是學西方的文化革命思潮。其過程如陳獨秀所說:“自西洋文明輸入吾國,最初促吾人之覺悟者為學術,相形見絀,舉國所知矣;其次為政治,年來政象所證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殘之勢。繼今以往,國人所懷疑莫決者,當為倫理問題。此而不能覺悟,則前之所謂覺悟者,非徹底之覺悟,蓋猶在惝恍迷離之境。吾敢斷言曰,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22所謂“倫理的覺悟”,就是“文化覺悟”;所謂“覺悟”,就是意識到中國傳統價值的腐朽、僵化而另找出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流觀點是以西來的“民主”和“科學”為標準否定儒家傳統、“打倒孔家店”:“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23。康有為在提出“物質救國論”時,新文化運動尚未形成,但梁啟超1902年開始發表的《新民說》實際上已經提出了新文化運動的一些基本論題,在當時和后世都影響極大。康有為認為,梁啟超之所論仍然是本末倒置之論。正如墨西哥的悲劇所顯示的,文明不能自保,保文明者,“物質”也。“耶穌能為歐人之教主,而無救于猶太之滅亡;佛能為東亞之教主,而無救于印度之滅亡。”新進的美國沒有什么哲學成就,但因工業發達而國力強盛。相反,“若意大利、西班牙,崇奉天主教,其神學、哲學雖深,而物質不精,國力亦微。法國亦有然。比利時以蕞爾小國,精機器制鐵之業,遂以立國。荷蘭首創海船業,俄大彼得親往學之,則遂先霸南洋。此皆物質之功之成效大驗,不止英先創物質學而先霸大地也。德國之昔者哲學尤眾矣,而久弱于法。自勝法后,專講物質、工藝、機器、電化之學,事事業業,皆有專學,講求不過二十年,今遂勝于強英。德國工商之業,今已橫絕歐、亞、美、非之間,英人處處退縮,不獨法國已也。”24康、梁(及陳獨秀)所論各有其理,中國現代化少不了“新民”、新文化,但處于存亡絕續之交的中國,卻不能不以“物質”為優先。
“五四”前后另一個文化趨勢是反西方的傳統復興。鑒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所暴露出來的現代西方的自相殘殺,一些此前曾熱情宣傳西方現代文明的中國論者,此時卻又在不同程度上質疑西方的“物質文明”,并相信中國傳統文化可以矯正西方現代性的弊端。如嚴復有詩云:“太息春秋無義戰,群雄何苦自相殘。歐洲三百年科學,盡作驅禽食肉看。”并自注說:“戰時公法,徒虛語耳。甲寅歐戰以來,利器極殺人之能事,皆所得于科學者也。孟子曰:‘率鳥獸以食人’,非是謂歟?’”251919年3月,就法國總理被刺一事,王國維在書信中說:“時局如此,乃西人數百年講究富強之結果……若世界人民將來尚有子遺,則非采用東方之道德政治不可。”26實地考察過戰后歐洲的梁啟超,則也公開在《歐游心影錄》中渲染了西方物質文明和“科學萬能論”的破產:“二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拚命往前趕,以為可靠他向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誰?就是這位‘科學先生’”27西方的“科學先生”無路可走了,中國的“道德先生”正可為人類指出新路。盡管在“五四”西化主流面前,嚴復、王國維、梁啟超等人的這類“落后”、“復古”觀念并不顯赫,但后來新儒家的千言萬語,說明的也無非是這一點。結合20世紀末開始醞釀的民族復興、大國崛起的大氣候來看,這一傳統復興的潛流同樣是值得重視的。
在肯定中國道德文化的價值上,康有為與嚴復、王國維、梁啟超等一樣,但嚴、王、梁以之為西方科學文化的替代,而康卻沒有因世界大戰、西方分裂而改變立場,依然認為救國需要強大的物質基礎,依然認為中國需要學習西方的物質文明。如果說梁啟超等人提倡以中國精神文明補救西方物質文化的話,那么康有為則重在以西方物質文明補充中國的精神文明。康有為也沒有完全認同德國的尚武傳統。他坦陳:“吾人幸生中國,不知一統之治安者,其緩游諸國大都,而先循來因河畔,必將愀然于歐民之不幸,而自慶生存于中國之治安也。然禍福無門,得失相召,歐人以競爭致今日之治,乃反有以過我者。”28但是,就中國民性的習慣和中國所處的環境而言,養育中國人的尚武精神和軍人作風是必要的:“吾國數千年一統承平,民氣散漫,民質拖沓,其與整齊嚴肅之氣象至相反,是以弭亂而去治逾遠也。以此散漫拖沓之民氣,而當萬國競爭整齊嚴肅之兵氣,不待算而知其敗矣。然欲以救此散漫拖沓之民俗,舍舉國民為兵一義無以陰導之于整齊嚴肅之中。……中國起死回生之劑,國民化弱為強之性,無過于是。”29康有為并不認為僅僅“物質”就可以救中國,但“物質”是立國的前提和基礎,自由、民主也好,道德、精神也好,統統離不開物質。
“五四”思想的主流是取資西方以改造中國文化,由此也激活了中國傳統的復興。在此歷史語境中,既非西化又非傳統的“物質救國論”相對孤立。與康有為比較相近的,是五四吳稚暉的觀點:“國學大盛,政治無不腐敗。因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戰國亂世的產物。非再把他丟在毛廁里三十年,現今鼓吹成一個干燥無味的物質文明,人家用機關槍來打,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再整理什么國故,毫不嫌遲。”30然而,康有為也沒有像吳稚暉這樣的激進而功利,所以不存在把國學丟在毛廁里三十年的問題。對他來說,學習西方的重心是物質文明,繼承傳統的重心是道德文明,兩者須同時并舉,缺一不可。雖然現代物質文明與傳統道德文明能否相互配合這一點,康有為沒有做具體論述,但他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事實上,無論現代中國思想界在物質與精神的關系上有多少論爭,但追求富強以“把中國站住”這一點,卻是中國現代化的真正主題,“物質救國論”并不孤立。
3.文明與武明,軟力量與硬力量
中西遭遇之后,西方的力量和“厲害”令中國人印象極深。康有為將這一印象和感受提煉為一個歷史判斷:在以軍兵炮艦為先鋒的國家競爭之世,“物質”——具體言之即“兵”之勝負實已成為“文明之標志”。交戰雙方茍械有不敵,勝負立決,無可為言。康有為以德國俾斯麥的“鐵血政策”為例指出:“蓋爭亂世立國之需兵也,猶冬寒雨雪,人之需衣也。……故夫能自立而自保者,兵也;號稱為文明,使人敬之重之者,兵也;掠其地,虜其民,系縲之,劫奪之,奴隸之,而使人稽首厥角,稱功頌德者,兵也。今日本勝俄,則歐人大敬之。兵乎兵乎,人身之衣也,營壘之壁也,文明之標幟也,土地、文明之運取器也。立國而無兵,是自棄其國也。”31同樣,日本勝中國后,西人即敬之若神,而屢屢失敗的中國只能從自以為是的“文明”降為“野蠻”。
文明的命運依賴于槍炮,這樣的時代就不再是“文明”之世:
競爭之世豈有所謂文明哉?但見為武明耳。32
以“武明”說“文明”,表達的是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這一歷史趨勢。康有為認為,“新世”與“舊世”的區分,在其有無“物質”:“有此者為新世界,則日生強;無此者為舊世界,則日澌滅”。此一“物質”即是指現代工業,“新世界”即是工業文明,“舊世界”就是農業文明:“今自物質學之既新,蒸汽、電、化之機日出,無一而不易為機工之世界矣。校之以勞手足而為農世界,其比例可得而考焉。”33由農業文明進而工業文明的轉折點是瓦特(James Watt,1736—1819)發明的蒸汽機。
康有為多次盛贊瓦特(他譯為“華忒”)之于“新世界”的奠基作用,如“巧奪造化代天工,制新世界真大德。華忒生后世光華,華忒未生世暗塞”等等。盛贊工業文明是為了反思中國農業文明的貧乏。古中國專意農桑,原是因為“人道之始惟需衣食,圣人因人道而為治也”,如果真以為這種家人數口、受田百畝的農耕生活能達到“衣食足,教化興,禮讓行,頌聲作,被發美好,合哺而游”的“治化之境”,那不過是“士人數千年所想望而未得之者,徒令千年八股家贊嘆想慕,如神山樓閣而已”。哪怕是勤農豐歲,胼手胝足終歲勞作的結果“亦僅得家人僅免饑寒”而已。康有為之所論確為事實,在漫長的中國史上,即使是國家強大、文明鼎盛的漢唐之世,即使在領先當時世界的“康乾盛世”,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生活理想也只能是解決溫飽問題。歐游中的康有為看到,歐美深山窮谷的偏僻之民的家庭生活也已為舊中國“公卿之所不及”,其工余的娛樂更“有古天子之奉焉”。古中國的農耕生活絕非處筆下的田園詩,現代中國“文明之不進,民智之不開,固由教之未盡,亦由道路未通、民富未充之故,則一切根原,亦由物質不講致然也”34。只要“物質”不豐,無論是古是今都不會有幸福生活。如果說古中國對此還無可奈何的話,那么面對西方“機工世界”的挑戰,中國就再也不能沉醉在鄉土中國、農耕生活盡善盡美的夢幻之中了。
“文明”和“武明”,也就是當代政治理論中的“軟力量”與“硬力量”。在傳統中國,打江山固然靠槍桿子,但坐江山的和平年代則以綱常名教立國,“王道”總是在道義上優于“霸道”,因此總體上物質不豐、“硬力量”不強,一旦遭遇北方游牧民族的鐵馬金戈,漢族政權多是南渡逃亡,直到異族入主中原。近代以來,中國“硬力量”一敗再敗。在亡國的危機面前,康有為特別看重“硬力量”的作用就不但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然而,康有為的文化思想是復雜的。
第一,康有為并不是物質決定論者,他的文化思想并不能完全歸結為“武明”或“物質救國”。他所痛詆的“文化”是那些無助于救國的空言虛論。如舊文人好談哲學文章而輕鄙工商;如新引進的西方自由、立憲之名,權利、競爭之說,它們不但與軍國實用之學無關,而且也不如過去雖不切于時用、卻可修身寡過有益于風俗的傳統教化。康有為的理想是文武兼備,他對純粹的“武明”并不抱好感。1908年游塞爾維亞首都羅吉辣(貝爾格萊德)期間,他為這個窮兵黷武的國家感到悲哀:“撫有廣土午里疆,民愚治下無工商。但見沿途佩劍而戎裝,以兵為國可黯傷。”35在價值論的意義上,“文明”優于“武明”。武備乃是文明之具,而之所以要在工具論的意義上首重“武明”,原因在于中國原已有良好的“文明”:“夫道德哲學空論之說,中國固至美矣,不待求之外矣,求之外則益敗壞之耳。數千年之歷史、風俗、教化皆不同,而自有純粹卓立之處,亂之益害。若以立國御敵乎?強軍富民乎?則一切空論之學皆無用,而惟物質之為功。然則今日救國之術,惟有急急專從事于物質、工學之事斯已耳。”36古中國以農立國教化可美,不開新物質則無由比美歐美文物。西方勝于中國者為“物質”,中國優于西方者為“道德”。既然救中國非空論可以奏效,那么“物質救國論”就是當前中國所需要的應急方案。“武明”是“文明”的保障,“武明”落后則“文明”亦落后。但“武明”可以“救文明”卻不能代替“文明”。現代中國應該追求的,是現代工業文明;現代中國應該“保守”的,是傳統中國的道德教化和仁愛精神。“文明”、“武明”并不是并立的兩極,而是作為整體的文化中相互關聯、互動并生的兩個方面。只有在強大的“物質”基礎上,才可言道德教化和仁愛精神。
第二,康有為認識到“文明”的相對獨立性。“美教化”的中國固然不能擺脫落后挨打的命運,但物質貧乏的中國在道德上反勝于物質繁榮的歐美,這又說明文化并不僅僅依賴于“物質”。對此,康有為有兩組論述結構。其一是“物質”與現代“文明”:康有為一方面熱情擁抱“新世界”的“物質”;另一方面也揭明工業文明競爭之害:“若夫工業之爭,近年尤劇。蓋以機器既創,盡奪小工……而能作大工廠之機器者,必具大資本家而后能為之。……一廠一場,小工千萬仰之而食,而資本家復得操縱輕重小工之口食,而控制之或抑勒之。于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37此論表明:“物質”是必要的,但同時要警惕“物質”的社會后果,而中國“文明”可以在這方面發揮作用。其二是“物質”與傳統“文明”:康有為一方面以為中國救急之方在興物質;另一方面也批評部分中國人對西方的“愚妄”態度:“以其一日之強富……而遂一切震而驚之,尊而奉之,自甘以為野蠻,而舉中國數千年道德教化之文明一切棄之,此大愚妄也。”38此論表明:“物質”是必要的,但中國傳統教化也必須保存。
康有為從來沒有無條件地稱頌古中國。在他看來,古中國不但“物質”不興,而且皇權專制,為惡甚多。如“君之專制其國,魚肉其臣民,視若蟲沙,恣其殘暴。……劉邦、朱元璋之流,以民賊屠伯幸而為帝,其殘殺生民不可勝數”39等。如果說他的“物質救國論”具有為中國傳統辯護的話,那也只是就中國人倫教化而言。他對“武明”與“文明”關系的辨析,提出了兩個重要的現代論題。其一,競爭不是人類社會的唯一準則,科學不能安排人類世界的全部生活。這一點,直接通向20世紀20年代的“科玄論戰”。其二,“物質”是也只是基礎,國家并不只是有了土地、人民、物質和權力就可以建立起來的。康有為之所以畢生尊崇儒學,熱衷“孔教”,原因就在于他認識到國家的建立必須有文化認同的基礎:“凡為國者,必有以自立也。其自立之道,自其政治、教化、風俗,深入其人民之心,化成其神思,融洽其肌膚,鑄冶其群俗,久而固結,習而相忘,謂之國魂。”40國家是否有“國魂”、中國的“國魂”是否是孔教,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立國須有文化基礎、文化以共同價值觀為基礎,這是不可否認的。“物質救國論”與“以孔教為國教論”并不矛盾,它們都是建立國家的必要條件。康有為晚年的種種保守之論提出了始終困擾著中國的問題:中國如何成為現代民族國家。
推動中國現代化的有三種力量:一是康有為的“物質(經濟、科技、軍備)救國論”,二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化改造論”,三是幾代革命黨人的“政治革命論”。中國現代化的實際情形是民主革命演變成暴力奪權并日益取得優先地位。從理論上說,現代化應當是包括物質、文化、政治在內的整體性的社會運動,事實上任何一種論說也沒有完全否定其他的選擇,差別在先后輕重。比如孫中山當然是革命論者,但其《實業計劃》也主張由工業化而現代化,其目標與康有為所論也有相同之處。需要指出的是,康有為雖然倡導“物質救國”,但是并未忽視政治改造和文化改造。他贊美意大利加富爾和德國俾斯麥,看重的都是其政治業績,他也認識到發展“物質”必須有民主政治和公民社會的支持:“夫成物質學者在理財,理財之本又在官制,官制之本在人民自治。……不能行公民自治,開省、府、縣、鄉之議院,而欲理財,猶欲入而閉之門也。”41即使在歐游途中盛贊西方“物質”之時,他也沒有停止設計中國的政治改革,仍然認為:“自亞里士多德發立法、行政、司法三權鼎立之說,而孟德斯鳩大發之,于是以議院為立法之地。議院者,合一國之民心,舉一國之賢才,而議定一國之政,誠官制第一本原也。”“今中國民智未開,不能驟立議院,而各省、鄉、縣必當先舉議員以自治,俟風氣稍開,民智日明,而后開議院焉。”42從總體上說,康有為為中國開出的藥方,既包括經濟、技術和軍事的“硬權力”,也包括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軟權力”,但“硬”是“軟”的基礎和前提:“物質學尤精,機器改良尤妙者,其國之強、民之富、士之智,亦因以進。”43
20世紀中國現代化的曲折歷程表明,“物質救國論”的基本思想是正確的。杰出的史學家陳寅恪、哲學家馮友蘭后來都持此一主張。經歷了太多“革命”的中國,也在20世紀80年代摒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而回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現代化道路。康有為對“官辦企業”的批評、對科學技術的重視等,也都在當代中國一再重現。值得注意的是,在經濟建設取得成效的同時,文化“軟力量”的建設和民主政治建設等問題又進一步提上日程。在這個背景下,重溫黃遵憲當年對康有為的批評是有意義的:康有為之“所云,中國能精物質之學即霸于大地,以之箴空譚則可,以此為定論則未敢附和也。渠謂民主革命之說,在今日為芻狗,在歐洲則然,今之中國原不必遽爭民權,茍使吾民無政治思想,無國家思想,無公德,無團體,皮之不存,毛將焉傅。物質之學雖精,亦奚以為哉?”44中國的和平崛起,既需要“硬力量”,也需要“軟力量”,經濟的增長必須同時伴隨著民主政治和文化道德的建設。康有為“物質救國論”沒有過時,但需要在新的形勢下予以豐富和補充。
(2009年11月初稿,原載《學術研究》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