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斯特·伯施曼,省城西安府北門,
銀版照片,
1906年。
德國建筑師恩斯特·伯施曼自1902年開始研究中國建筑,從1924 年起,他還在今天的洪堡大學(xué)和柏林理工學(xué)院教授這一主題的課程,并成為一名漢學(xué)家。伯施曼的研究帶有強烈的東方主義色彩,但通過自己的攝影,他成為一名很好的甚至是帶有詩意眼光的觀察者。
西安:又見長安
我的面前放著一張照片,照片的下方用英法德等六種文字寫著“省城西安府北門”。我知道,這張歷史照片的攝影師是德國人恩斯特·伯施曼(Ernst Boerschmann)13,不經(jīng)意間,他也是中國建筑最早的西方研究者之一,寫過一本《如畫的中國》(Picturesque China - Architecture and Landscape - A Journey through Twelve Provinces),這張照片攝于他著名的中國旅行的途中。曾經(jīng)在當(dāng)時的德國海外領(lǐng)地青島擔(dān)任過建筑師的角色,伯施曼橫跨中國十二個省份的遠征始于1905年在德國國會大廈中進行的關(guān)于中國的討論,這一刻,離19世紀末德國侵占膠州灣、全面推展它后來居上的殖民計劃不過七八年,德國政府資助這次遠征的動機昭然若揭。14
浩瀚無云的天穹占據(jù)了畫面的一半,在剩下的那一半里面,濃重的陰影又占據(jù)了將近一半。在水平伸展的畫面上,可以識別的就剩下兩溜幾乎完全水平的橫線,這橫線的自右往左,剛好也就是中國古代城市的由內(nèi)及外,依次是城樓、箭樓和閘樓,城墻、甕城和月城,城墻下方,似乎干涸的護城河已經(jīng)看不見痕跡,只有一條土路,差不多完全平行于城墻的方向,路的終點是一座和上述建筑物似乎并不相連的、孤零零的小城。
即使在高清晰度的銀版照片里,這張照片也幾乎顯不出什么透視,建筑物看上去更像是大地盡頭模糊的景觀——像一抹綿亙在天際線上的、不分前后而只有左右的遙遠山脈,沒有人類生衍的氣息。在那條土路上,唯一能提示點什么的,就剩下一個孤獨的、不知去從的旅行者,使得畫面中平添了一絲詭譎。棕褐的色調(diào)里,一切時間都停止了,停止在迫近黃昏的時節(jié);隱藏在鏡頭這邊的攝影者,似乎是站在一座微微高起的土壟上,荒寂無人的前景中,因此投落了一大片斜長的、鬼魅般的樹影。

青龍寺遺址,
作者攝于2012年。
當(dāng)我凝視著眼前這張遙遠年代的照片時,有一種奇怪的、無以言傳的感覺,將此時此刻的我和攝影師身處的那一瞬間彼此連接,又陡然相撞——拍攝這照片的時間距今不過一百年,我的知識告訴我,這照片拍攝于西安明城墻的北門安遠門外,差不多就在那條土路橫亙的地方,30年后一列吞吐著白煙的火車將要呼嘯著通過新建成的隴海鐵路,老西安人所說的“北關(guān)”從此被賦予另一種含義15——你將會看到大量的、過量的零雜人事,從上述空無一物的畫面里,吵吵嚷嚷地不可思議地涌將出來,將現(xiàn)代人想象中寧靜的古典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可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這照片中冷峻和陌生的景象看上去還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數(shù)年之前的一個冬日,我還曾從照片中那座高大的城樓旁走過。穿過那道已被洞穿的灰色城墻,我的目的是前去踏訪另一座建筑的“遺址”,那就是唐代長安城北位于龍首原上的大明宮,它大約就在畫面左方,明城外的東北方向上,而伯施曼置身的地方大概和唐代皇城的禁苑相去不遠——值得一說的是,由于后來城市縮小的緣故,此時的城外,在唐代或許是城內(nèi),但是即便是城內(nèi),這部分也將是同樣荒蕪和冷寂的。16自從隋文帝因為舊宮地勢卑濕,在漢長安城東南的龍首原上擇址建立大興城以來,長安的統(tǒng)治者們一直非常忌諱向下走泄“王氣”,皇城以南靠近宮闕的三十六坊,僅有東西街道,只開東西門,不開南北門;城市的北部呈現(xiàn)出虛空的態(tài)勢,即使城北的禁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城墻,平民也不能隨便涉足其中。

唐長安城探測復(fù)原圖。
陜西省博物館編,
《西安歷史述略》,
陜西人民出版社,
1959年。
今日的西安磚城實際是在唐代長安城皇城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面積只有隋唐帝國首都的八分之一左右。20世紀的這張勘測圖,顯示了唐代以后幸存的都市面積內(nèi)的肌理和城外荒置部分的顯著差別——后者在隋唐時期一度也是“城內(nèi)”,但彼時的那種“城市生活”,和今天人們理解的顯然有著巨大的差別。在明清西安的“城外”,隋唐城市“里坊”原本正交的地塊輪廓,隨著后世農(nóng)業(yè)聚落的墾殖,逐漸變成了斜線相接的步畦小徑。這樣的城市“平面”,并不是靜態(tài)的和自上而下的設(shè)計,而是既有空間上內(nèi)外的層次又有歷時發(fā)展的形變。
說我置身的地方原是另一座“城市”,由此多少有些令人困惑。相形于蓬勃瘋長的現(xiàn)代西安城市,那失落在蒿草間的千年之前的過去,不過是些個非常不引人注目的痕跡。比如,當(dāng)你從北關(guān)外大道向東穿過龍首村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明顯的上坡,那潦草便是大明宮西宮墻就地勢高出的位置了——我猜。
其實,最終我什么也沒看到,也沒法看到。
今天,當(dāng)我看到伯施曼一個世紀之前拍攝下的這張照片時,忽然又想起了數(shù)年前的那次尋訪,想起了那次對我而言富于象征意義的考古旅行。在從發(fā)掘地圖和地方史志中熟悉了長安和洛陽,這兩座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城市之后,我抱著驅(qū)使謝里曼發(fā)現(xiàn)特洛伊的好奇與激動,踏上了西安市城北的那片嘈雜的村野,盡管我知道,今天的西安城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舊日的長安,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過去是否給今天留下了一星半點可以辨識的東西。
正如上面我所說的,最終我什么也沒看到。中國人對于歷史常常是津津樂道的,但是,“如在眼前”的歷史,比如唐代人的音容笑貌,市井生活或日常起居,乃至坊市宮室本身是個什么樣子,卻不見得有人真的知道,或真的在乎。或者,是由于物理遺跡本身的脆弱,或者是由于一種對于“變化”所持的漠然心理(這種漠然,并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只是晚近的商品社會才演化出來的對于傳統(tǒng)的蔑視),使得歷史保護主義者和另類開發(fā)商們對于“遺存”殊途同歸的熱心顯得尷尬。不久之后,我有機緣兩次摻和——而不是參與——了大明宮遺址開發(fā)的項目,可是項目設(shè)計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遺址實際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保護”,它和現(xiàn)代人的感性已經(jīng)沒有任何溝通的可能了。17已經(jīng)成功商業(yè)運作的大唐芙蓉園和大雁塔廣場項目,個中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真正“歷史”,使得圍繞著那孤塔和荒澤的歌舞和煙火竟成了一種無言的諷刺。

呂大防,《長安圖》殘石。
北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五月,知永興軍事呂大防主持繪制了《長安圖》,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長安圖,元豐三年正月五日,龍圖閣待制知永興軍府事汲郡呂公大防,命戶曹劉景陽按視,邠州觀察推官呂大臨檢定。其法以隋都城大明宮,并以二寸折地一里。城外取容不用折法,大率以舊圖及韋述《兩京記》為本,參以諸書及遺跡,考定太極、大明、興慶三宮,不能盡容諸殿,又為別圖。”又呂大防《長安圖》碑文: “元豐三年五月五日龍圖閣待制知永興軍府事汲郡呂大防題,京兆府戶曹參軍劉景陽按視,鄭州觀察推官呂大臨檢定,邠州觀察支使石蒼舒書,工張佑畫,李甫安、師民、武德誠鐫。”宋代地圖的繪制水平很高,但長安的尺度空前巨大,一坊之地往往就相當(dāng)于同時期歐洲的一座小城市,《長安圖》所容有多少是宮闕里坊的真實寫照,抑或它們僅僅是寫形“會意”,述其大略的“圖解”(diagram),恐怕永遠也沒有機會得到確證。

唐都長安遺址大觀。
足立喜六,
《長安史跡研究》,
東洋文庫,
1933 年。
日本于20世紀初派遣到陜西高等學(xué)堂的教員足立喜六利用公余系統(tǒng)地走訪長安附近的漢唐舊跡,依現(xiàn)代方法攝影測繪,著有影響甚大的《長安史跡研究》一書。這張照片大約是他站在西安城南墻向終南山眺望的情形,所見應(yīng)該也就是張禮“季春戊申,明微、茂中同出京兆之東南門”的視角,眼前薦福、慈恩兩寺浮屠依稀可見,偉大王朝的都市化為一片田壟丘墟,千年之前“古人復(fù)懷古”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所謂“開門見山”,也是千百年來本地人所樂見的一種視角。
今天想起來,在那沒有秩序,沒有任何顯著史“跡”的混亂中,其實分明也可以“看”到另一種東西,它并不賞心悅目,卻更能說明問題,這些東西不獨回首上苑時才能“看”到,而是和每個中國人的成長經(jīng)歷息息相通。數(shù)年前路過那里時我看到,含元殿前的橫街已經(jīng)成了小煤窯的運輸要道,騎著三輪車的農(nóng)民工在泥濘的土路上奔波,昔日的大內(nèi)今日是都市邊緣的荒野,沿著舊時宮禁道路橫七豎八布置開的貧民區(qū),風(fēng)格和氣象都渾無開元印跡,但是路邊刁蠻打斗的頑童,似乎依然有五陵少年的舊概。
只是這種穿透我們生命經(jīng)驗的“看”,卻不能像伯施曼的照片那樣呈現(xiàn)出一個“如畫”而迫人的中國。
今天,伯施曼的照片使我意識到某種富于意義的巧合。它拍攝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古典,而已經(jīng)是發(fā)生裂痕的過去——鏡頭里的巍峨城闕并不是王維歌詠過的三秦首輔,而是經(jīng)后人潦草收拾的地方府治了,但這些并不重要。在那張1908年拍攝的照片中,伯施曼或許是第一個從北面打量西安——或長安——的人。而像我這樣踏上文化的懷鄉(xiāng)之旅的中國人,恐怕很難想到選擇這樣一個角度去觀察這座城市。
形成戲劇性比照的是足立喜六《長安史跡研究》由明城南望的照片,這張照片攝于1906年,伯施曼遠征的同一時間——他們的邂逅大概不僅僅是個巧合。其實,足立喜六本只是陜西高等學(xué)堂的一位日本教員,但受了同往陜西游歷的日本學(xué)者桑原隲的啟發(fā),開始在任教的閑暇系統(tǒng)地走訪長安附近的漢唐舊跡,他不僅結(jié)合歷史文獻對漢唐帝陵和長安附近的名勝古跡、道觀、寺院、古代碑石廣泛深入地進行實地考察,還將大多所到之地拍成了照片。18在我們所說的這張照片里,足立喜六看到的大抵是《游城南記》的作者、北宋人張禮與友人于宋哲宗元年(1086年)閏二月游歷的京兆城南,在現(xiàn)代的大規(guī)模城市建設(shè)開始之前,這大略也就是從老西安出明城去往城市南郊所看到的景 象。19
這種固執(zhí)的方位感不僅僅是一個如何選擇攝影機位和“背景”“構(gòu)圖”的問題,“西北望長安”20,中國古代城市的意義絕非攝影視覺可以概括,九五之尊意味著南面而王天下,御座的后面是不容偷窺的,從一座首都的北面俯瞰無異于把自己比擬于上蒼的位置,而在既定的文化邏輯里,他所看到的和一架屏風(fēng)的背面一樣幾無意義。21
問題是,我們已然看到了伯施曼的照片,這不僅僅是一個巧合。就在這照片拍攝者身后建起的隴海鐵路,乃至百年內(nèi)幾乎所有中國重要城市相繼建起的火車站—站前街,進一步確認著這種新的觀察城市的方式,這種方式傳達的是一種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新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將“過去”浸入新的美學(xué)和知覺,并在摧枯拉朽的力度里將它裂解。不期然之間,我們已是這種變化的繼承人和推動力,而非僅僅是它的受惠方和旁觀者。
這關(guān)系之一事關(guān)動靜:吐著白煙的火車車廂轟隆隆載來的,不是又一批從南面擁入神闕、由有限到達無限的朝圣者,而是東西張望漫不經(jīng)心的觀光客,他們帶來的傳統(tǒng)城市所未經(jīng)驗的速度,把靜止單一的古典空間轉(zhuǎn)為一幅流動中的全景圖畫(panorama),在西方近現(xiàn)代建筑中,這全景畫由伯施曼的兩位德國同行渲染臻于極致,建筑起了有著恢宏柱廊的柏林老國家畫廊的卡爾·F .辛克爾(Karl Friedrich Schinkel)發(fā)乎于前,同樣在柏林天穹下展示現(xiàn)代空間的無限感和開放性的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則瞠乎其后。22
這關(guān)系之二事關(guān)親疏:中國舊世界中,“鄉(xiāng)”或“野”并無絕對方位,西山或東皋,一切必須依靠“城”或“市”,這人工構(gòu)物的原點來獲取意義,而這城本身是一個混混沌沌的大塊,它反復(fù)獨自品味,但無法自我觀察:換而言之,和今天用西方建筑學(xué)武裝起來的中國建筑師們反觀自身的印象相反,在透視中層層消隱的中國城市的空間“序列”(sequences),其實是西方人或以現(xiàn)代眼光反觀古代的中國人自作聰明的發(fā)現(xiàn);看風(fēng)景,首先意味著看風(fēng)景人縱身于風(fēng)景之外,而這曾經(jīng)是做不到的。23
我們能看到這張照片的事實本身已經(jīng)意味著很多東西,我們對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昔時“中國”的不習(xí)慣,更道出了中國建筑學(xué)所面臨的某種困境:一方面,比起舊日沖淡山水來,這光學(xué)影像中的風(fēng)景似更能逼近歷史的真實;另一方面,這種“真實”越具體可感,我們越營營于細節(jié)的清晰可辨,我們就越意識到,那個我們所害怕失去的“真我”已經(jīng)一去不返。
這距離感并不僅僅是一個純?nèi)患夹g(shù)性的問題。伯施曼的照片傳達的是一個侵略者——至少,是一個高傲的文化的外來者——企圖洞穿一切的眼光,但這城市還以一堵堅實的、將一切秘密裹起的高大墻壁——當(dāng)充滿好奇的馬可·波羅來到元大都城下的時候,當(dāng)公元七世紀的景教士踏過流沙行至長安明德門外的時候,他們看到的一定也就是這樣一堵墻壁,比起明代的西安城或許要略為傾斜,那時候,中國首都的城樓未必是歇山頂24的,用夯土和蘆葦編織的城墻也不如包磚的明城墻那般堅實,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儀想必沒什么差別,那綿延數(shù)十里,其實卻不堪一擊的外郭墻只會挑撥起更多窺視這墻中世界的欲 望。25
可是我們不同。
我們一直生活在那座“城”中。這座城市一直有兩副面孔,在上蒼的俯瞰下,它是宇宙規(guī)律的物化,擁有一個體面的、秩序井然的核,可最強大的君王也會逃避那個充滿意義,卻無比空虛的中心;對于天子腳下的小民而言,這座城市是一個沒有明確始終的迷宮,他們的生活鬧哄哄地在這迷宮里,攪成一鍋粥。除了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偶有機會登塔一窺神京之外,他們在兩維世界中編織的時間之線,并不能帶他們走出這命運的 困局。
伯施曼的眼光使我們縱身在這紛繁的生活之外,在反觀中,我們獲得了一種奇妙的雙重經(jīng)驗:一方面,我們是安詳?shù)挠^察者,居高臨下地,我們開始 “設(shè)計”著我們曾經(jīng)只有敬畏的生活,我們見了光的內(nèi)心世界一夜間顯得困頓;一方面,我們又是尷尬的被觀察者,或多或少,我們依然生活在那城中,為鐵桶似的城池所圍困,不太能意識到天井院外一切的轉(zhuǎn)變,我們的歌哭歌笑,在外人不過是一出無關(guān)痛癢的活劇。
對這兩種經(jīng)驗,我們一面是“看到”,一面是“感到”,我們的眼和心發(fā)生了某種齟齬。我們可以感到,在這兩種需求之間,我們的知覺狼奔豕突。
終于,是眼占了上風(fēng),眼要看到一切。
于是,原本對我們透明的墻壁關(guān)閉了。
于是,當(dāng)我們回望伯施曼在上個世紀之初為我們捕捉的這個瞬間的時刻,在我們的眼前突然升起了一面鏡子,鏡子中的映像的的確確是另一個“自己”,分毫不爽,但它絕不和當(dāng)下的或過往的那些更久遠的觀感所混同,事實上,這個映像從來就沒有在歷史的真實,或真實的歷史中存在過,在那一層薄薄的紙頁后面,其實什么都不存在。
但那被幻象遮蔽的虛無使我們愈發(fā)焦慮于自己未定的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