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很多黑石本地人，尤其是農村出生的老一輩，多數人的最終命運都是重新回到這片黑土地，以農耕為生，一年又一年地循環往復。

劉利是很少見的，徹底走出去的那一個。他沒有被這片養活了幾代人的肥沃土地束縛，憑借優異成績，走進大學校園。最后，又走進了黑石電視臺，成為一名編導。

他的際遇跟機會，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畢竟從一個農民，變成了吃公家飯的。這種身份的轉換，在這個年代，無異于鯉魚躍龍門，近乎于奇跡。

可只有劉利自己知道，這份工作在當下社會，沒有遠景，看不到未來。行業未起步不說，黑石電視臺本身條件限制又多。自己的工作熱情也漸漸被沉重的生活壓力消磨，一天又一天地，不過是在混日子罷了。

在劉利的預感當中，黑石電視臺早晚會因為毫無起色，被迫關門。而他也做好了隨時回屯子種地的準備。

然而，長久以來的消極情緒第一次被擊倒。

原本，他拿到張宇剪輯好的播放帶，并不抱任何希望，可當新聞畫面在眼前流暢的播放時，死水般的內心第一次有了流動的跡象。

過去黑石電視臺播新聞，多以畫面跟口播為主，發展到后來所用的素材，也不過是丁方宏從附近友臺借來的。

就好像一個赤條條的人，身上穿的永遠是別人的衣服，大小不合身，款式也不適合。

張宇就好比是一個裁縫，為黑石電視臺量體裁衣，制作了一件精美的成衣，既得體，又美觀。最重要的是，終于不用再借別人的衣服穿了。

這種感覺，從老同學的電話里也得到了證實。

劉利的光腚娃娃兒叫毛俊才。跟他是一個屯子長大的，沒上完中學就輟學回家種地去了。一直以來，他都很羨慕劉利，在父母的支持下讀大學，又進入電視臺成為了編導。

“今天的新聞可真好看，比過去那些烏七八糟的強多了，有進步，進步非常大！”

毛俊才大著舌頭，顯然是剛喝過酒。做為忠實觀眾，他始終堅持收看節目。為了買家里那臺電視機，特意用了秋收后賣糧的錢，為此還跟老婆大吵了一架。

就因為黑石電視臺的新聞八點半他一期不落的看了，才最有發言權。

面對表揚，劉利第一次不知道該怎么接茬兒，“嗯，好看就好。”

節目畢竟不是他做的，不是他的東西自然不好接過去，燙手吶。

“老劉，你可別跟我謙虛。往常看你，好好的單位待著，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沒我個老農民種地時熱情高漲。這次終于想通了，準備在工作崗位上揮灑你的熱血了？雖然咱青春是沒辦法再揮灑了，可一切都還不晚，我看好你！”

出于某種自尊心，劉利沒有說明具體情況。

又聽了一會兒光腚娃娃的吹捧，掛掉電話，往熱炕上那么一躺，劉利的心思就活絡起來了。

房梁看得久了，眼睛發酸，他喃喃一句：“沒有帶頭羊，羊群難過河。沒有帶頭騾，馬幫難得馱。”

“說什么呢，還不睡覺。”

“睡，這就睡。明天一早還要去做衣服吶……”

“做什么衣服，剛有點錢就亂花！”

“行，我知道了，睡吧。”

第二天，劉利早早起來，雖然頂著黑眼圈兒，心情卻說不出的輕松。

為了盡早將連續報道的第二期剪出來，天還未亮，張宇就踏進了電視臺的大門兒。

在工作筆記本兒上稍微構思策劃了一下，節目的具體剪輯步驟就已經有了基本思路。

“還是采用倒敘手法，與第一期結構上有所呼應，就以刺耳的剎車聲開始吧……然后再加上田鶯鶯的采訪畫面，大致還原事件輪廓……”

為了趕走瞌睡，張宇刻意嘟嘟囔囔地說出來。

正專注時，忽然被走廊里的腳步聲打斷，轉頭就看見劉利在機房門口抻著脖子看他。

兩人對視的時候，劉利扯開僵硬的嘴角，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騾子……呸！是小張，這么早就到啦？”

“急著剪節目呢，今晚就要播出，就我一個人，時間有點緊。”張宇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劉利似乎有些躊躇，把腳步走出了小女人的扭捏勁兒。

他走到電腦旁，靦腆地開口：“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吱聲兒。大家都是一個臺的，為了把新聞八點半辦好，都應該盡自己所能，你說是不是？”

終于發覺到劉利的態度似乎是發生了轉變，張宇一臉好笑地看著他。

正要說點兒什么，田鶯鶯的聲音傳進來，“真稀奇，春天還沒到，榆木疙瘩都能開花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踩著小高跟兒噠噠噠地走進機房，上下瞟了一眼窘迫的劉利，語氣不善，“怎么不去忙著借素材啦？”

劉利老臉一紅，“我我我”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看你那吭哧癟肚兒的樣，有話直說唄。你既然有點兒開竅了，我就把話挑明。以后啊，我們兩個就緊密地圍繞在阿宇周圍，努力把新聞八點半做好！”

張宇想象了一下被他們“緊密圍繞”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哆嗦，“也不用太緊，適當就好。”

怪他油嘴滑舌，田鶯鶯的纖纖素手在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接著說：“既然你這塊爛泥想糊上墻，以后就別總是說喪氣話，打擊我們的信心不說，對你個人的心態也是個非常嚴重的影響。”

“爛、爛泥？”意識到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竟然是這么個形象，想沖田鶯鶯發作的劉利很快憋了回去。

既然想開始認認真真的開展工作，首先就要表現出良好的態度。這賬以后再算也不遲。

“以后我聽小張的，咱們一起做好節目。”這是劉利想了一晚上，終于下定的決心。

張宇來回看了看身邊的兩個同事。一開始，對他做節目都不抱信心，可如今卻都轉換了立場。無疑為做好節目又加了籌碼。

三個人比單打獨斗好太多了。

張宇認真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宣布：“我們先開個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