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師在東邊的廂房里。那個給他們上課的老師也在,原本很放松的秦月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沈老師和授課老師正在聊天,兩個人看起來很熟。屋里還有幾個當地教會的人,秦月記得剛才負責接待和照顧大家飲食的人就是這幾個,家主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老師讓秦月過去,把她介紹給了那位授課老師,夸獎她英語好,是個十分好學的孩子。接著又對秦月介紹老師的背景,說他是中國解放前上海圣約翰神學院最后一屆畢業生。秦月這才意識到對方的口音是上海腔。這位姓陳的老師大學畢業以后上山下鄉地傳福音,很愛主,有查經的恩賜。沈老師囑咐她要好好跟著陳老師學習。秦月聽了重重地點了點頭。陳老師看著她笑了,秦月覺得陳老師看她的那一眼很寬和,卻又好像看進了她的靈魂里。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飛快。陳老師仍不緊不慢地上著課。越學,秦月覺得自己越無知。沈老師前不久也送了一本圣經給她,是串珠式的,里面也有經文句子或者詞語在全書中的所有參考,但那就像是看一幅粗陋的畫,只能依稀地猜測畫的是什么。可如今經過了陳老師的講解,秦月卻發現那幅畫清晰了許多,她越發像看得更清楚些。
后來回臨海市的時候,沈老師才在火車上跟秦月聊起陳老師的過去,他放出來的時候,他說,大家都是六十歲退休,我浪費了七年,所以我會侍奉上帝到六十七歲。他如今六十歲了,還有七年。秦月完全沒有想到陳老師有那么大年齡了,他看上去最多五十歲的樣子。沈老師跟秦月說起一件關于陳老師的小事,說他無論冬夏都喜歡坐在地板上,不喜歡坐椅子或者床,這是他被關押時候養成的習慣,跟了他一輩子。秦月聽了覺得心里像是被誰擰了一把似的。
平心而論,陳老師的授課方式或者說他這個人很有可能不適合來這樣的鄉鎮講課,因為他太學術了,也太干凈了。在鄉下住的這五天里,秦月看到的“同學”,從最開始的時候每天四點鐘起床禱告,到后來全都睡懶覺;從最剛開始的謹言慎行,到后來的各種彼此論斷,像一出出戲一樣不停地上演著。因為來聽課的人大多數都是來自鄉鎮或者鄉下,所以他們大多數人不如城里人會隱藏自己的心思,很多時候說話直白粗魯,私心藏都藏不住,讓在一旁聽見這些話的秦月都覺得難堪,對方卻毫不在意。
秦月把這些話跟沈老師說了,沈老師嘆了口氣跟她說,“人都是一樣的。基督徒和世人沒有任何區別,如果非說有的話,那就是多了一樣,假冒偽善。在陳老師眼里,城市人、農村人沒有分別。”秦月覺得臉頰發燒。她的確有這個問題,不只是看世界習慣非黑即白,還總以為人是有救的。加爾文提出的基督教五大基本教義用英文縮寫是郁金香:TULIP:
Total depravity:完全敗壞
Unconditional election:無條件揀選
Limited atonement:有限的救贖
Irresistible grace:不可抗拒的恩典
Perseverance of saints:圣徒的堅忍
而身為基督徒的秦月,卻始終不肯接受“完全敗壞”這一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就喜歡讀閑書,而寫書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人文主義情結,秦月始終對人的本性存著幻想,覺得人靠自己應該還有救吧?尤其是認識了這些教會中的前輩之后,更覺得這些人的人品無論放到哪里去說都是令人欽佩的。殊不知,這一點成了她跟上帝之間的一場歷時多年的辯論。
教會不是凈土,世界就更不是了。用沈老師的話說,“你能指望著一個滿是罪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嗎?不過正因為大家都是罪人,所以才需要主的救贖。”
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不也是人性嗎?所以,秦月一生都幾乎在對人性從期望到失望的反復循環中度過。不過,人如果只盯著黑暗的東西看,就會變得越來越負面。所以,她這個毛病也像是每一朵烏云都可能有銀邊那樣不能算是全然無益。
過完年的一段時間,秦月過的很滋潤。這段日子工作四平八穩,沒有什么新鮮事。他們手上的這一批船即將交付,賬目核算上的扯皮牽扯不到她,是HDM和船東之間的口水仗。廣航在多方的努力之下,答應把他們要新建的兩艘船交給合資公司來造。所以,這就意味著公司暫時沒有經濟壓力。
樓下設計公司的生意越來越好,秦月被房廠長長時間地留在這邊的辦公室里上班,不用去船廠,這就意味著她每天無需早起趕車,可以睡到自然醒。
學習用畫筆交流時,秦月認識了幾個畫家,就在他們樓上。所以秦月午休的時候常常到他們的畫室里去看畫。有些時候她也遺憾,為什么小時候沒有學畫畫。那幾位畫家都在國內外辦過畫展,其中最小的那個,辦首展的時候才十四歲。常在這個畫室的畫家有三位,除了那個比秦月小幾歲的男孩畫家之外,另外兩個都已經有了些年紀。他們每個人的畫都個性鮮明。
主營這間畫室的那位畫家,繪畫風格犀利,將解構主義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有一批作品,描繪的是城市中的女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像是二維動畫畫面一樣,色彩明亮,畫面卻很凝滯呆板,里面沒有男人,只有完全赤裸的女人。站在這些作品前,秦月絲毫不覺得淫穢,只覺得心生寒意。鋼筋水泥的城市雖看上去光鮮亮麗,卻實則毫無暖意,里面生存的女人無論如何武裝都仍是毫無防備之力的。但秦月最喜歡的卻是他的素描,入木三分,越看越有味道。秦月私下里覺得,如果他再開畫展的畫,恐怕那些素描會更受歡迎。尤其讓她覺得了不起的是,那些素描用的是鋼筆畫就的。
另外那位上了些年紀的女畫家溫潤如水,所有的作品都充滿了花季少女特有的浪漫憧憬,散發著青春氣息。畫面雖然是固定的,但看久了,卻好像能流動起來,溢出畫框,淌到看畫人的臉上。
秦月最喜歡還是那個年輕畫家的畫。兩個人因為年齡相仿也比較談得來。他的作品風格多樣。有寫實的,也有寫意的,秦月幾乎沒有一副不喜歡的。但在他所有畫作中,秦月最喜歡的那批卻只用了兩種顏色,綠色和黑色。按照小畫家的說法,他用的綠色是這個世界沒有的顏色,是他調出來的。在聽到畫家解釋之前,第一眼看到這個顏色的時候,秦月就覺得它讓她想起人類的文明,在沒有盡頭的時間長河中,只能留下一個虛影,卻仍執著地拼勁全力要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有一副作品用深深淺淺的黑色勾勒出叢生狂野的雜草,在慘淡的綠色中搖擺。
秦月站在這幅畫的面前問作者,“你畫的是海底嗎?”對方聽了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的?很多人看不懂我畫的是什么。”秦月沒回頭接著說了下去,“其實這幅畫也可以看做是人的意識,充斥著各種思想,狂放地生長著,無人攔阻。”畫家靜默了下來,過了很久,直到秦月捧著對方的攝影集時才說了一句,“其實你很適合做藝術評論家。”秦月聽了不是不動心的。所謂藝術評論家,可以被看做是作品的介紹人。
藝術不外乎有三種形式,聽覺的,視覺的,還有就是文字的。有人說藝術無國界,前兩者的確如此。無論是音樂還是繪畫、雕塑等等視覺和聽覺上的藝術表現形式都可以忽略人群種族,直擊人心。只有文字,即使是一個國家,還有古文和現代文的差別,有何況語言的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可不是一句虛話。翻譯者拋開從古至今的翻譯不說,就同一時代的而論,無不需要從業者外語文化修養不能低于他母語的程度。其實有過無數次,秦月遺憾自己小時候沒有培養更多的愛好。從小到大她唯一的愛好就是讀閑書,不聽音樂,不看繪畫。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害怕。她覺得自己有強迫癥,如果做一件事必須傾盡全力做到自己能做的最好才肯放過自己。她擔心,如果一頭栽進音樂和繪畫的藝術海洋里去,就再也出不來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其實對這些都有點兒慧根。
上高中的時候,他們有音樂課。老師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經常搬來音響給他們放世界名曲,讓他們鑒賞。無論是藍色多瑙河,還是安魂曲,聽完了就讓他們說,就說他們聽這些曲子的時候腦子里出現的是什么就好。有一次秦月被他點名,不得已把自己剛才在腦海里看到的情景說了出來,老師從此以后就記住了她。不過在重點高中任職的音樂老師,勢必會受到忽視。郁郁不得志的老師有一次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拉小提琴。當時是午休時間,那間辦公室是儲藏間改的。秦月從洗手間回教室的路上路過了音樂老師的辦公室,聽見了琴聲就定住了,整個人被音樂卷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音樂的主人盡情地表達著自己被壓抑的激情與渴望,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間,生命舒展,無拘無束。一直到上課的鈴聲響起,秦月才如夢初醒,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教室。這件事,至始至終無人知曉。
但秦月是膽小的,世俗的。藝術家謀生不易是世人皆知的事。與世俗妥協,為五斗米折腰,不單單是歷代圣賢名人所需要面對的挑戰,藝術家也是如此。堅持初心,不肯媚俗,只想不妥協地表達內心的感受從來都不是一件討喜的事。秦月自認為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做一個如此純粹的人,就像她覺得自己無法成為沈老師、陳老師那樣的人。因此,小畫家給她的建議,她雖然心動,但卻沒有行動。她實在想象不出,自己做一個藝術評論家該如何謀生。還有,就是做出評論的時候會不會去討好大眾。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負我心,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太難。不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總可以吧?因此,秦月仍然會因為可以如此近地接觸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而感到歡喜。
秦月這段日子過的舒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和桃子的關系發展成了閨蜜。一直都是獨行俠的秦月,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走得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