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中部，大宣。

這是這個國家成立的第七年——準(zhǔn)確的來說是改姓后的第七年。

蘇州，大宣帝國北方的一個小城。

秋色漸涼，冷風(fēng)開始呼呼的肆虐著這座孤寂的城池。

秋天的日子短，接近酉時，天色就會開始迅速的暗下來?？山裉觳挪贿^申時，天空中便已是灰蒙蒙的一片。樹，橋，街道，行人，都變得朦朧起來，似是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紗。

北街，醫(yī)館。

“公子，這天看樣子快下雨了，今日怕是沒有病人會來問診了，不如趁早收拾，先回府吧?！?

一名兩鬢已經(jīng)生出白發(fā)的老伯放下手中的賬本，望著正坐在木質(zhì)輪椅上倚在門框旁邊的白衣年輕人，笑道。

年輕人生了一副極其俊秀的眉眼，卻好像不太擅長利用，臉上終日無多少笑容，始終一副淡淡的神色，說不上冷漠，卻也不見得有多熱心。

“福伯，心然從書院回來了么？”白衣公子望著門外，緩緩道。

老伯一怔，隨即笑道，“公子怕是忘了，今日小姐是不用去書院的?！?

“唔……”白衣公子敲了敲腦袋，自顧自的點了點頭，然后又將腦袋微微偏過來，

“那福伯收拾東西，先回去吧，另外，讓心然不要在院子里等了，入秋天涼，別讓她在外面著了涼?！?

“我今晚會晚些回來?！?

“是，公子?！崩喜?dāng)棵碱h首。

這幾年每年入秋之后，公子都會有一天在醫(yī)館逗留片刻。

至于為什么，公子不說，他自然也不會去問。

公子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領(lǐng)上的貂毛被風(fēng)吹動柔柔地拂著他的臉龐。

“從明日起，醫(yī)館只售藥，不問診?！?

“是。”老伯并沒有多問，只是微微躬身從偏門退了出去。

慕云軒半躺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磨砂著扶手上的花紋，杏黃色的上好梨木上閃爍著平滑細膩的光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空中黑壓壓的一片便如一滴墨滴落在清水中，緩緩擴散，不多時使得整片天空都呈現(xiàn)出一種均勻的暗色。

忽然，一股幽香帶著幾分凜冽的氣息，悄然地在醫(yī)館中彌漫開來。慕云軒鼻尖微動，雙眼緩緩睜開，目光中透著幾分復(fù)雜。

在他身后，不知何時站著一名白裙女子，約莫雙十年華。

女子很美，便如那空谷幽雪，美得那樣清冷，而又出塵，修眉斂黛，朱唇若丹，本該是位明艷耀眼的女孩，可一雙漆黑的眸子，卻時刻散發(fā)著如寒潭般的波動，刺痛著每一束注視她的目光。

是了，像她那樣的人，本就不該屬于凡間吧……慕云軒緩緩垂下眼簾，如是想著。

“今年……是最后一次了么？”慕云軒轉(zhuǎn)過輪椅，正對著她，目光又恢復(fù)了平靜。

女子頓了頓，隨即輕輕點了點頭。

“嗯，”慕云軒低聲應(yīng)了一句，目光微垂，臉上閃過一剎那的恍惚，隨即推著輪椅朝側(cè)房走去。

…………

側(cè)房，床榻上，慕云軒褪去上衣，露出剛健有力的上軀，背上還有許多交錯的傷痕，不過似乎已經(jīng)陳年，只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暗紅色痕跡，倒是跟那張透著一股子斯文勁的蒼白臉頰有些格格不入。

“凝神，靜氣?！?

慕云軒閉上雙眼，身體漸漸放松。

女子口中輕輕吐出這幾個字，隨即盤膝坐在他身后，美眸漸閉，玉手探出，貼在他背后，精致的白色寬袖滑落，露出一截?zé)蓾嵃尊娜彳琛?

屋內(nèi)的炭爐內(nèi)傳出輕微的畢剝聲，本來才不過九月中旬，縱然是蘇州較其他地方濕冷，也絕不該是烤火取暖的時候。

慕云軒覺得身體很冷，腦袋昏昏沉沉的，不覺慢慢垂了下去。

過了許久，他只覺得天色明亮，周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院內(nèi)比較顯眼的是一個黑點，那是一道瘦小的身影，衣著錦繡，披著一張黑色的披風(fēng)。

他跪在庭前，一動不動，閉著眼睛，秀氣的小臉上是說不出的平靜。

其實在他身前也有一道身影，只是奇怪的是，那人分明生著一副年輕人的面孔，卻有一頭純粹的白發(fā)，穿著一襲白衣，不發(fā)一言，只是靜靜地望著他身前這個孩子，雪落在他眉目上也不掃去，看上去，仿佛與周圍的雪融為一體。

在孩子身邊，深陷下去的雪層里，靜靜地躺著一柄無鞘長劍，細細的銀紋雕琢在如鏡一般的劍身上。

慕云軒在遠處安靜的看著這一幕，一如多年前，父親安靜的看著他一般。

他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就只是跪著。

又過了很久，那個白發(fā)的年輕人，沙啞的嗓子，說話的語氣，不像是一位父親面對自己的兒子。

”好?！?

”我答應(yīng)你……”

”我準(zhǔn)你習(xí)武?！?

”但是今后的路……你自己走……”

今后的路……你自己走……

慕云軒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起來，卻沒有消失，只是隱約只能看到幾個黑點。

他仰起頭，合上了雙眼。

在他身后，是稀松的土壤，未燃盡的火木，堆積成山的尸體，和四散橫流的鮮血。

昏黃的天色下，一道道高高低低的呼聲，遠近傳來包裹的焦急，驚慌，恐懼，希冀和失望等各種情感。

所有人都在尋找著他們的將軍——那個有可能是上面派來的替罪羊，也有可能真正帶領(lǐng)他們走出戰(zhàn)亂的孩子。

陰暗的角落，一個半大的孩子緊緊摟著懷中一個雙目滲血的女孩，雙眼恐懼的睜大著，淚漬自眼角延伸下來……

蘇州，慕府。

暗青色的園林掩在兩人高的墻內(nèi)，浩大廣闊的府宅似乎隱隱透露著這一次主人的不凡，不過門前卻連個看門的小僮都沒有，只有幾塊碎石隨意散落在臺階上下，石階邊緣已經(jīng)長出了綠苔。

據(jù)說，這座府宅先前是前朝一位老臣的府邸，后來乞骸還鄉(xiāng)，便在此安家養(yǎng)老，不過，子孫無能，竟無一人出仕，反倒是日日坐吃山空。

老臣死后，子孫們便把家宅賣掉——這座宅子七年前就賣掉了，不過近三年前，才有人般了進來。

慕云軒沉默的看著宅門，良久之后，他抬步向前，將石階上的碎石用腳掃開，隨即輕輕推開門。

院內(nèi)往里走幾步便是一泓小湖，湖面上延伸出一條由青石鋪就的闊道，通往內(nèi)宅，青石路中間引出一座紅漆木橋，通往東側(cè)一座水中亭榭。

慕云軒輕輕踩了踩腳下的青石，心中竟有些恍惚，自己好像許久都沒有踩過這石地了吧。

“等心然的眼睛治好，就帶她四處走走，至于其他的……”低語時，他心中又想起了那張令人失魂落魄，卻又冰冷得如九天玄冰般的臉頰，隨即哂然一笑，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忽的他神色一動，目光向湖中小榭望去，一小截湖水藍色的柔裙垂在亭榭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