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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華蓋集(2)

我們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敗于金,敗于元,敗于清。記得宋人的一部雜記里記有市井間的諧謔,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來比較。譬如問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則答道,“有鎖子甲”。又問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則答道,“有岳少?!薄ER末問,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腦袋的武器),宋有什么?卻答道,“有天靈蓋”!

自宋以來,我們終于只有天靈蓋而已,現在又發現了一種“民氣”,更加玄虛飄渺了。

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作得勝。我近來也頗覺“心上有杞天之慮”156,怕中國更要復古了。瓜皮帽,長衫,雙梁鞋,打拱作揖,大紅名片,水煙筒,或者都要成為愛國的標征,因為這些都可以不費力氣而拿出來,和天靈蓋不相上下的。(但大紅名片也許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并不說中國人頑固,因為我相信,鴉片和撲克是不會在排斥之列的。況且愛國之士不是已經說過,馬將牌已在西洋盛行,給我們復了仇么?

愛國之士又說,中國人是愛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愛和平,何以國內連年打仗?或者這話應該修正:中國人對外國人是愛和平的。

我們仔細查察自己,不再說誑的時候應該到來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時候,也就是到了看見希望的萌芽的時候。

我不以為自承無力,是比自夸愛和平更其恥辱。

六月二十三日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現在大可以改稱“平民”了罷;在實際上,也確有許多人已經如此。彼一時,此一時,清朝該去考秀才,捐監生,現在就只得進學校?!捌矫瘛边@一個徽號現已日見其時式,地位也高起來了,以此自居,大概總可以從別人得到和先前對于“上等人”一樣的尊敬,時勢雖然變遷,老地位是不會失掉的。倘遇見這樣的平民,必須恭維他,至少也得點頭拱手陪笑唯諾,像先前下等人的對于貴人一般。否則,你就會得到罪名,曰:“驕傲”,或“貴族的”。因為他已經是平民了。見平民而不格外趨奉,非驕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會上大抵惡革命黨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157,一路的呵。”

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后,大捕黨人,陶成章158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力史》,學日本催眠術。”(何以學催眠術就有罪,殊覺費解。)于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上站痪镁驮馊税禋⒘?,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后,這才冷落起來。

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并非將自己變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于自己而已。

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在悟善社里的神主已經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159。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只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只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月球只一面對著太陽,那一面我們永遠不得見。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隱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至于諢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隱僻的書上。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160里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諡,現在鈔一點在這里,省得自己做文章——

親戚類 孽親 梟親 獸親 鱷親 虎親 歪親

尊長類 鱷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類 悖男 惡侄 孽侄 悖孫 虎孫 梟甥

孽甥 悖妾 潑媳 梟弟 惡婿 兇奴

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歷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這一種手段也不獨訟師有。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于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么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往日看《鬼谷子》,覺得其中的謀略也沒有什么出奇,獨有《飛箝》中的“可箝而從,可箝而橫,……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復,不失其度”這一段里的一句“雖覆能復”很有些可怕。但這一種手段,我們在社會上是時常遇見的。

《鬼谷子》自然是偽書,決非蘇秦,張儀的老師所作;但作者也決不是“小人”,倒是一個老實人。宋的來鵠已經說,“捭闔飛箝,今之常態,不讀鬼谷子書者,皆得自然符契也。”人們常用,不以為奇,作者知道了一點,便筆之于書,當作秘訣,可見稟性純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機詐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將十元鈔票嵌在鏡屏里當寶貝么?

鬼谷子所以究竟不是陰謀家,否則,他還該說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說,而鉤出別人來說;或者并不必鉤出別人來說,而自己永遠闊不可言。這末后的妙法,知者不言,書上也未見,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于老在燈下編《莽原》,做《補白》了。

但各種小縱橫,我們總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親,同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來,161就都是這“覆’“復”作用;化數百元錢,請一回酒,許多人立刻變了色彩,也還是這頑意兒。然而真如來鵠所說,現在的人們是已經“是乃天授,非人力也”的;倘使要看了《鬼谷子》才能,就如拿著文法書去和外國人談天一樣,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

離五卅事件的發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樣。聰明的批評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鐘熱度”說來了罷,雖然也有過例外:曾將湯爾和先生的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鐘之久”。(見六月二十三日《晨報》)有些學生們也常常引這“五分熱”說自誡,仿佛早經覺到了似的。

但是,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內——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將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面的;然而一面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還想借此結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么木蘭從軍,緹縈救父,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于學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國度里,國民十之九是學生;但在中國,自然還是一個特別種類。雖是特別種類,卻究竟是“束發小生”,所以當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大神力。他們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游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倘若民眾并沒有可燃性,則火花只能將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于毫不相干,那熱鬧至多也不過如“打門”之久。誰也不動,難道“小生”們真能自己來打槍鑄炮,造兵艦,糊飛機,活擒番將,平定番邦么?所以這“五分熱”是地方病,不是學生病。這已不是學生的恥辱,而是全國民的恥辱了;倘在別的有活力,有生氣的國度里,現象該不至于如此的。外人不足責,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于事后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但是,別有所圖的聰明人又作別論,便是真誠的學生們,我以為自身卻有一個頗大的錯誤,就是正如旁觀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樣:開首太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孟腼w得太高,墮在現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于動彈了。為一般計,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過是“人力”,倒較為切實可靠罷。

現在,從讀書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志者所詬病了。但我想,責人太嚴,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號——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后”162。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后,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

七月八日

并非閑話(二)

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么,就說好清凈,有志氣罷。所以總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討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別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只好做將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將來總是沒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并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但是,歌頌“淘汰”別人的人也應該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樣不滅的東西在里面,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然而人是總是自以為是的,這也許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條路。相傳曾經有一個人,一向就以“萬物不得其所”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個大愿,就是愿中國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賣食物的?,F在不知道他怎樣,久沒有聽到消息了,那默默無聞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中國人還沒有死完的緣故罷。

據說,張歆海163先生看見兩個美國兵打了中國的車夫和巡警,于是三四十個人,后來就有百余人,都跟在他們后面喊“打!打!”,美國兵卻終于安然的走到東交民巷口了,還回頭“笑著嚷道:‘來呀!來呀!’說也奇怪,這喊打的百余人不到兩分鐘便居然沒有影蹤了!”

西瀅先生于是在《閑話》中斥之曰:“打!打!宣戰!宣戰!這樣的中國人,呸!”

這樣的中國人真應該受“呸!”他們為什么不打的呢,雖然打了也許又有人來說是“拳匪”。但人們那里顧忌得許多,終于不打,“怯”是無疑的。他們所有的不是拳頭么?

但不知道他們可曾等候美國兵走進了東交民巷之后,遠遠地吐了唾沫?《現代評論》上沒有記載,或者雖然“怯”,還不至于“卑劣”到那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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