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光陰已至五月底，婉兒進宮快一月了。

這一個月中，14歲不到的上官婉兒，經歷了人生諸多重大變故。原為掖庭小女奴，突蒙皇后召見，搖身變成皇上五品才人。又忽地被告知，雖名為皇上才人，實際卻是皇后的人。繼而被遣至修文館，做了女官。

迄此為止，婉兒內心并未經歷重大動蕩。掖庭明面為收押罪臣女眷的冷宮，卻實乃罪惡淵藪之地。是另一種大世面。多年來婉兒與母親在其中掙扎求生存，眼見各種殘忍詭譎之事，經歷的磨礪、心志的錘煉，實非普通宮人能比。面對境遇變遷，順勢而為，等待時機，于婉兒并非難事。那更像一種生存本能。

但前幾日的黃昏里，太子賢站在她近前，低聲說，“只要你愿意，我便向母后討你。”

猶言在耳。

這幾日來，婉兒每每想起，便會臉紅心跳，神思恍惚……太子賢為何一定要她？

婉兒一壁這么瞎想著，一壁沿著早已走慣的路去修文館。今天本是女官休沐日。婉兒閑著愈發心里慌張，便派了如意去李夫人處討了鑰匙，自行往修文館溫習課業。

婉兒徑自上二樓，打開木柜，搬出一摞一摞的書簡。捧到桌面時，發現這些資料都是官員檔案。婉兒順手打開、翻閱。

狄仁杰，字懷英，并州太原人，出身太原狄氏。明經及第，歷任汴州判佐、并州都督府法曹、大理寺丞。大理寺寺丞任職期間，于一年內判決大量積壓案件，涉案一萬七千余人，無一冤訴……

狄仁杰斷案神鬼，當日在掖庭宮，婉兒便時常聽宮人閑談。本以為傳說居多，今見官方檔案亦如此記錄，不由得心生敬畏。

張柬之，625年人，字孟將，襄州襄陽人，任清泉丞……

婉兒算了算，這個張柬之此時已年過五旬，卻仍只是一個小小地方官，顯見不是厲害角色。不知為何，天后會將他卷宗收存？也許這人尚有特異之處，天后自有考量吧。

婉兒略一思索，翻倒下一份卷宗。

許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曾為秦府十八學士之一，任秘書省著作郎、監修國史，遷中書舍人……

婉兒獨獨將目光定在“秦府十八學士之一”。這位許先生曾在太宗朝供職，那便是上官儀的同僚。而后來，許敬宗因在永徽年間鼎力支持武昭儀奪下皇后至尊之位，位極人臣。而祖父上官儀，卻因有意支持高宗皇帝廢后而慘遭誅殺……

婉兒怔怔，望著窗外，傷心感喟了一回，又才撿起其他人的資料看。

不知過了多久，宮人通報，天后召見。婉兒只得立即放好卷宗，鎖上柜門，隨宮人入皇后寢殿。

婉兒一眼便瞥見大殿中間擱著一條長案，案上置了許多紙花，五顏六色，讓人眼花繚亂。殿內也站了、坐了好些人，宮人裝扮鮮亮，裙裾、釵環窸窣，時時顧盼左右，笑語晏晏，空氣中亦蕩漾著柔暖的脂粉香，景致不同往日的靜謐。

婉兒當下也明白了，今日是皇后組織宮人做剪紙游戲。

婉兒向皇上、皇后之后行禮問安，侍立一旁，眼睛卻不由得溜向人叢。果真，太子李賢，豫王李顯，相王李旦，三位王子均在。簇簇宮人中，三位王子玉樹臨風，不同凡響。其中，自然又是太子賢的氣質別具一格。

婉兒心臟劇跳，卻也不自禁的移眸望向太子賢。人叢里，太子賢一襲白錦，身形兒高挑、挺拔，兀自立在那兒，眉宇肩頭，灑著許多孤寂，與周遭的繁華格格不入。

太子賢像是感應到婉兒的目光，略一轉頭，朝她望過來。目光清亮如水，似又含著淺淺的焦灼。婉兒微怔。剎那間，身邊的人、景、喧嘩，仿佛都已退卻，天地宇宙間，只有她和他，遙遙的、靜靜的互相對望著。

“你就是上官？”婉兒感覺自己衣袖猛地被人攥住，連忙收回目光，面頰卻早飛了一層紅暈。

“你瞧什么呢？”攥她衣袖的人意欲隨她目光望去，婉兒忙屈膝行禮，轉移此人視線。

“給太平公主請安！”婉兒盡力鎮定。

太平公平并未松開婉兒衣袖，而是像孩子般搖著婉兒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女孩嗓音如泉水叮咚，明凈灑落，又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嬌憨態。

婉兒笑而不語。

這女孩的眼眉頗似皇后，裝束異常華貴，行止又脫略不拘，完全不同宮人的謹慎，一眼即可認出，非太平公主莫屬。整座后宮，怕只有太平公主自己以為別人看不出她的驕貴身份。

太平公主拽著婉兒衣襟繼續說：“我一早就聽母后說宮里來了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公子，今天總算被我抓住了——”然后她遂放開婉兒，退后一步，模仿男子向婉兒拱手行禮，“在下太平公平！”

婉兒納罕，早聽說這位大唐最得寵的公主是金枝玉葉養大的，卻不知她當著皇上皇后的面，便敢如此輕狂。天平公主并不收禮，只是笑望著婉兒臉上的猶豫，直到婉兒終于也向她拱手行禮，“在下上官婉兒！”

“這才對嘛！”太平公主很豪爽的拍了一下婉兒的肩，又很得意的望了婉兒一眼。

婉兒不禁也抿嘴一笑，心里已經很喜歡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公主了。這才是一個13歲的女兒家應有的樣子。亮麗、活潑、沒心沒肺，不知苦難為何物，也不知何為不共戴天之仇。

婉兒又從側面悄悄望了一眼太平公主，不知為何，內心里突然鉆出一句話：“公主，希望您永遠這般簡單快樂！”

此時，殿內喧嘩漸止。婉兒剛剛出神，不知所謂何事，低聲向旁邊宮人打聽，原來皇后出題，命眾人分別以剪紙游戲為題，吟詩一首。

眾人紛紛吟詠。輪到婉兒時，她略一定神。娓娓道：

密葉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