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天后旨意，從此以后，每天一早，梳洗、早餐完畢，婉兒便領著如意出婉軒，徑自去修文館。

不出幾日，婉兒便看懂修文館內的活動。

修文館一樓，乃天后接見外臣的地方。每天會有兩個時辰，天后在一樓靜坐，此時，便陸續有外庭官員覲見。這些人多半來去匆匆，并不久留。但也有幾人，每次逗留的時間都會比其他人略久。想來，他們乃天后心腹無疑。

二樓，是婉兒等人的工作間。加上李夫人，經常在這間工作室活動的固定成員不過五人。第一日，李夫人便將婉兒介紹給她們。婉兒眼瞅得她們個個花容月貌，裝扮卻都一徑兒的素雅，面上神情也都端莊甚至嚴肅，自與其他宮人不同。她們年紀多在十八九歲，年長婉兒許多，想來在天后跟前的時日已久，打量婉兒時，目光里自是不屑和老氣橫秋。

同僚之間略作介紹后，李夫人望向婉兒，淡然道：“一應事務，上官自會慢慢熟悉，這些個不必多言。但有兩個規矩——”她的語速放慢，口吻也變得嚴厲：“第一，此工作間任何事宜均不可與外人透露，包括家人。第二，不可與外臣發生任何交洽，平素若在館內撞見，自當退避。這兩條規矩，若犯其中任何一則，決不輕饒！”

工作間依墻而立的，有一溜兒的大木柜，每門木柜均掛著一把大銅鎖。銅鎖鑰匙由李夫人親自掌管。李夫人只在工作時間打開木柜，從中取出書牘、檔案或其他許多文件，眾人下班退出修文館前，李夫人又會吩咐人將所有資料放回木柜，親自檢查、上鎖。

婉兒已粗略看過，柜里檔案大致三類，一類是各地呈報奏章，一類是朝廷頒布的詔令、文告的副本，再就是許多外庭官員的個人資料。最后一類數目龐大，且記載異常詳細，不僅包括官員家世背景，甚至平素喜好、經常出入酒肆的名字，甚至私通相好的時間、地點均一一記錄在案……婉兒只覺得無比驚奇，喉嚨發緊，后背竟起了一層薄薄的涼汗。

有兩門木柜比別的都不同。柜身落滿灰塵，銅鎖已有銹跡，像是經年都未曾打開的。但既然它們立在這間工作室，想來也并非女官不能知曉的絕密。

有一日，婉兒向李夫人請教此事。李夫人聽聞，抬眸，淡漠地望了望這兩門木柜，像是奇怪它們怎么還在這。“上官若好奇，不妨自己打開看看。”李夫人說。

婉兒領了鑰匙，打開柜門。柜里不過也均是各類人的檔案資料。一門柜里是后宮妃嬪的資料，婉兒瞅見最上面的兩副，一名是王皇后，一名是蕭淑妃。婉兒又打開另一門柜，這里仍是外庭官員的資料，婉兒大致翻了一下，李忠、長孫無忌、儲遂良等人的名字落入眼里，然后猛地，婉兒看見了一個人名，上官儀……

原來，這兩門柜里的人員檔案，都是去世已久的，都是死于天后之手的。

當晚，婉兒回到婉軒，情緒異常低迷。她第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當年祖父上官儀被天后害死，而自己如今卻在協助天后，若祖父泉下有知，會不會對她感到失望？

婉兒坐在窗前，靜望著院內翠竹。颯白月光下，翠竹越發顯得森細、挺秀，但與白日里的楚楚景致又不同，這暗夜里的森秀中，或是吸納了夜的精華，又散發出一種鬼魅的氣息，就像這大內皇城內涌動的暗波……

婉兒就這么坐了許久，看了許久。直到發現肩頭多了一件衣裳。鄭氏瞅著婉兒，輕道：“又想你爹爹、祖父了？”

婉兒不語，卻有一滴淚徑自滑下來。

鄭氏在旁邊坐下，握住婉兒的手：“不管你做什么，爹爹和祖父都不會怪你的。他們只會希望你活下來，好好的活著。”

婉兒點頭，收拾心情，第二日如常去修文館工作。

現階段，她最緊要的任務便是對各類事務做初步了解，簡言之，多看，多學，多記。而那些檔案、資料自不能帶回婉軒，婉兒只好白日里抓緊時間，所以，每晚回到婉軒，都已筋疲力盡。

這日黃昏，婉兒下班，從修文館走出。剛至迎仙宮附近，遠遠的，婉兒便看見一個錦繡少年朝她款步而來。他身材高挑，面含微笑，眉目俊雅，在這個世上，在婉兒見過的人中，擁有如此絕世風度的人兒，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太子賢。

自第一次在迎仙宮邂逅，雖只是剎那的對視，婉兒卻已記住了他。前些日子故意在如意面前試探，問太子賢是不是經常進宮。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沒想到自己內心竟是那般歡喜，每日經過迎仙宮，都會不自覺的露出微笑。

太子賢身份高貴，而她只是一個掖庭出身的女奴。婉兒從未想過與太子說話，只是覺得像其他宮人那般，遠遠的看這個妙人兒一眼，都會無比開心。

但現在，這個妙人兒正朝她走來。

婉兒心臟狂跳，臉立刻變紅。手不自覺的掐住裙裾兩側，又陡地發現自己今天素面素衣，寒酸得緊，臉越發的紅。連一旁的如意都看出端倪了。她好奇的望向婉兒。

經過最近一段時間的接觸，如意眼里的這位小主子，雖年紀小小，卻又有著不同其他妃嬪的持重和平穩。那日黃昏婉兒拿著簪子抵抗武三思調戲的舉動，讓如意大感意外，又不由得心生欽佩。當她把這件事匯報給天后，連天后都瞇著眼想了一會兒……可，今兒個怎會如此害怕？

太子賢已經走到眼前了，婉兒顧不上許多，勉強按捺住緊張，與太子賢互相行禮。

太子賢開口了，聲音如她想象中那般柔凈、溫和，“上官才人可還住得習慣？”

婉兒斂首垂瞼，答道：“多謝太子關心，一切都好。”

太子賢眼見得婉兒面頰緋紅，連鼻子尖和耳垂都是紅的，連那纖細、雪白的頸子里，也漫散著紅暈，不覺得喉嚨略微發干。

太子賢望了望婉兒身后，又道：“你可是剛從修文館出來。”

婉兒回：“是。”

太子賢：“你可是每天都去修文館？”

婉兒再回：“是。”

慢慢地，太子賢臉上展露出一種表情，先是矜持的微笑，接著雙眼迸出明亮的喜悅，雙頰也因心情激動而微赧了。他不由得踏近一步，站在婉兒跟前，喃喃道：“太好了。”

原來她并非真的是父皇的才人，母后只不過給她這個名分，名正言順留她在宮里做自己的女官。

原來她不是任何人的女人，還有什么比這更讓太子賢激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