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夜未能安眠，輾轉反側，終是睜眼等待天亮。整個上午神色便也是懶懶的。

太子先去府內北廂房溜達了一圈，學士上前回稟，《后漢書》注疏已經完工，并恭祝太子歷時一年終于完成了這項浩大工程。太子回禮，也做了客套的寒暄，卻未見有十分歡喜。學者們見他神思倦怠，便也不再說什么。

太子回到書房，又看了一次狄仁杰前兩天呈遞上來的岐州軍務類的折子，發現竟還未批復，提筆欲寫，終又放下了。就這般，整整一日，太子也不與人說話，也不叫人侍候，終日坐在窗下的書桌前，捻著秦甘花出神。

一迭輕微的腳步聲從藏書室內傳來，太子側耳略聽了一下，眉宇終于綻開了些，嘴角也有了笑意。只見婉兒近前行禮，匯報了《后漢書》注疏所有卷宗的記錄、收歸以及其他相關事務。

說完欲走時，婉兒的手卻被太子一把拖住。婉兒一驚。雖然她大約明白太子的心，太子卻始終以禮相待，不曾逾越。婉兒手腕僵硬，不知所措，太子卻稍一用力，將她又拖近了些，近到婉兒幾乎站進了太子的懷里。

坐在椅榻里的太子仰臉望著婉兒，柔聲道：“《后漢書》注疏完成，你是不是便會回修文館了？”

婉兒咬唇，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終究是天后的人，這一點，她和太子心里都明白。

“別回去。”太子啞聲道，“留在太子府，做我的王妃。”太子賢攥住了婉兒的手，他的大拇指指腹覆在她的手背，他皮膚十分勻凈細滑，她幾乎能感覺到他指上的螺紋。

婉兒驚詫非常，心間又柔暖無比，不禁低頭望著太子。時值深秋，窗外陽光薄脆，再襯了窗畔植物搖曳的光影，太子仰著的臉龐便掩映在這種氛圍中。眼睛里熾亮而誠懇的光，英俊挺拔的鼻翼，抿著的嘴唇略帶孩子氣……

婉兒內心恍然掠過一種不祥感，太子今日行為終與平日不同，古怪得很。

婉兒顫聲道：“多謝殿下抬愛，我……”

太子卻打斷了她：“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以后都不許說了——答應我！”

婉兒輕舔了一下焦灼的嘴唇，正不該該如何作答時，回眸卻看見太子另一只手里的秦甘花。

婉兒腦里轟地一下炸開了般，忙忙道：“殿下，這干……干花……”

太子也疑惑的望向她：“你認識？”

婉兒忙道：“倒沒見過，只覺好生可愛。”

太子輕嘆一聲，道：“便是這枝可愛的干花，害死了我皇兄。他死時才24歲。”

前太子李弘竟是死于秦甘花草茶？婉兒腦里混沌一團，但轉瞬之后，思路又變得十分明晰。

婉兒屈膝行禮道：“殿下，婉兒與秦妃約好午后寫一幅字的，此時她怕已經在等我前去了。”

太子站起，又握了婉兒的手片刻，終于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吻，婉兒耳際至面頰都在發熱，不知如何應對，只好一徑低了頭。只聽太子輕聲道：“婉兒，仔細考慮我剛才的話，可愿意做我王妃——你去吧。”

太子府南邊廊檐下，秦妃正站在那看青白的天，她身披輕裘，懷里抱著一只灰白兩色短耳貓。婉兒走近行禮。

秦妃瞥了婉兒一眼，輕輕一笑，又望向天空悠悠道：“這天子府的方位該是整座皇城中，唯一望不見終南山系的了——這大好的天色，沒有天際的終南輪廓來配，終是可惜了。”

婉兒也道：“這原是天后親自為太子府做的選址。”

秦妃迅速看了婉兒一眼。婉兒神色寧靜。

秦妃回身歪在椅榻里，體態慵懶，但目色中已有警惕之意。只聽她道：“我與上官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上官前來，怕不是做朋友談心的吧。”

婉兒兀自轉身，背對秦妃。她亦望著天，緩緩道：“婉兒有一事好奇，還請秦妃明示。”

秦妃默然不語。婉兒徑自道：“秦甘花，世間難得的寶物，請問秦妃從何處得來？或是有人相贈？……”

秦妃不耐煩的打斷道：“此事不是已經解決，并且約定不再提起嗎？沒想到上官竟是如此言而無信之人。”

婉兒靜靜聽秦妃發完牢騷，并不理會她語氣中的急躁，一徑又緩聲道：“天后贈與秦妃秦甘花，讓秦妃相機行動，只是秦妃還未曾下定決心，我便入了太子府書房做了侍書郎……”

秦妃怒氣沖沖道，“你到底在說什么……”她懷里的貓被她不覺間撓痛了，嗷唔一聲慘叫，隨即躥了出去。

婉兒：“其實從秦妃看殿下的目光，我便知道你很難達成天后心愿，再說殿下一旦出事，你作為太子府側妃，地位亦將不保，這筆賬目明明白白……只是我不知你為何會答應此事？什么條件？”

秦妃目光落在地面，喃喃道：“她拿我家族安危威脅，我有得選嗎？”

婉兒轉向秦妃：“可是天后近來為何不曾催促你？”

秦妃凝神想了想，才道：“仿佛她那邊查到了什么，方派人傳話與我暫停計劃……”

婉兒明白了。該是天后察覺太子府在追查前太子李弘的死因，在尚未能查清太子究竟知道多少時，亦不敢輕舉妄動。

婉兒還待思忖時，只聽耳畔又響起秦妃的聲音，她再次開口時，語調和緩了許多，亦有了許多傷感：“我知道殿下是鐘情于上官的，而上官卻未必如此，不管你今后會作何選擇，不管殿下與天后之間會有怎樣的結局，我終是會一直陪伴殿下的，不管在這座皇城之中，還是其他任何地方……”

婉兒默然。她再次望向天空。不知何時，天幕中那抹薄亮的秋日也淡下去了，一大團陰霾正在緩慢的占領天宇。在這大內皇城，每個人提及天后，都有一種恓惶感，不管是太子、秦妃，甚至天后的親侄子武三思。天后就像這天空的陰霾，正漸漸籠罩在皇城之上。

婉兒想起太子的話：“留在太子府，做我的王妃。”

就像一個充滿悲傷的許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