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月初，一彎纖細的月懸在夜空，散出淡薄的幽光，看上去怯怯弱弱。武三思撩了一眼那月彎兒，忽地想起第一次在宮外甬道見到的婉兒的樣子，也是怯怯弱弱的。

不知她怎樣了？

恍神間，武三思左胸挨了狄仁杰一掌，緊跟，狄仁杰又迅猛出拳，想借勢搶回武三思懷里的賬簿。

武三思吃疼，一個趔趄，他急穩(wěn)住腳跟。此時，街上傳來打更的聲音。已是深夜。

既然東西已經(jīng)到手，何苦戀戰(zhàn)，天后若知自己如此招搖，一定也不會高興。念頭這般一轉(zhuǎn)，武三思迅疾回身，飛出一腳，迫得狄仁杰后撤一步。武三思乘機跳上院墻，幾縱幾躍，白色身影便在巷道里消失了。

回到別館，已過了二更。武三思掌燈，于燈下檢閱了兩冊賬簿，嘴角緩緩上揚，綻出一抹冷硬的笑容，嘴角兩側(cè)隱現(xiàn)的淺淺酒窩卻顯出幾分孩子氣。

武三思站在窗口，摸出骨哨，望向夜空。

哨音悠揚，也有幾分蕭索。武三思不肯定此時是否能喚來信鴿。但他不能等了。他想盡快回長安。

哨音剛落，一只白色信鴿落在窗臺。武三思喜出望外。在鴿腿縛好傳與天后的簡訊，武三思撫摸白鴿，赫然發(fā)現(xiàn)她比以往沉實了。武三思不禁笑道：“你做信使的，怎好意思長胖，該減減了——”他拍拍白鴿，“去吧！”

白鴿騰翅而起，繞著屋宇飛遠了。

武三思睡意全無，索性提了一壺酒坐在廊檐下喝起來。院落里黑魆魆，人跡斂息，只偶爾有蟲鳴聲。已是六月，夜色也多了些許燥暖。

武三思喜歡京都的繁華，喜歡這夾雜著塵埃氣息的燥暖。在嶺南那煙瘴潮濕的鬼蜮地掙扎茍活的年月里，每遇連綿陰雨，周身嚙骨冷痛，像被千萬條冰蟲咬噬，他便努力回憶這京都這燥暖，以獲得活下去的勇氣。

十五歲那年，雙親不堪磨折，相繼病亡。父親臨終唯一的叮囑是，要活著！

母親……

母親……

不要……不要過來……不要……

婉兒驚叫，冷汗連連。

“婉兒。”鄭氏迭聲輕喚，“婉兒。娘在，別怕。婉兒，快醒醒……”

婉兒猛地睜眼，瞪著天花板，眼里充滿恐懼。

“婉兒?！编嵤陷p拭婉兒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

婉兒慢慢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回到鄭氏身上，停了一停，婉兒將頭埋進母親懷里。

夢魘里，婉兒看到的是母親。

掖庭宮有規(guī)定，女奴滿七歲，繳納必須的課費，亦可跟習(xí)藝館的儒士讀書識字。婉兒是一定要去的。鄭氏也是一定要送女兒去的。從鄭氏得知有這樣的機會，便一直在努力存攢資費。

婉兒每天去習(xí)藝館學(xué)習(xí)，開開心心過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有一晚下學(xué)回屋，在自家窗檐下聽見房內(nèi)人語。是習(xí)藝館的梅儒士與母親在說話。婉兒初聽了一下，原來又到繳納學(xué)費的時候。再聽，房內(nèi)傳來桌椅碰撞和推搡聲，夾雜著母親哀哀的告饒聲。

婉兒顧不了許多，推門闖進去。房內(nèi)的兩人怔住。

婉兒見母親頭發(fā)凌亂，臉布淚痕，衣袖也被撕下來一半。婉兒沖過去擋在鄭氏面前，死盯著梅儒士的臉，厲聲道：“請你出去——”

鄭氏卻一把拽住婉兒，不允她多說。

梅儒士整整衣衫，鼻子里哼了一聲，淡淡道：“這一期我館內(nèi)學(xué)額已滿了，所以鄭氏就另請高明吧——”說著作勢往外走。

鄭氏忙上前，哀聲道：“梅儒士請留步，我們……我們亦可商量……”她咬緊嘴唇，哆哆嗦嗦的雙手狠絞在一起，像在考量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婉兒不知母親與梅儒士會商量什么，但梅儒士涎著笑的臉，讓她分外惡心。婉兒閃讓在門邊，道：“習(xí)藝館我不去了，梅儒士不必費心，請回吧——”

鄭氏打斷：“婉兒——”

婉兒：“母親——”

“你出去！”鄭氏怒喝。婉兒從未見母親這么生氣，嚇得肩膀一驚，鄭氏也不看她，只道：“我的頂針壞了，隔壁嬸子說好借我一枚，你去幫我拿回來?！?

婉兒強辯：“母親——”

鄭氏再次怒喝，“快去！我有事與梅儒士相商，半個時辰后你再回來！”

婉兒還待爭辯，鄭氏已經(jīng)攥住她肩膀，強將她推出門去。婉兒至死也不會忘記母親在她面前關(guān)上房門那一刻，臉上的表情……

翌日清晨，婉兒精神不濟，目光發(fā)澀。坐在鏡前一會兒了，也不見梳妝。鄭氏預(yù)料婉兒沒睡好，早早起床，親自做了婉兒進宮后愛上的杏酪粥和酥糕。粥已熱熱的盛上了。鄭氏使如意過來喚婉兒。

婉兒呆呆地在桌邊坐下，瞅著熱騰騰的杏酪粥，眼淚便下來了。昨晚一夢后，她終于明白那日梅儒士脅迫母親的事了。婉兒盯著柔白軟糯的粥，心里狠道：“梅儒士，你最好還活著，活著等我找到你……”

婉兒依從母親，吃光了粥和放進她碟子里的酥糕，振作精神，出門去太子府。

六月清晨，萬物勃發(fā)，空氣中橫斜著植物、鮮花的充滿生機的清香。皇城內(nèi)，宮人按各自分配的工作，靜靜灑掃，辛者庫太監(jiān)推著凈車出宮，石板路上傳來時高時低的車轆轆聲。

婉兒沿路走著，一邊兒琢磨梅儒士這事體該如何入手，忽而耳畔傳來咕咕的鴿聲，婉兒抬眸，眼見一只漂亮的白鴿沿著宮墻打了個旋兒，便拍翅飛向了天空?！昂妹赖陌坐?。”婉兒望向白鴿飛走的方向，喃喃道。

婉兒到書房時，太子賢已經(jīng)在那了。房內(nèi)煮著清茶，燒著檀香，晨曦的略帶霧靄的微光中，坐在桌邊的太子賢，周身輪廓也仿佛被鍍了一圈薄薄的金子邊兒。

婉兒斂首，疾步走近，行禮問安。

太子賢悠然放下卷宗，微笑道：“你不必惶恐。我因一會兒要進宮拜見父皇，所以早些過這里來待一會兒?！?

婉兒輕答：“是?！比缓髲阶宰叩阶约旱墓ぷ魑恢茫伡垟埦恚瑵櫣P磨墨。

見她一臉老成的認真樣，再見她瘦肩細頸、文文弱弱的身形兒，太子賢不禁失笑。“你不會聊天是嗎？”太子賢瞅著她道。

婉兒臉紅了，不知如何作答，只一味低頭磨墨。

太子賢又笑了，“你似不喜聊天，但喜臉紅?！闭f著便起身，又側(cè)身吩咐道：“你前些日也見著在我書房侍候的那個小子了，你有什么需要，傳他就是。父皇身體日漸不大好了，我可能會在宮里多待一會兒?！?

婉兒忙起身，侍立，回道：“是?！?

太子賢略走近一些，瞧著婉兒發(fā)縫里隱約的粉白的皮膚，啞聲道：“婉兒，我與母后不同，你不必怕我?！蓖駜恒等?，待她抬眸時，太子賢已經(jīng)出書房了。

太子府北邊的廊檐下，荷葉正踮著腳給籠里的雀兒喂食。遠遠地，她看見太子賢領(lǐng)著仆從從書房走出，一徑兒出了太子府，便連忙放下鳥食，回房里回稟秦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