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空清澈得像一匹孔雀藍,微風(fēng)掠過,街上的樹陰枝葉婆娑,在光和影之間,被拖得很長,有青苔的氣息,就像小小的蜉蝣生物,在四處開著。
穿著方格子襯衣的梅小清站在一家小店的落地玻璃前,目光里有疏浚疏浚的心情,她保持那個姿勢已經(jīng)有片刻了,以至于店家老板不得不走出來招呼她。在門被推開的時候,掛在門上青銅的風(fēng)鈴叮咚地碰撞了一下,讓她條件反射地回轉(zhuǎn)頭去。
老板是個年輕的男子,個子清瘦修長,肩膀很寬,頭發(fā)絨絨地讓人想到蒲公英。“需要進來看看嗎?”他是那種恰到好處的男低音,并不顯得特別殷勤也不覺得很冷淡。
梅小清的臉微微地燙了一下,抱歉地解釋:“我不買。”
“不買也可以看看。”老板的嘴角咧出更深的笑意,又補充了一句:“沒關(guān)系的。”
他注意到她握在帆布挎包斜帶上的手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就好像在內(nèi)心做著某種重要的決定,她薄薄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然后再望了玻璃里一眼,也許是這一眼讓她下定了決心,跟在他的身后走進去。
這是家寵物店。并不大,四十坪左右,一只好斗的松鼠犬在不銹鋼的籠子里沖梅小清狂吠,雪瑞拉的聲音加了進來,然后是博美和蝴蝶犬……就好像是一曲狗狗的管弦樂,雜亂無章的混著雙簧管、單簧管、小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圓號等等。
“別鬧!”老板說了一聲,就像站在臺上的總指揮家,一收拍子,音樂就停了下來。偶爾有低嗚的聲音,但也平息了下來。梅小清有些佩服地看著老板,他卻是一臉這沒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是午后的時間,并沒有其他的客人,在店里還擺放著一些出售中的狗狗食物、狗狗衣服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用品,讓整個店顯得生機勃勃。梅小清的手依然搭在挎包的斜帶上,走路很輕很拘謹,也有可能是板鞋的緣故,無聲無息的。從她在外面的時候,老板就已經(jīng)注意到她了,齊肩的直發(fā),面孔小小,屬于素淡清麗的那類,倒是她的包有些過于大了,相對于她的身形來說。
老板本來想跟她介紹一下狗狗的品種,說了幾句,見她并沒有興趣聽的樣子,就停了下來。自顧自地走到一邊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博美喂牛奶。小小的黑色夾雜著金黃色的博美犬,柔柔軟軟地蜷成一團,眼睛懶懶地閉著。
“要不要試一試?”老板抬頭問,奶瓶舉到半空中。
“不用。”她說,但目光并沒有從博美身上挪開。老板的心里莫名地軟了一下,他是個愛狗的人,所以他大抵能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她應(yīng)該是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狗,親密無間,但有一天,這個伴走丟了或者死掉了,于是她盡管很喜歡卻再也不愿意去重新養(yǎng)一只——害怕會再一次失去,再一次傷心。她應(yīng)該是那種敏感而又小心翼翼的女生,盡量把自己保護起來,不受到傷害。
“我得走了。”她別過面孔掃視了一眼四周,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碰它們一下,雖然她隨手就可以拿過一只球或者一枚玩具骨頭逗弄一下,但她只是站在一定的距離,靜靜地看一下,然后轉(zhuǎn)身走掉。
這是一個陳述句,她也沒有想等回答,只是在余音結(jié)束就推門出去。門上的風(fēng)鈴又叮當(dāng)了一聲,老板怔怔地看著她融進一片明媚的陽光里,有些莫名的惆悵。
星期五的下午,梅小清要去印刷廠送片子。她在一家女性雜志做編輯,除了跟作者約稿以外自己也主持著幾個P的欄目稿,其中有個欄目是回答讀者的提問,最多的是關(guān)于情感的問題,比如有個叫完美的女生說錯愛了一個男人,但在分手之后又覺得很痛苦,不知道該怎么辦?又或者另一個叫精靈睡了的讀者問她的男友說不給他就意味著不愛他,但給了之后他又不像以前那么愛,諸如此類。
每每看那些信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樹洞,傾聽著很多的聲音,而她的那個樹洞呢?她給完美說如果中了情花毒,那就去找斷腸草,在你找到斷腸草之前總有段時間會痛苦。她跟精靈睡了說,你要找的男人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而不是放在床上的。
她回答問題的時候用的名字是小妖,古靈精怪的名字跟她本人一點也不符合,但因為是雜志的定位,所以也就由不得她了。倒是她的回答往往精辟而出其不意,也受到了不少的好評。她是從大學(xué)畢業(yè)起就不再寫信了,現(xiàn)在交流太過方便,一個MSN,一個QQ,一封EMAIL,就會知道對方的消息,所以現(xiàn)在的工作能收到紙質(zhì)的信,也是讓她喜歡的原因之一。從收發(fā)室里拿著一疊從各個城市郵來的,字跡各異,卻又帶著淡淡墨香的信紙時,是一種真真切切的質(zhì)感,和存在感。
對于工作來說,她并沒有太多熱切的期盼,事實上這是一份并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她有固定的作者,在截稿之前他們會把稿件發(fā)到她的信箱里,她給出一些送審意見再處理整合一下文字就可以了。她在《都市情》雜志社工作了三年,同事?lián)Q來換去,她卻像株植物一樣安生立命在一方土壤里。就像三毛筆下喜歡的那種生存狀態(tài):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散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這也是她屬于金牛座的一部分性格吧,土相星座,總是很穩(wěn),不喜歡改變。有時候她自己也寫些情感小文投到別的雜志上,完全是興趣所致,如果要固定的每月約稿,寫稿,她就會退縮起來。并沒有想過要過怎樣的生活,其實這樣已經(jīng)很好,一份收入還算不錯的工作,一套還在按揭但壓力不大的房子,還有兩個很好的閨中密友,可以談心,也可以結(jié)伴,生活靜如秋水,卻也安好滿足。
其實這個星期五的下午,和其他的星期五的下午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天空中有白云,有屬于八月的那種懶懶散散的陽光,電線桿上停著一排麻雀,很像是五線譜上的小黑點,十字路口有穿著藍色制服帥氣的交警,從玻璃上反射過來的光匯成閃閃的一點,又一點,像華麗綢緞上的碎鉆一樣。街道上,有奶茶店、音響店、書店、服裝店、小吃店……去印刷廠的路上還會經(jīng)過一個小公園,大約二十分鐘騎車的路程,她會把已經(jīng)審核過的小樣交過去,如果有錯字漏字或者編排有問題的地方特別地交代一下,然后等著印刷廠下廠制作,新一期的雜志就這樣在流水線上一本一本的被裝訂出來。
這條路走過很多次,她可以準確地知道這家店那家店的名字,太過熟悉。
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突然轉(zhuǎn)向的銀灰色尼桑撞上,電光石閃之間她及時地跳車,但右肩還是先著地,一聲砰響,連同單車和單車鐵框里裝的一疊墨黑色的塑膠小樣都被卷進了車底,有吱吱的聲響,她的肩膀穿過來鉆心的疼。
車主即刻下車,最先關(guān)注的不是被撞到的人,而是他的車。被壓得稀巴爛的單車杠在銀灰色車身上劃過幾道痕跡。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車主先出聲質(zhì)問,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頭頂有些禿,眼睛很小,眉頭皺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被擰成一團的布,讓人特別地不舒服。
梅小清張了張嘴,因為疼痛因為生氣反而說不出話來。在他們身后很快就形成了堵塞,堆起了幾輛車,不斷地摁著喇叭,這是條并不寬敞的兩車道,只要前面一堵,后面的車根本就沒有辦法通過。
她知道司機的目的,先發(fā)制人,從氣勢上壓倒她就可以避免她的追究。明明是對方的過錯,但她卻是不想開口爭辯,默默地從車底把已經(jīng)報廢的單車拉扯出來,右手臂疼得抬不起來,其實重要的是那些小樣,如果損失一張,影響了印刷,這個責(zé)任才是大的。
“這可不是我的車,是單位的,修的話肯定要上千塊去了。我說你怎么就不看看路?”車主喋喋不休,在身后那些喇叭聲里完全沒有意識他引起了公憤。
她倔強地不想跟他爭辯,只是小心地拾著地上散落的小樣,三十六張,七十二個P,是一張都不能少的。有人抬手遞過來幾張,她接的時候,微微地仰頭掃了一眼,因為是逆光,有些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是在接過來轉(zhuǎn)身低頭的時候,她的心卻好像被圖釘釘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手上的動作卻在機械地重復(fù),那種從手臂傳來的劇烈的疼痛感隱退下去,她的肩膀搖晃了一下,明明是這么晴朗的天,卻好像有雪粒砸在眼角,冰涼而潤濕。
所有的小樣拿在手里時,她不得不站起身,然后說:“嗨。”
明明是要給一個笑容的,但臉部的肌肉很僵硬,聲音被捏住了,除了這個字好像再也說不出來。
是任遠。
穿著白色襯衫,煙灰色西裝,沒有束領(lǐng)帶,深邃的眼睛,劍眉飛揚,高而瘦,站在一派陽光里,整個人就像春天里的喬木。
是任遠。
他幾乎沒有變,就像她在腦海中閃現(xiàn)過很多次的樣子,帶著強大的氣場。把她推到一個類似懸崖的地方,腳下是翻滾如雪的浪花,層層疊疊的撲上來,又絕望又悲傷。
是任遠。
空氣被震裂了,震碎了,那些殘骸帶著凌厲的鋒芒插到她的身體里,這浮光魅影的城市不斷地倒塌,以排山倒海的氣勢一棟棟地垮下去。
原來愛一個人就是畫地為牢,你逃不掉。
他就是她的無期徒刑。
直到任遠離開,梅小清還站在路邊。她被這樣的重逢給震住了。這是個星期五的下午,她要去印刷廠送校對過的小樣。她被一輛尼桑車撞了。肩膀上的疼在短暫的蟄伏后,又壓了上來,不同的是,那些疼通過呼吸、心跳、毛細血管的傳播,把她整個人都吞掉了。
然后,她蹲下去,在人來人往的陽光里蹲下去,抱住肩膀,無聲無息地哭泣。眼淚就像被撕開的一處傷口,汩汩地,汩汩地,不斷地流淌出來。
剛才她說什么了?
她只是被任遠的突然出現(xiàn)給驚呆了。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在這樣的狀況里遇見,不,是有想過會再見面的一天,但不是這樣的突兀,這樣的措手不及,就好像命運的一個推搡,讓她摔到了他的面前。很慌亂,很緊張。她的表現(xiàn)太差了——她連笑容都沒有一個。
他的車也因為這個小小的事故被堵在了后面,他下車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然后便看到了狼狽的她。她的樣子肯定是很丑的,衣服是普通的帆布衣,在手臂上還有她不小心用圓珠筆畫過的一杠,反正那并沒太明顯她也繼續(xù)地穿著,褲子也是普通的牛仔褲,深藍色的,頭發(fā),頭發(fā)昨天因為太懶沒有洗,也許還有隔夜的氣息——她對自己的形象非常失望,因為這失望而更加覺得難過。
任遠見到是她,眉眼間也流露出詫異,語氣里透著關(guān)切:“還好吧?”
她點點頭,手里緊緊地攥著小樣,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而那個司機依然在旁邊嘮叨:“先生,你來評評理,我并沒有逆行,是她突然間直撞上來。這個車才做了保養(yǎng),并不是我私人的,我一個打工的,出這樣的事可是要被開除的。”
任遠掃了他一眼,問梅小清:“怎么回事?”
“他的車突然地轉(zhuǎn)向……”梅小清低聲地解釋,整個人幾乎要站不住。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在這樣的時候遇到,毫無心理準備——但她到底要做怎樣的心理準備,才能坦然地面對他呢?
“算了。我自認倒霉!”車主自顧自地說著,轉(zhuǎn)身想要上車溜掉。
“叫警察來處理。”任遠篤定地對司機說。
“我還有事,這太麻煩!”司機的聲音軟了下來。
“應(yīng)該送她去醫(yī)院檢查。”他看著梅小清,詢問地說:“哪里有傷到?”
“沒有,不用了。”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挪到另一邊。
“真的沒有事?”他再一次地問。
“沒事,就是單車不能騎了,不過沒關(guān)系。”她說。
“既然她都說了沒事了,我還趕時間,先走了。”司機迫不及待地說完,就趕緊上車,開著車揚長而去。
“去哪里?我送你!”任遠看了一下身后。道路通暢,他的車也不能在馬路上久停。
“不用。”
“那……再見!”他淡淡地說。
“再見。”她在他的面前除了想逃,就是無處遁形的緊張。他并沒有勉強,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她退到路邊。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車從她面前過去,又一輛,然后是任遠的車。他直視前方,表情很淡,副駕上坐著別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她們的目光有過交匯,但就好像看風(fēng)景一樣,不帶任何的情緒。
但她的旁邊是任遠。她和他在一起,他們交談,一起去某處,一起用餐,或者還有更多的一起。她一定是很優(yōu)秀的吧。在梅小清的心里,能和任遠在一起的,一定是出色的、出眾的,是可以與他馳騁,陪他翱翔的,而不是她,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值得被任遠喜歡,她太過平凡,簡單,何況,她也沒有什么理想想要為之奮斗。
唯一讓她覺得自己特別的地方,是她勇敢地愛上了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愛上了一個與自己差距很大的人,這是需要膽量,需要很多勇氣的。
雖然,什么也不說。
只是放在心里,一個人的事。
尤薇薇說她喜歡的方式很蠢,這原本就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世界,哪個女子不犀利?遇到不愛自己的人,轉(zhuǎn)身即走,不浪費一點的時間和感情。何況是這么漫漫無邊的暗戀。
也許在梅小清的心里,無法說出的感情,才是最新鮮的。事實上,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和任遠在“一起”,那種機會就跟恐龍再次出現(xiàn)地球一樣,毫無希望。他在她的生命里,就像一方標志性建筑,只是仰視,不能輕薄。
她在大學(xué)的時候交過一個男友,工作以后也交往過男友,現(xiàn)在,在尤薇薇和夏燕的慫恿下,也相親,也參加單身派對。她不抗拒去認識別人,也沒有想過要等,等待是無謂的——她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遇到有合適的男人她也會相處一下,但無一例外的她都是被甩掉的那個對象。
她覺得她在感情上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清冷的性格,不熱烈,不嫵媚,不可愛,和她一起相處寡淡無味,很快對方就會退卻了熱情。
那個晚上,與任遠再遇到的那個晚上,她在家里做了火鍋吃。很多的辣,很多的熱氣騰騰,然后就著這些麻辣的感覺,她又哭了一會兒。
她確定,他很好。
這就夠了。
在窗口眺望整個城市的時候,有梁靜茹的聲音落進來。她在唱: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好,曾一起走卻走失的那路口。
也許,這是她心里的歌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