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即將啟明,范長生收回布置在三處村口的白衣神兵。
夜里并無什么異動,雖是好事,可也使他陷入沉思。
隔了六七天,懲戒周二郎的消息怎么都瞞不住的,周二郎逃遁避罪亦在情理之中。
可周二郎沒有跑,那就無法給張宗柔扣上一個縱容包庇之罪。
纏上張宗柔后,范長生在驚喜之后也是格外頭疼,大概理解了白衣秀才王倫為何那么忌憚林沖,壓不住呀壓不住。
一個關起門在整日在家教導、啟蒙孩子的人,幾乎不處理北山教區的教務,自然不可能犯教務上的錯。偏偏北山教區皆是張宗柔姻親,水潑不入,自成格局。
好在張宗柔一向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也沒修煉過道術,若換個其他人來,范長生必然睡不著覺。
不敢想象,若張宗柔搭上徐教主的門路,徐教主那里會怎么看自己。
必須打壓張宗柔,必須漸進掌握北山教區,掌握北山教區,才有可能滲透井陘縣城,以至于一步步讓自己這個壇主名至實歸。
周二郎不跑,難道抓住殺了?
消息都已放出去那么久,教中上下都以為周二郎難逃三刀六洞。
若這么殺了,豈不是有些可惜?
可不殺的話,自己威名受損,還真有可能讓張宗柔后來居上,壓到自己頭上。
一個不懂道術的壇主,還不喜歡經營教務,就喜歡待在家里教書,豈不是正好合一些人胃口?
躊躇猶豫,他來到院中散步,見陳、楊兩位長老都披著斗篷,在院中交替做法,勞累不已。
楊長老還在做法,以特定的步法、指法與無法看見、語言交流的白衣神兵進行類似手語的交流。
范長生詢問:“陳長老,進展如何了?”
“壇主,靈巖寺神域安穩如故,我等麾下神兵難以貼近觀望,并不知具體內情。”
陳長老手端一杯暖茶小飲:“普凈和尚意志強出常人有限,他稍漏惡行,神域內諸靈自生警惕。諸靈施法干預,彼此又善佛法,普凈難免會被感化?!?
他又呵呵做笑:“靈巖寺諸靈僧多粥少,他們拼盡全力又能阻礙普凈幾回?普凈已勾動欲念,欲念無窮,又受要挾于我,早晚能從內破壞神域?!?
范長生微微頷首,仰頭看著天際啟明星。
靈巖寺的錢窩很重要,普凈和尚破壞神域,布陣擒捕、煉化神域內的歷代僧眾陰魂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動手遲了,神域被破壞,大部分慎重陰魂會和神域一同消亡,只有少數能逃離,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靈巖寺的格局、底蘊,可能有一位低位格的菩薩。
若能將尊菩薩煉化成自己的護法,那溝通、指揮白衣神兵會方便許多,幾乎如心使臂。
想到陳長老一向求穩,范長生就詢問:“周二郎并未逃遁,想來今日會回抱犢寨,該如何處置?”
陳長老聽了皺眉:“壇主,周家兄弟運道強橫,處處逢兇化吉,可見福運綿長。前幾日我去觀望周家祖墳,儼然一山靈秀盡為其有,冥宅門戶更有叢臺為障,隱隱有玄甲天兵值守護持。若殺周二郎,恐會惹怒一方鬼神。”
稍稍沉吟,見范長生也在沉默,陳長老又說:“據神兵回饋信息來看,周家冥宅處的玄甲天兵,精銳不在順平侯所部之下。再三詢問后,我部神兵俱表示不敢上前搦戰?!?
遠近漸有雞鳴聲,楊有財也起身,揮動手中三角黑旗,收了自己的白衣神兵,才說:“壇主,咱也以為不該殺周二郎。周家兄弟情深,若殺周二郎,務必要殺他兩個弟弟。他這二弟落籍金闕宮,跟趙良臣、李清遠相善,趙良臣又與熊文燦親近,李清遠在金闕宮又多有好友。殺周二郎易如反掌,可惹來熊文燦打壓、驅逐,得不償失呀。”
范長生點頭:“這也是我所顧慮的,以這三兄弟運道,如今再不遏制,今后恐難以再制。若制裁,這仇深藏此輩心中,早晚是禍害?!?
心中惱恨楊青林自作主張壞了自己大計,自己本就看周二郎不凡,讓楊青林負責招攬。
楊青林倒好,把自己小命搭進去,還讓曹木匠生出疏離之心,更被落魄的周家兄弟推到了張宗柔那里。
不由得,范長生對楊有財也有些厭惡,臉上不動聲色:“周二郎不可輕殺,又不能不懲,不然圣教威嚴難存。楊長老,可有辦法既能維護圣教顏面,又能懲戒周二郎,還不使周家兄弟懷恨在心,今后也能引為羽翼臂助?”
楊有財為難訕笑:“壇主高看咱了,老陳主意多,壇主不妨問問陳長老?!?
范長生扭頭去看,陳長老眼珠子左右轉動,似在衡量:“壇主,周二郎與曹大傳之間只能選一人,壇主屬意何人?若是周二郎,我這里倒有一計,興許能有些效果。”
楊有財也緊接著表示:“曹大傳雖歸咱節制,但為圣教大業,想來曹大傳也是能識大體,為大局讓步的。再說曹大傳是教中老人,能暫時受些委屈。待周家兄弟運數窮盡,再補償曹大傳不遲?!?
他又增加砝碼:“壇主,周家兄弟運數再強,也受限于府縣之地。圣教即將舉事,如烈火烹油,周家兄弟這點斤兩,還不夠炸半碗油?!?
“既然楊長老如此說,那就先委屈委屈曹大傳。”
范長生手負在背后,挺拔身姿眺望啟明星,清寒晨風拂面:“若能受委屈,今后不失長老之位。”
“是,咱會把曹大傳說明白?!?
本壇下轄三縣,曹家底蘊豐厚,再當個香主,那就真的壓不住了。
在場三人各思索心事,靈巖寺中今夜值守的普凈和尚神情頹敗,他又失敗了。
白鹿溝,左屯戍堡。
待天色剛剛麻亮拂曉之際,戍堡守夜的守軍與往日一樣,能看到白鹿山山腰以上被山嵐吞沒。
因鹿泉谷之故,白鹿山、抱犢山每日清晨或多或少都有霧嵐。
白鹿山通往南山的山梁上,青龍寨眾人已抵達此處修緩體力,隨行來的健婦支起鐵鍋熬煮早飯。
隨行來的大小孩童凍得臉蛋紅撲撲,鼻涕吸溜,性格頑強皆不以為意,父母也是見怪不怪。
郭勛伸手烤火,火堆前烘烤白露打濕的一雙官靴,在場之人褲腿都已打濕,沒有意外的。
獵戶都已習慣露水濕腿,因白鹿山濕氣太重,如今正調試獵弓;而各家子弟則擦拭刀劍、鐵甲上的水汽。
李秀才已有破釜沉舟之心,精神旺盛往來于各處火堆,與遠近姻親子弟、有名的獵戶打招呼。
眾人也對李秀才神奇痊愈的右手十分感興趣,抱著細細觀察不愿放手,仿佛能沾染仙氣一樣。
就在眾人即將用飯時,一群烏鴉呱呱叫著,齊齊落在‘奉天討賊’旌旗上,這桿旌旗橫梁上,依次落下十二只烏鴉,每只爪子上都掛著一節食指大小小信筒,輕輕擺動。
張玄梟也落在郭勛面前,霧氣將散,三百多雙眼睛望來,一人跪拜,余者紛紛效仿,齊齊跪拜在郭勛面前。
李秀才也走到郭勛身側,一起取下信筒,李秀才搓開信紙,念道:“昊天上帝詔令,策封我張宗柔為少師,以輔佐上帝降世之子。今爾等舉義來歸,特求取治愈神符十二,以助戰心。”
十二只烏鴉齊齊落在旗桿橫梁,十二枚治愈神符就擺在面前,哪里還管什么白蓮、聞香與昊天?
郭勛則余光環視腳下密集跪拜的人群,在外圍一些人已被淡薄霧氣遮掩,隱隱間豪氣自生,眉宇間風發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