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躺在地板上,瞪著風鈴草巨大的引擎、管道和維生循環模塊。幾個星期前,她便下載了這個系統的藍圖,此刻它呈現在了她的視覺接收器上——這便是一個生化機器人方便的地方,她在新京當機械師時,已經無數次派上用場了。她展開藍圖,放大一個她手臂長度的汽缸,把它裝置在機房墻壁的附近,兩邊都是管線。
“是這里出了問題。”她喃喃自語,關閉藍圖。她在循環模塊間移動,灰塵掉在她的肩上,她坐了起來,只能勉強擠在一團團線圈和管道間。
她屏住呼吸,把耳朵靠在汽缸上,冰冷的金屬貼著她的皮膚。
她等待著,仔細聆聽,調整著她聲音接收器的音量。
然后她聽到機房的大門打開。
一回頭,看到走廊的黃光中灰色的軍褲。這可以是船上的任何人,但光亮的黑色禮鞋……
“嘿?”凱鐸喊道。
她的心臟怦怦跳動——每一次,她的心臟都會這樣狂跳。
“在這里。”
凱鐸關上門,走到機房的另一頭,蹲下,在運作的活塞和轉動的風扇間露出臉來,“你在干什么?”
“檢查氧氣過濾器,等一分鐘。”
她又把耳朵貼住汽缸。就是這個了——很輕的當啷一聲,像有鵝卵石在里頭敲。“啊哈——”
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扳手,松開汽缸兩側的螺絲,它一旦松開,宇宙飛船頓時出奇地安靜,就像一個固定的嗡嗡聲,只有停止后才會被注意到,感覺特別明顯。凱鐸的眉毛向上一揚。
欣黛望向汽缸的底部,把手指伸進去,取出一個復雜的過濾器,薄薄的灰膜有許多細小的裂縫。
“難怪起飛一直不太順利。”
“我想我幫不上什么忙吧?”
“幫不上,除非你去找一把掃帚來。”
“掃帚?”
舉起過濾器,欣黛將它朝頭頂的一頭管路敲了敲,一大堆灰塵掉落,蓋在她的頭發和手臂上。欣黛將鼻子埋進臂彎咳嗽了幾下,但她還是不停地敲著,直到大塊積灰掉下來。
“嗯,掃帚,是呀,可能在灶間?我的意思是在廚房。”
眨掉睫毛上的灰塵,欣黛沖他笑了笑。他平時總是那么自信,當他罕見的不知所措時,總會撥動她內心一根柔軟的弦。最近他老是心慌意亂的。自從他在風鈴草醒來的那一刻,凱鐸便清楚他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在一萬兩千公里外,但過去了幾個星期,他很好地適應了,了解了各種飛船的術語,吃罐頭及冷凍干燥的食物也毫無怨言。他還把那套華美的婚服脫下,換上和他們一樣的標準軍裝,堅持幫他可以幫的忙,甚至做了幾道不算可口的飯菜。雖然艾蔻認為他是他們最期待的皇家貴賓,他其實什么都不用做。索恩只是哈哈大笑,卻似乎更加令凱鐸不安。
當然欣黛不認為他會放棄王位,一生在太空旅行和冒險,但看他這樣努力嘗試,卻又格格不入的樣子,還是相當可愛的。
“我開玩笑的,”她說,“機房本來就很臟的。”她又檢查了一遍過濾器,清理干凈了,便把它放回汽缸里,擰上螺絲。嗡嗡聲又開始了,但卵石的那種當啷聲不見了。
欣黛扭身從模塊的管道下方出來,凱鐸還是蹲在那里看她,嘻嘻一笑,“艾蔻說得對,你的干凈不超過五分鐘。”
“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她坐起來,一大堆棉塵從她的肩膀掉落。
凱鐸替她把頭發上的臟污拍掉,“你在哪里學會這些的?”
“什么?哦,那個……誰都會清氧氣過濾器。”
“相信我,不是每個人都會。”他把手肘支在膝蓋上,望著機房四周,“你知道這里所有東西的功能?”
她跟隨他的目光——每一條電線,每一根管子,每一個壓縮線圈——聳聳肩,“差不多,除了那個大的——在角落里旋轉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它會有多重要呢?”
凱鐸的眼珠子轉了轉。
欣黛站起身來,把扳手放回口袋里,“我沒有在哪里學過,只是仔細看看,研究出它們是如何運作的。當你了解某個東西是如何運作的,便可以想出怎么去修。”
她試圖把頭發上剩下的灰塵撣掉,但似乎怎么也撣不干凈。
“哦,你只要看一看,就能搞清楚這些器械是如何運作的,”凱鐸臉上沒有笑容,站到她身邊,“就這么簡單?”
欣黛重新扎好她的馬尾,聳聳肩,一下子尷尬了,“我就是個技工嘛。”
凱鐸伸出一只胳膊攬住她的腰,把她拉近。“不,這很了不起。”他說,并用他的拇指抹掉欣黛臉頰上的東西。“而且,很吸引人。”他說道,接著便親吻她的雙唇。
欣黛一下子便繃住了,然后整個人融進他的吻里。每一次都是那么意料之外,然后是驚喜和眩暈。這是他們的第十七個吻(她的大腦接口會自動計算,雖然她并不想),她猜自己永遠都不會習慣這種感覺。這一生,在眾人眼中,特別是在男孩的眼里,她只不過是一個奇怪的科學實驗品,此外無它。
但凱鐸并不這么看她。
欣黛覺得,他是那么聰明、高尚、善良,他可以擁有任何女孩,任何一個。
她嘆了口氣,倚進了他的懷抱。凱鐸伸手拉住頭頂的一根管子,將欣黛抵在主計算器控制臺上。她并沒有抵抗他的慢慢接近。盡管她不會臉紅,但是她感覺到有一種陌生的熱潮淹沒了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跳動,閃出火花。她知道他即使再吻她一萬七千次,她也不會厭倦。
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他胸膛的溫暖滲進她的衣服里,一切都這么美好。
但隨后那種感覺來了,事實上它一直潛伏著,一直提醒她:該滿足了,這一切不能繼續下去。
凱鐸和拉維娜訂婚了。
這樣的困擾令她憤怒,她用力地吻著凱鐸,但這種感覺卻揮之不去。即使他們成功了,欣黛收回她的王位,她得留在月球,成為他們新的女王。她不是專家,想在兩個不同的星球之間維系關系,的確有些困難——
呃,一個行星和一個月亮。
還有其他什么的。
問題的關鍵是,她和凱鐸會相距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是一個很大的距離,而且——
凱鐸笑了,放開她的雙唇。“怎么了?”他在她唇邊喃喃地說道。
欣黛直起身子看著他,他的頭發越來越長,幾乎是亂蓬蓬的。作為一個王子時,他總是被照顧得近乎完美,但隨后他成了皇帝,加冕典禮過后,便忙著阻止戰爭,追捕一名被通緝的逃犯,躲避結婚,忍受自己被綁架。幾周來,剪頭發似乎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欣黛猶豫了一下才問:“你有沒有想過將來?”
他的表情變得謹慎了起來,“當然想過。”
“那么……里面包括我嗎?”
他的目光變得柔和,放開頭頂上的管子,伸手把她臉上的一縷頭發挽到耳后,“那要看是想到好的,還是壞的。”
欣黛將腦袋抵住他的下巴,“不論好壞,只要想到過。”
“會成功的,”凱鐸對著她的頭發吹氣,說道,“我們會贏。”
她點點頭,很高興他看不到她的臉。
擊敗拉維娜,成為月族的女王僅僅是整個星系問題的開始。她多想一直這樣,和他一起躲在這艘太空飛船里,安全而孤獨……但這是不可能的。一旦他們推翻拉維娜,凱鐸便會回去做他東方聯邦的皇帝。有一天,他身邊也會有一個皇后。
她也許有著月族的血液,但她怎么能指望她的族人,會選擇一個對政治一竅不通,身上有百分之三十六點二八生化及人工制造的年輕孩子來取代拉維娜。
她親身經歷過東方聯邦人的偏見,這告訴她,月族同樣也不會接受她。
她甚至不認為她想成為女王,她根本還沒有習慣她是一個公主這樣的想法。
“一件事一件事來吧。”她低聲說道,想厘清混亂的思緒。
凱鐸親吻她的鬢邊(她的大腦并沒有把它當作第十八次),然后放開她,“你的訓練怎么樣了?”
“還好吧。”她離開他的懷抱,看了看發動機,“哦,嘿,既然你在這里了,能幫我一個忙嗎?”欣黛走開,打開墻上的一個面板,露出成捆的電線。
“巧妙地改變話題。”
“我沒有改變話題。”她說,雖然她刻意地清了喉嚨已經否定了她的說法,“我要重新布線,修正軌道,宇宙飛船繞行的時候,系統會更有效。這些貨船是為頻繁的降落和起飛而設計的,不是要永久——”
“欣黛。”
她噘起嘴唇,拔掉幾個電線接頭。“訓練沒問題的,”她又重復了一遍,“你能不能幫我拿地板上的鋼絲鉗?”
凱鐸看看地上,然后拿起兩種工具,舉起來。
“左手那個。”她說,他遞給她,“有野狼陪著訓練,情況要順利得多。雖然很難說是因為我變得強大,還是因為他……你知道的。”
她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從斯嘉麗被捉走,野狼就受到過去自己的影響,一直不太穩定。他之所以沒有全然崩潰,唯一的原因是他下定決心要回到月球去救她。
“無論如何,”她補充道,“我覺得他已經盡可能教我使用我的月族天賦,從現在開始,我得自己去探索。”她檢查著亂七八糟的電線,和視網膜顯示器上的圖示做比較。“這并非我整個政變過程中最重要的戰術。”她的額頭皺起來,拿鉗子剪了幾下,“這里,握住這些電線,不要讓它們彼此碰到。”
凱鐸走過去,抓住她指的電線,“如果它們碰到,會發生什么事?”
“哦,可能沒什么,但有那么一丁點機會,飛船會自我毀滅。”她拉出兩條剛切斷的電線,把它們擰在一起。
凱鐸屏住呼吸,直到她把其中一條有威脅的電線接過去。“為什么你不用我練習?”他說。
“練習什么?”
“你知道的,操縱意識。”
她停頓了一下,鋼絲鉗停在一條藍色的電線上,“絕對不會。”
“為什么?”
“我說過我從來沒有操縱你,這一點我會堅持。”
“這不叫操縱,因為我知道你正在這么做。”他猶豫了一下,“至少,我認為不是。我們可以用一個暗號,我便會知道你在控制我了。就像……這個東西叫什么?”
“鋼絲鉗?”
“像鋼絲鉗。”
“不。”
“或者用其他什么東西。”
“我不會在你身上練習。”她把電線接好,凱鐸的工作也完成了,“好了,看看結果怎么樣。”
“欣黛,我無所事事,幫不上任何忙。待在這艘船上的這段時間告訴我,我沒有任何實際的技能。我不會做飯,不會修理東西,沒辦法幫月牙兒監控,不會開槍或作戰,或者……大多數時候,我很健談,但這只在政治上有用。”
“你的能耐不可小覷,只一個微笑,所有女孩都要暈過去了。”
沮喪的凱鐸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話,臉上的陰霾散去,他笑了。
“好了,”她說道,關上面板,“就這樣。”
“我是認真的,欣黛。我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我想幫忙。”
她轉身面對他,皺著眉在考慮著。
“鋼絲鉗。”她說。
他緊張起來,臉上籠罩著懷疑的表情。但隨后他抬起下巴,全然信任了她。
她一點一點地接近凱鐸的意識,要他的手臂伸向她,拿起她背后口袋里的扳手。幾乎就像控制自己的生化四肢一樣容易,一點點意志力,便可以讓他做任何事。
凱鐸對工具眨了眨眼,“這沒那么糟糕嘛。”
“哦,凱鐸。”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看看扳手,他的手拿起工具,舉到眼睛的高度,他的手指不再受他的控制,開始轉動扳手——從一個手指,換到另一個。剛開始慢慢的,到后來越來越快,金屬發出呼呼的聲音,看起來像變魔術似的。
凱鐸目瞪口呆,十分震驚,但有一點點不安,“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凱鐸。”
他又望向她,扳手還在他的指節間飛舞。
她聳聳肩,“這太容易了。我能在做到這一點的同時爬山……或是解一個復雜的數學公式。”
他瞇起眼睛,“你的腦袋里一定安裝了一個計算器。”
她笑笑,放開對凱鐸手臂的控制。扳手掉在地上,發出哐啷聲,凱鐸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能控制自己的手腳了,他彎腰把扳手撿起來。
“這是題外話,”欣黛說道,“控制野狼,有一點挑戰性,需要集中精力,但對地球人……”
“好吧,我明白了。但是,我能做些什么?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戰爭正在進行,我卻被困在這艘船上,你們在制訂所有計劃,我只是在等待。”
他語氣中的無奈讓她嘆息,凱鐸身負數十億人安危的重任。她知道,他感覺自己拋棄了老百姓,盡管他沒有選擇的余地。因為她沒有讓他選擇。
他一直善待她。他在風鈴草醒來后,他們發生了爭吵。此后,他便小心翼翼,不因為自己的挫敗而怪她。雖然,這是她的錯,他知道,她也知道,有時她感覺他們就像在跳一支欣黛不知道舞步的舞。兩個人都在躲避顯而易見的現實,才不會毀掉他們創造出來的小小天地,有著太多不確定因素的快樂天地。
“我們成功的唯一途徑,”她說道,“便是你能說服拉維娜在月球舉辦婚禮。所以現在,你可以好好想想該怎么做到這一點。”她傾身向前,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第十八個),“幸而你很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