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麗拖著從船艙里卸下來的空箱子,穿過倉庫敞開的大門,心情真是糟透了。她已經找到扔在船艙地板上的波特屏,現在揣在了兜里。她漫不經心地干著每晚要干的雜活,心里對警察局發來的消息感到無比氣憤和郁悶。
此時,她該生自己的氣才對,在得知奶奶的案件結案后這么短的時間內,僅僅因為一張漂亮的臉蛋,一個偽裝起來的危險人物,就耽誤了那么久;僅僅因為對街頭斗士的好奇心,把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這讓她無比懊惱,覺得自己是個背信棄義的人。
還有羅蘭、吉利斯和里厄酒館里其他那些傷害她的小人。他們都認為她的奶奶已經瘋了,而他們跟警察也是這么說的。沒說她是本省最勤懇的農場主,沒說在加倫河此岸她的酥餅做得最好吃,也沒說她作為軍用宇宙飛船駕駛員已經為國效力達二十八年之久,在她最喜歡的花格圍裙上,至今還別著一枚榮譽勛章。
不,他們只告訴警察她瘋了。
而現在,他們已不再尋找她。
不會太久的。她的奶奶就在什么地方,她哪怕掘地三尺,威逼利誘也要找到愿意去尋找奶奶的警探。
太陽就快要落山了,陽光在跑道上拉出了斯嘉麗長長的身影。在沙石路的那一邊,玉米稈搖擺發出沙沙的響聲,鋪滿青葉子的甜菜地伸向遠方,沐浴在第一縷星光里。一座石頭房子擋住了西側的視線,房子的兩扇窗戶里透射出柔和的橘色光亮。這是幾英里范圍內她們唯一的鄰居。
在斯嘉麗成長的大半時間里,這個農場是她的天堂。許多年來,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片土地,她不知道還有誰會如此深地愛上一片土地和一片藍天——而她知道她的奶奶對這片土地也懷著和她一樣深沉的眷戀。盡管她不愿這么想,但她心里明白,有一天她會繼承這片農場。有時她也會設想自己會在這片土地上老去,幸福而知足,指甲蓋里總是嵌著泥土,而這所老房子也永遠得修修補補。
幸福而知足——就像她的奶奶。
她不會自己離開的。斯嘉麗很清楚這一點。
她把箱子拖進倉房,摞在角落里,這樣明天機器人就會把箱子裝滿。然后,她拿起雞食桶,邊走邊撒下大把大把的雞食。成群的雞立刻圍攏過來,在她的腳邊吃食。
走到倉庫邊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屋子的燈亮著,是二樓的燈。
那是她奶奶的房間。
雞食桶從她的手里滑落,雞咯咯地叫著跑開了。不一會兒又圍過來,繼續啄食著灑落的雞食。
她一腳從雞身上跨過去,跑了起來,礫石拍打著她的腳底板。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感覺快要爆裂了。當她跑回到房間打開后門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胸膛仿佛在燃燒著。她一步兩級地跨上樓梯,舊木板在她的腳下咯吱吱地響。
奶奶房間的門是敞開的,她在門口怔住了,手仍抓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
房間里仿佛經歷了一場風暴,每個抽屜都被拉開了,衣服和化妝品散落一地。床上的被子雜亂地堆在床腳,床墊也被掀了起來,窗邊的數字相框也從架子上掉落下來,露出墻壁上因陽光無法照射而留下的深色印記。
一個男人正跪在床邊,在裝著奶奶舊軍裝的箱子里翻弄著。當他看見斯嘉麗的時候,驚得跳了起來,腦袋差點碰到房頂低低的橡木橫梁上。
斯嘉麗覺得天旋地轉。她幾乎沒認出他——她上次看見他的時候已是很多年前了,但他卻好像老了幾十歲。原本光潔的下巴上胡子拉碴,一邊的頭發臟得打結,而另一邊豎了起來。他臉色蒼白憔悴,好像幾個星期都沒好好吃過飯了。
“爸爸?”
他懷里抱著一件藍色飛行服。
“你在干什么呢?”她的心仍在怦怦地跳著,又掃視了一眼亂成一團的房間,“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找點東西,”他說道,嗓音沙啞,好像很久沒開口說話了,“她藏起來了。”他看看飛行服,把它扔到床上,跪在地上,接著在箱子里翻找,“我得找到它。”
“找到什么?你說的是什么?”
“她已經走了,”他喃喃道,“她不會回來了,她永遠不會知道的……而我必須找到,我要知道為什么!”
一股白蘭地酒的味道充斥在房間里。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他母親已經失蹤了,但他如此快而輕易地放棄了一切希望;在拋棄了她們之后,他還恬不知恥地認為自己有權得到她的物品;出走這么多年連一條信息也沒發過,而當他再次出現時,卻是醉醺醺地肆意翻找奶奶的物品。斯嘉麗的心都涼透了。
斯嘉麗一氣之下恨不得馬上叫警察,可是她對他們也很生氣。
“滾出去!從我們的房間滾出去!”
他聽到這話,并不慌張,而是慢條斯理地把那堆衣服放回到箱子里去。
斯嘉麗的臉氣得通紅,她繞到床邊,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
“住手!”
他叫了一聲,摔倒在舊木地板上,抱住自己的胳膊,像躲避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慌忙向后退去,眼神里充滿了恐慌。
斯嘉麗吃了一驚,她放開手,然后把握緊的拳頭放在身后:“你的胳膊怎么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胳膊緊緊抱在胸前。
斯嘉麗咬咬牙,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腕。他大叫一聲想躲開,但她緊緊抓住他,把他的袖子擼到胳膊肘。斯嘉麗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由得松開了手,但那條胳膊好像忘了縮回去,仍舉在空中。
他的皮膚上滿是燙傷,一個個的圓圈均勻地分布在胳膊上,一圈又一圈,一直到他的肘部。有些已經成為有褶皺的硬痂,有些是黑色的水泡。在他手腕上植入身份卡的地方,有一塊傷疤。
她心里一陣絞痛。
她爸爸靠在墻上,臉埋在床墊上,沒看斯嘉麗,沒看燙傷。
“是誰干的?”
他把胳膊放了下來,仍緊貼著胸膛。他什么也沒說。
斯嘉麗趕緊跑到門廳旁邊的衛生間,過了一會兒拿來了一管燙傷膏和一卷繃帶。她爸爸仍然一動沒動。
“他們讓我……”他有氣無力地說道,剛才的歇斯底里已經不見了。
斯嘉麗輕輕地把他的手臂從他的胸前拿開,盡管自己的手也在抖,但還是盡量輕些。“誰?讓你干什么?”
“我逃不掉。”他繼續說著,好似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他們問了那么多問題,可我不知道他們要什么。我想回答他們,可我并不知道……”
她爸爸把頭歪向她,目光茫然地看著眼前亂七八糟的被褥。斯嘉麗也抬起頭來。他的爸爸竟然在——哭。這簡直比他的燙傷更讓她吃驚。她停下手,愣在那里,他胳膊上的繃帶只纏了一半。她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哀傷的、落魄的男人,他只是那個曾經魅力十足,卻自私、無用的爸爸的一具軀殼。
她先前的氣憤和仇恨,此時化作了憐憫和痛心。
究竟是什么導致了這一切?
“他們把火鉗給我。”他繼續說道,眼神遙遠而空茫。
“他們給你——?為什么——?”
“他們把我帶到她那里。我這才知道,她才是那個知道答案的人,那個知道信息的人。他們想從她那兒得到什么。但她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她哭了……他們問她同樣的問題,可她就是不回答,不回答。”他說不下去了。突然,他的臉因氣憤而漲得通紅:“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么折磨我。”
斯嘉麗心里難以平靜,她趕緊包扎完,靠在床墊上,她的腿已經在抖了:“奶奶?你見到她了?”
這時他的注意力突然轉向她,眼神再次瘋狂起來:“他們抓了我一星期,然后就把我放了。他們看得出來,她并不在乎我,她是不會因為我而屈服的。”
突然,他向前俯身,吃力地爬到斯嘉麗身邊,抓住她的胳膊。她想躲開,可卻被牢牢抓住了。他的指甲陷入她的皮膚里:“到底是什么,麗麗?是什么東西這么重要?比她的兒子還重要?”
“爸爸,你要平靜下來。你必須告訴我她究竟在哪兒?”她的思緒一片混亂,“她在哪兒?誰抓了她?為什么抓她?”
他急切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恐懼。慢慢地,他搖搖頭,垂下了眼皮。“她隱瞞了什么?”他喃喃道,“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她到底隱瞞了什么,麗麗?那秘密到底在哪兒?”
說著,他轉過身,在一個裝舊棉襯衫的抽屜里翻找起來,那抽屜顯然已經被翻過了。他的頭上在冒汗,耳邊的頭發汗津津的。
斯嘉麗支著床邊,坐到床上。“爸爸,別找了。”她極力用溫和的話語安慰他,可她的心突突地跳著,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她在哪兒?”
“不知道。”他把指甲嵌進家具和墻壁的縫隙里,“那時我正在巴黎的一家酒吧里,他們肯定在我的酒里下了藥,因為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黑屋子里,那里很潮濕,一股霉味。”他擰了下鼻子,“他們放我走的時候,也給我吃了藥。我之前還在黑屋子里,醒來時卻躺在玉米地里。”
斯嘉麗打了個冷戰,她用手抓著頭發,直到鬈發纏住了手指。他們把他帶到這里,就是他們綁架奶奶的地方。為什么?是因為這些人知道斯嘉麗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們認為她是最能好好照顧他的人?
這說不通。很顯然,他們并不關心他的死活。那又是為什么?把他放在這里是為了傳遞一個信號?是對她的威脅?
“你一定還記得什么,”她說,聲音里有一絲絕望,“那間房子或者他們說的話?你仔細看他們的臉了嗎?你能不能描述其中一個人的臉?或者任何其他信息?”
“他們給我吃了藥,”他快速說道,然后他極力回憶時,眉毛擰在了一塊兒,他想去觸摸燙傷,但卻把手垂在膝蓋上,“不讓我看他們的臉。”
斯嘉麗真想上去用力搖晃他,讓他使勁想,但還是忍住了。“他們把你的眼蒙住了?”
“沒有,”他瞇著眼睛說道,“我不敢看。”
絕望的眼淚在斯嘉麗的眼睛里打轉,讓她的眼睛感到酸痛。她揚起頭,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最擔心的事、心底里最恐懼的懷疑,竟然成了事實。
她奶奶被綁架了。不僅僅被綁架了,而且是被殘忍、野蠻的人綁架了。他們會像傷害她的兒子那樣去傷害她嗎?他們會怎樣對她?他們想要什么?
贖金?
可為什么他們沒向斯嘉麗提出任何要求?他們為什么沒有拘禁她爸爸而是把他放了出來?這一切都解釋不通。
當所有可怕的猜測在她腦海中掠過時,她感到無比恐懼。折磨、燙傷、黑屋子……
“你剛才說他們讓你干是什么意思?他們讓你干什么?”
“燙我自己,”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他們把火鉗給我。”
“可怎么——”
“好多問題,我不清楚的問題。我從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她沒說過。我不知道她在這古老的房子里干什么。不知道月球上發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把什么藏起來了——她一直隱藏著什么東西。”他用無力的手拉起床上的毯子,下意識地在被單底下看了看。
“你沒有說清楚。”斯嘉麗說道,聲音已經嘶啞了,“你必須使勁想,你得想起點什么。”
接下來是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屋外,母雞已經開始咯咯地叫了,它們粗糙的爪子在沙石地上走時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響。
“文身。”
她皺起眉頭:“什么?”
他用手指著胳膊肘內側燙傷的地方:“遞給我火鉗的人,就這兒,有字母和數字。”
斯嘉麗眼前直冒金星,她趕緊抓住凌亂的被子,一瞬間她好像要暈過去了。
字母和數字。
“你確定嗎?”
“L……S……”他搖搖頭,“我記不清了,后面還有。”
她感到口干舌燥,此時仇恨戰勝了眩暈。她認得那文身。
他裝出一副善良的樣子,假裝自己只想找份工作。
什么時候——幾天前?幾小時前?——他還在折磨她的爸爸,拘禁她的奶奶。
她差點就信任他了。那些西紅柿、胡蘿卜……她認為自己在幫他。天哪,她還在跟他調情,而他心里全明白。她回憶起那些特別開心的瞬間,他眼里閃爍的光芒,她的心里一陣絞痛。他肯定一直暗暗地嘲笑她。
她耳朵里嗡嗡地響著,心亂如麻。她低頭看她爸爸,他正在把奶奶二十年都沒穿過的一條褲子的褲兜翻過來。
她站了起來,血直往頭上沖,她也不在乎了。她大步走到屋角,把爸爸扔在地上的奶奶的波特屏撿起來。
“給你,”她把波特屏扔到床上,“我去莫里爾農場。如果三個小時后我還沒回來,就給警察發信息。”
她爸爸一臉茫然,伸手抓住波特屏:“我原以為莫里爾家的人都死了。”
“你在聽我說話嗎?我要你把所有的門都鎖好,不要離開。三個小時,給警察發信息。你明白嗎?”
他臉上又出現了那孩子似的無比恐懼的表情:“別去那里,麗麗。你難道還不明白?他們把我當誘餌,來讓她說實話,下一個就是你。他們也會來抓你的。”
斯嘉麗把帽衫拉鏈拉到下巴邊,狠狠地說道:“我要先找到他們。”